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6 23:21      字数:4770
  致命的劫难使嘉草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杭家人血脉中的那分痴迷呈现在悲痛欲绝的嘉草身上,使她完全歇斯底里。她死活要上刑场,绿爱只得把她反锁在房中,没想她从窗口翻出,直扑刑场,又接连几次冲上法场,还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和他死在一起!开枪吧!开枪吧,你们开枪啊!〃她一把扒开胸膛,使劲用拳捶打胸脯,林生三番五次被嘉草抱着,这时才清醒过来,也喊:〃妈,妈,你快把她拉走,快把她拉走…… 〃
  旁边有一队手提鬼头刀的刽子手,原来刀片白光闪闪,红缕垂垂,一路优当吮当,卖个杀人的威风罢了,并不真正用刀的。都民国十六年了,杀人也改进,不作兴杀头,作兴枪毙了。然三番五次枪毙不了,刽子手们就不耐烦,其中一个上去,还没待嘉草再一次冲上来,一脚踢倒了林生。那林生正要扭头,刀下血飞,一颗头颅早已滚下入地,一腔的血直冲向天空,身子往前使劲一窜,就扑倒在地。滚动的头颅上眼睛却还张着,嘴就一口咬住了地下的黄土。
  这场景惨绝人震,幸而绿爱根本就没有看到,因为她一抬头,嘉草已经翻身一头栽倒了。人群嗡嗡叫着:〃杀头!杀头!〃嘉草咬紧了牙关人事不省,待七手八脚灌了水,嘉草苏醒过来,人也走得差不多。嘉草一醒来,眼睛睁得滚圆:〃头!头!头!〃她尖叫着,跪在地上,摸爬着一把就抱住那颗尚未冷却的口含黄土的头颅,一边用手摸着,一只手就在林生的口腔里往外掏泥,还掏出手帕来擦。身上沾得血糊糊一片,突然明白过来似的问:〃林生,林生你身子呢?〃然后回头看到那还绑着的身子,立刻便抱着头颅边哄边说:〃别急别急,我立刻就给你生上头去。〃一只手便去拉林生那五花大绑的绳子。
  绿爱看嘉草是疯了,可是她自己也是疯了的了。她冲过去帮着嘉草解开林生身上的绳子,用手把手脚板直了。嘉草拼来拼去地想把林生的头颅接上,一边拼一边还安慰着说:〃等一等,等一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然而那头颅断了,颈怎么也拼不上。绿爱看看不把这头颅生上去,嘉草是不会再走的。心肝肚肠就烧得要化了似的,身上乱拍,却拍出了一团针线。连忙取出,用针线把身子和头颅缝在一起,那嘉草把林生的身子抱在怀里,像哄小孩子一样,只说:〃乖乖,就好,就好,马上就好……〃
  头和身躯勉勉强强连在了一起,绿爱又用嘉草的手帕围住了那疤口,牢牢地缚住,林生看上去又如睡着了一般。
  从刑场回来后,嘉草彻底傻了,她总是作怀抱情人状,嘴里只说一句话:〃乖,乖,就好,就好,马上就好……〃
  绿爱回到家里,立刻发了高烧,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好几天。家里只有叶子张罗了。
  杭天醉咳血也更厉害了,但看上去倒反而有了一种绝望中的安详,他每天都要去看躺在床上的嘉草,站得远远的,说:〃好女儿,我得肺病了,我就在这里看看你,你心疼就会好一些,我不能走近来的。你可不能再死。好女儿,我们家的人,死得太多了.…..〃
  这么说着时,赵寄客就对天醉说:〃天醉,你养出来的女儿,真正是血性,在刑场里哭着,两根肋骨就自己砸断了。〃
  绿爱也勉强能起来了,听了赵寄客的话,流着眼泪说:〃林生还在四明会馆里呢。入土为安,不入土,嘉草不会好的。〃
  天醉听着,摇着头,眼泪就跟着直流。
  〃不要哭了,一份人家经不起这么些的眼泪水了。〃赵寄客又说,〃总算还有件事宽心,嘉草怀孕了。〃
  天醉眼睛一亮。
  天醉就说了:〃撮着也还没下葬呢,把他们葬在茶清伯旁边,他们也算是我们一家人。〃
  气候依旧温暖宜人,茶芽便催发得格外茂盛,往鸡笼山杭家祖坟的山道上,又来了一支送葬的队伍。他们在半人高的茶园中忽沉忽升地走着,像是要显现大自然生老病死的永恒规律,因为这对每一个人都如此公平的规律,死亡和葬礼便显得温情脉脉。没有外人会想到这个躺在棺材里的名叫撮着的贫家山茶农的杭家老家人,是被人当胸一枪打死的。这仿佛是偶然的死亡,甚至连那死亡的人也无法接受。临咽气前他想到了那句遗言都仿佛是偶然的了。他说:〃少爷,以后……·谁听你说……心里话呢?〃
