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1-02-26 21:21      字数:4818
  波贝忽然学起店主的腔调,嘴里嘘出:“女人!你们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
  毕尔愤怒地冲上去,一把揪住波贝的衬衣前胸,吼叫着:“你这自私鬼!你要走你尽管滚!”
  静宜掰开他俩,哭声哭调地说:“我们再商量商量吧。要不,租顶轿子抬着她走?”
  向导不露声色地说:“那你们再商量吧。明天天亮在这给我个准信。”走了几步,又回头:“这小女子,怕是活不长了。”
  毕尔又疯了般冲上去:“你胡说!”
  吓得静宜和爱莲慌不迭地拉住他。
  他甩开膀子去寻找那家爆竹店,气势汹汹像是上门打劫的匪徒。
  他找着了那家店。爆竹店早做了旅店,难民已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店主问清情由后,说他在镇外倒有间爆竹仓库,眼下爆竹倒没有,只是简陋荒僻些,他们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毕尔领着女子们去郊野的仓库房,波贝垂着头竟也一声不吭地跟着去了。
  一间铁皮小屋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屋顶墙壁地面都是锈迹斑斑的铁皮,没有窗。在六月烈日炙烤一天后,打开铁皮门,小屋像烧红了的烙铁般灼人,可又不能打开门,要不,荒野中嗡嗡作响的蚊子大军将浩浩荡荡飞进。呆到后半夜,气温降了,铁皮屋回归为冷如铁!他们何罪之有?竟下十八层地狱受火烤冰冻的惩罚?
  陈香梅昏昏沉沉,冷热对她都已是麻木了。
  “老鼠……老鼠……妈……”那是仰光领事馆,母亲给她们放下蚊帐时说:“呵呵,让我们一块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呢。”
  母亲飘然而至,还是那么漂亮又憔悴,她说:勇敢点,这个家还靠你照顾呢。
  “米饼……米饼……二叔婆……”那是二叔婆家的大厅堂,石磨嗡嗡响着,女人们的手揉搓着雪白的米粉,二叔婆指挥若定:“就要开仗了!每家每户至少要做30斤米饼!”
  二叔婆铿锵作响地走来,还是那么矮胖却精神抖擞。她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还有几天就是她17岁的生日,可是生命已行到尽头,迷蒙的回忆像筛子,留下的是这样一柔一刚的两个女性,如果她能生还,是否已铸就成一个刚柔相济的女子呢?
  也有清醒的时候,她挣扎起来,又要泻肚子,不,是拉痢。四野没有茅坑,静宜、香莲、爱莲扶着她架着她拉着她,到远处的山坡旁解决,夜风中她们因恐怖而颤抖不已,仿佛间似乎在阴曹地府游荡。
  回到铁皮小屋,香梅还在颤栗,但这一刻她头脑非常清醒:“哦,就要天亮了。大姐,你们先走吧。我……我是不行了……总梦见妈……想是妈来接我了……”
  流亡三千里(6)
  静宜搂住她:“不许你胡说!妈只会护佑你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毕尔沉静地说:“静宜,我仔细想过了,你们还是先走吧,我陪着香梅,相信我,也相信波贝会照顾你们的,那个向导倒是靠得住的。”
  静宜打断他:“不,毕尔,我决不能让你们俩留下,兵荒马乱的,说不定今生今世就见不着了。”说着已泣不成声。
  几个妹妹和爱莲已哭成一团,波贝懒懒地坐了起来:“唉,女人们,别哭啦,不走还不成?”
