第 75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1      字数:3568
  〃这个你不用说,我明白。〃嘉和拍拍他的肩,〃只是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先离远一点,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再看一看,这么多年,我是行动太多了一些,思考太少了一些。大哥,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嘉和微微愣一下,眼眶潮热了,为了掩饰心里那份震动,便故意轻松地说:〃到底是讨了老婆的人,说话分量不一样了。〃
  〃大哥,那么多年,你是否就是这样想我的?〃嘉平却咬住这个话题,不放松地问。
  嘉和掸了掸手上的礼帽,极淡地笑了:〃换句话说,我和你相反。人是生来要行动的,而我却总是在想……〃
  汽笛声催动了旅人的愁肠,又是一艘驶向大洋彼岸的海轮。嘉平转身要走了,突然不好意思地说:〃叶子和汉儿就交给你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请……〃嘉平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噎住了,他一下子涌上了巨大的无法言传的内疚,他已经多少次地拜托大哥了呢?他说不清了。
  〃对不起……〃
  嘉和对大弟突兀的道歉很吃惊,他想用惯常的轻松岔开这个话题:〃自家兄弟,说这个干什么?〃
  〃我是说……我是说方酉冷。我不该把我不要的推给你……〃
  不久前,方西岸带去口信,要嘉和去一趟方家,嘉和去了。方西冷见着他说:〃怎么不把杭忆给我带来,我想他呢。〃
  嘉和问头坐着,半晌,说:〃做母亲的想儿子,还不简单吗?去看他就是了。〃
  方西冷只好一声也不吭了。她一眼看见嘉和,就发现他老了,变了,变得冷冰冰的了。
  〃嘉平还没有消息吗?〃
  嘉和摇摇头。方西岸知道,就是有,丈夫也不会告诉她的。
  〃店里的生意呢,好不好?〃
  〃还可以。〃
  两人这样冷了半日的场,方西冷晓得,今日还是得她先说。
  〃嘉和,你心里要明白,不是我不肯回来,是我父亲把我锁起来了。〃
  〃我明白的。〃
  〃我父亲昨日又跟我谈了。他的意思……是要我不再回忘忧楼府了。〃
  〃嗅。〃
  嘉和机械地应了一声,可以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说呢……〃方西冷试探他。
  〃这是你的事。〃
  〃我还是想回来的,我已经和你生了一双儿女,我嫁到杭家已经有七年了,我——〃
  〃你还是不要回来的好。〃嘉和突然站了起来,说。
  〃你——〃方西冷又气又惊,她没想到嘉和会有勇气说这样的话,她一直以为只要她放得下自尊心,她还有操纵嘉和的能力的。
  〃你怎么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别忘了那日夜里,是我叫嘉乔来通知你的。我冒了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
  〃那是两码事。〃嘉和看着窗外,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我们两个人,根本就没有情,所以也谈不上绝情!〃
  方西冷哭了,说:〃嘉和,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从来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冷酷的人。我爹再不容我在杭家了,可我还是想让你带我回去,我以后再也不会一个人跑出来了……〃
  嘉和很难过,心肠几次要软下来,但他太了解西冷了,他晓得像西冷这样的女人,如果在这个世界还有男人可以征服,她的这颗心是永远不会平息的。只是她的判断有了失误,她以为两兄弟中,只有嘉平是不可征服的。也许现在她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此刻,嘉和没想到嘉平会说这个。因为措手不及,他被击中了,愣住了,两兄弟手握在一起,嘉和发起抖来。他真想放声大哭,在大雪纷飞中放声大哭。周围都是人,他使劲噎着涌上来的委屈,觉得双眼泪水哗哗地直流。嘉平也忘情了,热泪盈眶,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谁——〃
  〃别说了!〃嘉和大叫一声扭头要走,被嘉平死死拉住,两个人停顿了片刻,几乎同时分手。眼花绩乱的大雪把这兄弟俩隔开了。看上去,他们各自的背影湿淋淋,又模模糊糊,彼此越来越看不清了……
  杭天醉坐在漫天飞雪一叶孤舟之上,他依稀感到这个世界似曾相识,也是那么寂静无人,晶莹剔透,雪白明亮,跟做梦一样,恍恍他地,悠悠忽忽……,这是在哪里呢?他眯起眼睛,往北山望去,毛茸茸的山峦起伏着,在那山峦的后面,有这样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一块三生石。在那里他和寄客曾经变得晶莹白亮,头发一根根的,亮晶晶的……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因烟掉上程塘……·。他呼唤起来:〃寄客,你可得上来啊!〃
  赵寄客从水中冒出头来,大声应:〃你叫我上来,我就上来吧。〃