  仿佛是在说完了这句话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他要死了。他那双临死的牛眼,又温柔又善良,蒙着眼泪,大滴大滴,从眼角流到耳根,天醉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只风筝——那是只有他们俩拥有的天空,在很远很远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现在,是杭天醉送着摄着上路了。从前,可总是摄着陪着天醉上路的。杭天醉已经记不清他们这样相随着上过多少趟鸡笼山了。他甚至不时地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棺材里躺着的是另外一个与他无关的人,而老摄着一声不响地正跟在他身边,他用眼睛的余光便能看见他的呢。他又想着撮着一直在担心汽车这个庞然大物,真应该多宽宽他的心……杭天醉突然惊慌失措地站住了。他被痛苦刺激得头发都要倒竖起来——是的,撮着是真的死了。他看着送葬的人们,人可真不少,悲哀地哭着。但杭天醉觉得,天地间只有他独自在送撮着。所有其他的人,都是与他们不相干的人。只有他和那个此刻就要埋在新坟之下的老实人,那个和他心照不宣守着秘密的翁家山人,才是自己人呢。
  杭天醉也心疼林生的死。但比起他把茶楼都卖掉想换回林生的生命的心情,他此刻的悲痛就不算是极致了。他不太了解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听说他是党派中人,但杭天醉对党派却是早不关心的了。他和寄客不一样的恰是对政治始终产生不了满腔热情的关注。他总觉得那是些外在的东西,怎么变幻也解决不了他灵魂里的痛苦。然而此刻,当他看着抚着棺材痴呆了的嘉草时,他想,也许我错了,我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让她变成了这样?难道撮着不是被外面射来的子弹打死的?为什么我还要苟延残喘活下去?为什么人家还不来送我——就像现在我送人家一样?
  林生下葬的时候,嘉草也没流眼泪,翻来覆去依旧一句话:〃乖,乖,马上就好,就好……〃
  一看那棺材落了土,她就发起脾气来,说:〃怎么挖得那么小,叫我躺到哪里去?重新挖!〃
  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嘉草又纵身一跳,跳进坟坑,贴着棺材躺好,说:〃林生,你睡里头,我睡外头,我和你作伴的。〃
  她摇摇晃晃,神思恍馆,嘉和看得心疼,立也立不住了,连忙跳下去,把妹妹抱了出去,边抱边说:〃嘉草,我把坟坑挖大,来,你先上来,你先上来。〃
  倒是寄草还聪明,手里突然举出一个茶神像,说:〃阿姐,你还要替林生哥哥生小宝宝呢,我让茶神先陪陪他吧,茶神认识林生哥哥的。〃说着就让嘉和把茶神放在棺材盖上了。
  嘉草这才罢了,由着大哥把她再托出坟坑去,她什么都不明白了,唯有说到生林生哥哥的小宝宝时,她才心里清爽一些。
  杭家的族坟,现在,埋着的人开始越来越多了。坟前的茶蓬,因为有着坟亲的照料,也就长得格外茂盛。撮着和林生的坟坑,就在茶清伯坟附近。天醉在他们的坟前,亲手挖了两株茶苗种下,又指着茶清伯旁的地方说:''这里不要占,留着给我。〃人们心里都暗自吃惊。接着,人们又听到了一句使他们更大吃一惊的话:〃让我一个人躺在地下,我和他们做伴就够了。〃
  尾 声
  那年冬天,嘉草的肚子日渐沉重,她父亲杭天醉的身子,却像一张薄纸般地消瘦下去了。
  他开始越来越像一个幽灵,他古怪沉默的行动,也越来越有一种寓意的象征。他完全模仿了茶清,留起了一撮山羊胡子。当他悄悄地往人们后面一站时,人们的后脑勺也开始有了一阵的凉意。
  甚至他和他的总角之交赵寄客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冥冥之中,似乎不是精悍的赵寄客,而是虚弱的杭天醉,控制了他们的友情。
  那一年隆冬,杭州下了大雪。西湖上一片迷茫。天空像是扯着一块巨大的雪花布,一触到湖水就钻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南方的雪,终究是温柔啊。
  杭天醉要赵寄客陪他去湖上一游,绿爱惊叫道:〃你疯了,这么冷的天……〃又看了看赵寄客的神情,便不吭声了。
  杭天醉却颇有兴致地说:〃我的'不负此舟'虽破旧不堪却依然尚存,就跟我这人一样,虽奄奄一息,却尚有精神。就不知寄客这独臂还能不能撑得起那'浪里白条'了。〃
  赵寄客一笑,说:〃敢不一试?〃