  又一个黎明来到了,毕尔悄悄出了铁皮屋,静宜也悄然跟上。
  毕尔说:“今天我一定要弄到奎宁,还有治痢疾的药,要不,她会没命的。”
  静宜说:“我把钱带上了,只是所剩不多。”
  蛋青色的晨曦中,向导和10个难民正等着他们。
  向导仍阴沉沉地问:“死了?那我们等一天。”
  毕尔真想兜脸给他一拳,静宜拉住他:“请你别说不吉利的话,我妹妹还活着,我们去给她买药。”
  向导没心没肝地说:“那我们可等不起,她那病可不是三天两天能好的。”
  毕尔拉走静宜:“让他走吧,这种人早叫钱黑了心。”
  向导忽地打了声口哨,追上他俩:“等等。黑心钱我不赚。这点钱退给你们。”钱塞到毕尔手中。
  毕尔怔住了:“不是议好了嘛,我们中途停歇不走,钱不归坏呀。”
  向导说:“我看你是条汉子。愿老天保佑你们。我们得走了。”
  为了香梅,毕尔攥紧了手中的钱。
  爆竹商就像他经营的爆竹,面如重枣,性情急躁,一点就着,很是慷慨助人。他很快弄到了治痢疾的草药,又几经周折,找到了贩卖药物的黑市商人,市场奇缺奎宁,奎宁成了救命药,价钱也贵得惊人,将静宜手中和向导退的钱全给还不够,静宜轻声说:“我们还有点首饰,得去铁皮屋拿。”
  话音未落,毕尔已拿出了自己的戒指交给黑市商人。
  静宜拦阻着:“哦,不行,这是你家祖传下来的呵。不行。”
  那只分量颇重的方章形金戒上,凸出一个“仁”字。毕尔双手一摊:“不错,是祖传的,你别忘了,我们家世代开中药店,祖传两个字;仁慈。我这样做,有朝一日将无愧地加入仁慈祖先的行列。”
  然而,奎宁吃了下去,煎熬的草药汤也灌了下去,香梅的病却一天比一天见沉。毕尔和静宜急得没法,便由热心的爆竹商张罗,请了个乡间巫婆来念咒驱邪。
  是一个闷热的黄昏。团团乌云在天际翻滚,荒野中成群的蜻蜓低飞着,突兀而起的是上千只蛤蟆的鼓噪,热气蒸人的铁皮屋弥漫起诡谲神秘。巫婆包着黑头巾,穿着黑大襟衫裤,脸和手都像千年老树皮,寿斑团团块块,没有牙的扁嘴开开阖阖,就像乡间燃着柴火的灶口。她念念有词:“东边的鬼东边去西边的鬼西边去南边的鬼南边去北边的鬼北边去”,霎时她像婆娑起舞的少女般,在香梅的身上腾空跳跃,浑浊的老眼变得炯炯有神,嘴里发出“嘘嘘”的呼啸声。雷声隆隆由远而近,夜幕沉沉笼罩一切,条条豁闪如狂舞的金蛇,读书郎读书妹全给震住了,傻痴痴地跪在锈迹斑斑的铁皮上,动弹不得。
  陈香梅仍在昏迷中。
  是爆竹商想起了点亮蜡烛,摇曳的烛光中,人们恐惧得痉挛。
  大汗淋淋的巫婆和爆竹商走了,巫婆叮咛:“让她躺三天,不准叫她的姓名,也不准说她会好起来。要不,恶鬼到哪都会跟着她。”
  铁皮屋又剩下七女两男。
  豁闪、炸雷就在铁皮屋上,不,他们分明看见火球就在屋子里!疯狂的雷声要把铁皮屋炸碎!波贝的知识性醒悟起来,他跳起:“我们完了!铁是导电的!我们全得遭雷击而死!”
  毕尔说:“荒野雨地,也是容易遭电击的,这里,多少还可避点风雨,听天由命吧。”
  暴雨倾盆而下。无数条雨柱猛烈抽打着铁皮屋顶,却空空得要把人的心掏出。雨水顺着铁皮缝隙破洞渗了进来,烛光中,铁皮墙壁铁皮屋顶像抽象派画家涂抹出无数幅画图,又像是远古蛮荒部落神秘的图腾。
  无疾的在大雷雨中坐等天明。
  病重的香梅这一夜睡得很沉,没有拉痢也没有呻吟。
  空间凝固了。狂风吹开了铁皮门,门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没有谁去掩上门,雨的气味和旷野的气味涌了进来,渗透了空间。
  时间凝固了。永远停不了的雨停了,永远亮不了的天亮了。曙色透过门洞漫进铁皮屋时,是陈香梅第一个开口说话:“哦,天亮了。”
  陈香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
  是药物的作用得有一个过程?是巫婆的念咒驱邪到底灵验?是大雷雨拯救了无辜的弱者?谁也理不清。总之,陈香梅完全好了。只是整整三天,大家仍不喊她的名字,只叫“嗨”;躺三天是不可能的,鬼子已逼近广州湾,毕尔雇了顶轿子,说:“嗨,请上轿。”
  流亡三千里(7)
  这顶破旧的老式轿子,让她想起了老祖母。陈家第三代女子扶病上轿逃难,前程莫测。
  毕尔和波贝走在轿侧。毕尔说:“波贝,对不起。谢谢你没有离开我们。”
  波贝酸酸地说:“什么对不起谢谢的,看了一出古典浪漫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合算的;只是你俩把它改成中国式大团圆的结局了。”
  “你就爱贫嘴。”不过毕尔的心里还是甜甜的。只是他不是17岁的少男,而是27岁的大男子。
  从广州湾到桂林,不仅路途仍遥遥,而且多得穿行于险峻偏僻的山道,但是经历过生死行的他们,已变得分外的坚韧沉着,就连最小的香桃也有了股英武之气。
  一个半月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桂林城外。狂叫狂跳了好一阵后,他们软瘫在山坡草地上,不敢相信,噩梦已经过去,逃难已告一段落!