  那年春节刚过,嘉草就开始肚子疼了,两天两夜生不下孩子,杭天醉自己就先例在了他的花木深房。家里人一开始心思都在难产的嘉草身上,并没有太在意这条病病歪歪渐入老境的残命。直到他躺在床上,突然脸上露出了羞怯的神情,叫绿爱去把正在厅前忙于张罗的寄客叫来时,绿爱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转过身对正在帮着煎药的寄草:〃寄草,你去找你干爹,我在这里陪着你爹。〃
  赵寄客进来时,绿爱却发现这对老朋友几乎什么话也没说,赵寄客面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苍白过。如果寄草再细腻一些,准会发现那苍白里还有不同寻常的错红。
  杭天醉让寄草向寄客磕一个头,说:〃寄草,赵先生身边无儿无女,你做赵先生的亲女儿吧。〃
  寄草虽然小,却很懂事了,不禁就流下泪来,对着赵寄客磕了个头,叫了一声〃爹〃,便大哭了。
  杭天醉又叫寄草把那把曼生壶取来,又叫寄草念那刻在壶身上的字。
  〃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寄草边哭边惊异地问,〃爹,这是赵先生送你的壶啊,你让我拿着干啥,你要喝茶吗?〃
  天醉指指绿爱,说:〃送……给你妈……〃
  绿爱突然明白了,面孔腾地通红,她一把拉住丈夫的手,人就跪了下来。
  赵寄客说:〃天醉,你听我说——〃
  杭天醉费劲地摇头,几乎是恐惧地说:〃不要说,不要说〃
  赵寄客便倒退着要往外走,杭天醉又发出了急切的请求:〃别走……别走…… 就站在门口,别走开。让我看得到你们……·〃
  嘉和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一直悄悄地站在旁边,不多说一句话。他也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能开的那扇悲痛的闸门。他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父亲那颗心,多年来是怎么被来来去去的日子锯拉得血肉模糊的;嘉和比任何人都明白,父亲把属于他的内在的 生活弄得不可收拾,没有人来拯救他的灵魂……
  他凑近到父亲的耳边,轻轻说:〃嘉平托人带信来了,他很安 全,很好,他还和从前一样,什么也不怕。爹,你养了一条好汉…… 〃
  杭天醉的眼睛亮了起来,一种骤然发亮的光采,一种从前只在嘉平眼睛里看到的光采,嘉和不知道这光采是父亲留传给嘉平 的,还是嘉平给予父亲的。但嘉和明白了,父亲在临终前赞许了他的二儿子。
  嘉和的眼泪,一大滴,滴在了父亲的额上。他听见父亲对他说:〃……指望……你们了……〃
  就在这时,杭天醉听到了很远的地方,传来猫叫一样微弱的哭声……
  现在好了,再也无所牵挂了,杭天醉闭上了双眼,他觉得他是可以离开这个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世界了。他在这个世界里所过的不长不短的一生,就如一场眼花缘乱的大梦。他渐渐地失去了其他一切的知觉,他的喉口却突然觉得干渴无比。是地狱到了?地狱之火在烧着他了?还是升了天堂?原来天堂里也有烈火。模模糊糊地,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他前面,引导着他,走向那不可知的深处……他听到一个声音大声叫道:〃生了!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天醉睁开眼,看看,看你的外孙,快看、快看一眼……〃
  他突然睁大眼睛,猛地从忘J;l中醒了回来,那反弹的力量之大,几乎使他的肩膀颤动。他看见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红肉团,他听见有人说:〃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他还能分辨得出儿子嘉和的呼唤:〃爹,爹,给取个名字,给取个名字……〃
  但是火焰就在那个背影上燃烧起来了,背影被烧化了,眼前一团红光,他再一次觉得喉口如焚,腥血甜腻,人们听见他最后的一声呼叫:〃忘忧……〃
  这两个字是随着一口血花一起喷出去的,他上身一个踉跄,几乎趴在婴儿身上,半压住了他。这个刚刚被命名为〃忘忧〃的孩子大声啼哭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他雪白雪白,连胎毛也是白的,连眼睫毛也是白的。他的哭声又细又柔,却绵绵不绝——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新生儿啊!
  而那个半卧在他身上的身体,就逐渐僵冷下去了。
  此时,乃中华民国第十七年早春来萌之际,大雪压断了竹梢,鸟儿被冻住了婉转歌喉。
  杭州郊外的茶山,一片肃穆,铁绿色的茶蓬沉默无语,卧蹲在肃杀的山坡上,仿佛锈住了盔甲的兵士阵营。
  连一枚春天的茶芽都还见不着呢……
  它们被压在了哪一片的雪花之下了呢……
  1994年 9月 5日 17时25分初稿
  1994年 12月 3日 19时25分二稿
  1995年2月15日 11时55分三稿
  1995年 8月 5日 11时15分四稿
  1995年 9月 10日 11时30分五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