  那一天下午,两只船一大一小,消失在雪越来越大的湖面上。
  赵寄客话很少,一只臂膀和两只臂膀到底不一样了。他像绍〃兴人划的乌篷船一样,用两只脚来踏,手,只是用来把把舵罢了。
  杭天醉因为船上有老大,所以拥装坐在船舱窗口,和赵寄客说话。他的舱里热着老酒,他就从窗口递了出去,给赵寄客。赵寄客一饮而尽,俄顷,面孔转红,呵气如雾。
  杭天醉却背起了张宗子的文章:〃……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率一小舟,拥条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着雪。雾徽伉踢,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齐,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赵寄客说:〃天醉,这样的雅致倒是多日没有了……〃
  杭天醉大笑,说:〃寄客啊寄客,你教训了我一辈子,也没弄清要教训的是什么东西?你看这'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哪里是什么雅致……·〃
  〃有何见教?洗耳恭听。〃
  〃不就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吗?〃
  赵寄客听到这里,停挠驻桨,说:〃天醉,你看这么大一个天地,就你我二人,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杭天醉倒愣了,半晌,叹了一声:〃我有迷魂招不得啊……〃
  两只船,一大一小停在湖心,赵寄客看见了杭天醉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开始不慌不忙地解自己的衣扣。脱得赤条条只剩一条短裤,断了的左臂难看地裸露在了大雪之中。
  〃你要干什么?〃杭天醉问。他想起那年的夏天。多么遥远啊,那时雷峰塔还没倒呢。
  〃不知寄客从小就在冬季里习泳吗?拿酒来!〃
  赵寄客咕嘻哈哈喝了一大碗酒,用一只独臂,把自己身上一阵好擦,站在大雪中,发出了巨大的急促的声音,然后便扑通一声,跳到西湖里去了。
  与此同时,百感交集的老吴升,带着他的义子,重登忘忧茶楼了。茶楼因为易了主人,关门已有许多天,桌椅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七星灶冰凉冰凉的,老吴升用手提起了铜茶壶,一滴眼泪滴进了乌黑的灶口,他用他的泪眼看到了蓝色的火苗和白色的水气。他听到了人声鼎沸的叫卖声问好声弦歌声乐声……,他看见人来人往占着位儿喝茶听戏的身影。这一切,当终于全都可以属于他的时候,却已经全都不属于他的了……
  墙上白一块灰一块的,那是杭家把画儿给摘走后留下的痕迹。吴升一边伤感一边欣慰地想,没关系,以后再买便是。他打开窗子,冬日的西湖,像一块青色的冰块,呈现在眼前。野鸭,在湖心盘旋着,湖对面,是连绵温柔的北山,在冬日阴覆下显得苍凉默然。而在这一切之上,是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那可真是下得动人心魄啊!吴升对嘉乔说:〃阿乔,不给国民党干了吧!〃
  〃为什么?〃嘉乔很惊愕。他近期动了报考黄埔军校的念头,正要和干爹商量。
  〃国民党缺德,〃吴升说,〃以后要倒霉的。〃
  他回过头来打量着阿乔,信心百倍地说:〃阿乔,我替你想好出路了。到上海洋行,给大班做买办。把我们茶行的生意,一直做到外国去……〃
  与此同时,黄浦江口,汽笛一声,愁肠将断,嘉和、嘉平两兄弟又要握手相别了。他们的青春,为什么总在一种为了告别的聚会之中呢?
  嘉平的目光中,一只透露着坚毅,一只透露着迷茫,这属于青春的迷茫,也属于杭氏家族的特有的神情,使嘉和第一次发现在性格上他和嘉平的血缘认同。过去,他从来不曾想过嘉平会有与他共同的痛苦。
  〃大哥,你得和叶子说清楚,我这次离开,是必须这样选择的。我只要不回去,我就是一个自由者。我一回去,我就陷在泥沼中了。〃
  〃这个你不用说,我明白。〃嘉和拍拍他的肩,〃只是你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先离远一点,再给我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