  尔后,七个女子迫不急待地找出梳洗物和细心珍藏起来的一点点化妆品,去到淙淙的小溪边,梳洗修饰,似乎进城是她们人生中的一次盛典。
  波贝嘴中发出嘘声:“女人!这些女人!坏事的女人!”但他满脸是欢笑。
  毕尔耸耸肩:“她们是好女人,将是成事的好女人。”
  波贝耸耸肩:“那当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这是1942年的初秋。桂林桂子飘香,他们贪婪地嗅着这清芬的馥香。
  桂林,却并不是和平的绿洲。
  ·20·
  成千成万的中国难民离乡背井,在苦难中跋涉,在流亡中煎熬,很少有人记录他们的历程,抒写他们的痛苦,更不要说作为新闻大肆渲染了。因为他们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他们无法挣脱时代的梦魇,只是无可奈何地行走在苍凉的人生之路上,受尽磨难,或生或死,岁月记不下他们的姓名。
  香梅姊妹和毕尔等一行其时也混杂于芸芸众生之中,30年后,陈香梅成为美国70位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此后,她在回溯“香梅之路”时,化了不少笔墨再现战火和流亡中的磨难与传奇。但是,1942年,他们实实在在只是普通人。其实,正是普通人在承受时代的沉重负荷,普通人更能代表时代的总量。他们是时代和人生的底色,虽然朴素无华又缀满补丁,但没有他们,何以显示所谓英雄的超人和非凡?
  1942年。也是在南方雨季的五月,史迪威将军以徒步穿越热带丛林140英里,行程20余天,而让美国报刊热闹了好一阵子。
  1942年2月中旬,中国远征军10万兵力,从云南开入缅甸,由史迪威全面指挥对日作战。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副司令长官杜聿明,第1路军,辖第5军、第6军、第66军等,皆为战功卓著的部队,经过两个多月的浴血奋战,在局部战场中国远征军打得顽强果敢,且救助出被围困的英军,但是作为总指挥的史迪威,对敌我双方的情况并不熟悉,又一意孤行盲目制订的作战计划,结果得此失彼,整个缅甸战场显得混乱不堪,英军军心涣散,中国远征军面临日军的疯狂攻击。4月24日,日军占领了腊戍,切断了滇缅公路,接着又占领了望濑,也就是切断了到印度的退路。这时,史迪威正在密支那附近,他原计划将司令部设到密支那,但日军已冲向密支那,史迪威顿生溃不成军的危险感!陈纳德曾用电文向他建议撤离路线,阿诺德则派飞机欲接他撤走,因为就是撤退,三军怕也不能无帅吧?但是,这位59岁的中将却使起了牛性子,他决心留下,声称“我呆在前线”,他让一些下属和妇女飞走,与美国、英国、中国、印度、马来、缅甸等国籍的114人开始了穿越缅北丛林去印度的徒步行军!
  史迪威忘了自己是作战总指挥?还是总指挥已无力回天时别无选择的选择?谁知道呢。反正中国远征军敌情不明、目的地不明,无法互相协同配合,只有各各且战且退,被日军拦截追杀,伤亡惨重。5月底,孙立人将军总算将38师撤到了印度;第5军的第200师,是戴安澜为师长,曾在昆仑关战役大败日军的我国第一支机械化精锐部队,在缅甸连连苦战,最后陷于腹背受敌、进退无路的险境,为避开日军追杀,翻越人迹罕至的野人山,方与一部分第6军边打边撤回到华南,戴安澜师长壮:烈牺牲;而第5军还有两个师被围困在缅甸西北部,直到7月才回到中国或去到印度。据统计,牺牲在撤退路上的官兵比阵亡的多出一倍!莽莽缅甸丛林中,掩埋了多少中国烈士的忠骨?中国军魂在异域游荡,这丧师辱国罪该谁来承担?
  1942年5月初,当史迪威固执地穿越丛林时,中国西南边境的怒江两岸,中日双方正在进行空前绝后的殊死拚搏!
  怒江在奔腾咆哮。
  它的源头是喜马拉雅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它是怎样凿开云南边境陡峭的石崖,刻下深深的罅缝,旋即跌进宽阔的缅甸山谷,变成湍急的黑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