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1-02-26 21:21      字数:4762
  ,返身就又回到家中,他已经没有耐性等候最后的分晓!孔子曰:四十而不惑。他已年过四十,惑也不惑不惑也惑,命运怎么就这般亏待他,总也生不出个儿子来呢?如何向寡居广州老宅的母亲交待呢?母亲已好几次提出要他纳妾。不过陈应荣毕竟是崇尚赛先生德先生的新知识分子,灰心后也就了然淡然超然了。大女贝贝已念中学,抱怨陈香菊这名字一股丫头味,要改名陈静宜,他也就应允了,时代不同呗。
  陈应荣与丈人廖凤书的关系依然如故,敬爱中摆脱不了些许依赖,因为在大学和外交部中,他仍脚踩两只船。依他的性情和兴趣,他很热心教书,也极满意大学教授这一职业。他爱大学校园的氛围,很看重每每周末学生三五成群地来到他家讨教叙谈,且以此为荣。但是,他的国家功底与校园中的鸿儒巨匠相比,是有差距的,他的长处是外文。廖凤书也依然如故。作为外交部的前辈,道德文章,让人敬仰。但他从不见大红大紫,倒也无大起大落。忘年交中除了长次女婿,又添了个叶公超。叶公超比陈应荣小几岁,也在北大任教,两人亦合得来,叶公超遂成为贡院陈家的常客,他深得香梅姊妹们的欢迎,都亲热地喊他“乔治叔叔”,这位乔治叔叔跟香梅一家的友情维系终生,胜似血缘亲。因为跟外公分开住了,香梅对外公的思念反更浓,一到礼拜天,她得空就骑脚踏车去外公家,跟外公叽哩呱啦个没完,说乔治叔叔,说罗明扬,说她的大朋友李洁吾老师。
  李洁吾是香梅的级主任和国文老师。在孔德小学,李洁吾是最出众老师。一年四季,一袭蓝布长袍挂下来,秋冬加一条灰色长围巾,常常往肩后一甩,这样的装束有种中国知识男人的萧寒的美。他很年轻,刚从北京大学文学系毕业不久,他似乎很乐意教小学,并无怀才不遇的潦倒感。他讲课时那略带鼻音的东北口音很好听,“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三省沦陷,日本鬼子又在上海制造“一·二八”事变,且攻陷山海关,占领了热河,逼近长城,平津震动。华北之大,却摆不下一张宁静的书桌!李洁吾每每说到这些,总是声泪俱下,极富感召力。香梅和同学们一样,对李老师顶顶崇拜。
  福兮祸兮(2)
  可是,有一回,这位李君的得意门生作文却得了个“丁”,李老师把她留下来,并要她将自己的作文念一遍。她始而心虚地像小老鼠一般吱吱念着,但渐渐地她声音大了,摇头晃脑,津津乐道。
  念毕,抬眼看老师,老师的双眼炯炯地逼视着她,浓密漆黑的短发像是根根竖起,要是戴了帽子,可就怒发冲冠了。香梅收住淘气又低下了头。
  “陈香梅,你以为你写得怎样?”
  她不吱声。
  “陈香梅,你对‘丁’服不服?”
  她又抬起了头,心悦诚服:“我错了。文不对题嘛,老师的命题是《上学路上》,我写的是《放学后》。”
  “是马马虎虎,看错了题?不至于吧。”
  她又不吱声了。她一会她倔强地抬起头:“不,我是故意的。上学路上总是匆匆忙忙的,怕迟到,怕作业没写好,怕老师提问答不出,还怕突然的抽考。一路上没心思看什么想什么嘛。可放学后,太幸福啦,看见什么都有滋有味,更甭说上城根放风筝、去玻璃厂隆福寺逛书肆了。”
  “哦,你倒会强词夺理。”但李老师的语气和眼神都温和了,’你的‘反抗’也许不无道理,但是很多事还得讲规矩,不能随心所欲。你也十岁了,不该光想着玩。你愿意补写一篇《上学路上》么?”
  她点了点头。
  老师转眼看窗外,两行大雁南飞,他轻声说:“你想飞,有大志,这很好。你天赋高,文学基础、见识阅历也比同班同学广厚;你的作文想象丰富、情感投入、有灵气。但是,请你不要忘记你叫陈香梅!香梅:不经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对么?”
  老师秀拔的侧影似乎镶嵌在如画框的窗框中,夕阳沉沉西斜,但是,他要托起明天的太阳。每个孩子,都是生命的太阳。
  李老师不愿辜负故都的秋。他领着香梅班上的同学去陶然亭秋游。一片白杨,一片芦苇,一片坟冢,一个荒凉又悲凉的处所。松林深处鹦鹉冢有并葬墓,两块锥形的碑石。高君宇的碑镌刻着海涅的诗句:“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石评梅的则是:“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留在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看你的时候。”
  香梅依稀知晓,这里埋葬着一出爱情悲剧;罗明扬笑她:“你们女的,就晓得流泪。”她忽然觉得罗明扬就是个小男孩。
  李老师领着大伙在面北的小山坡上坐下,秋风萧瑟,秋意悲凉。每人表演一个节目,或吟诗或唱歌。香梅即兴创作了一首《秋天》:“故都的秋,我爱你。爱你古老的城根,爱你猩红的枫叶,爱你白茫茫的芦花,爱你青天下的鸽哨声。枣子红了,柿子黄了,西北风刮起来了,秋去也冬就来了。可是,不论我走到哪里,故都的秋都永远在我的梦里。”同学们为她鼓掌,喊她:“作家”;李老师说:“你是我的小朋友。”香梅不想告诉李老师和同学们,他们家可能搬迁到香港。她不愿离开故都。
  在这荒凉悲凉之地,李老师教大伙唱《松花江上》。“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团聚在一堂?”李老师的歌声哽哽的,香梅已是泪流满面了。冥冥中有人对她说:“只有经历了生离死别后,才晓得这呼唤这悲号的苦痛和力量。
  她怔怔地望着李老师,老师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悲凉的歌声伴着遍野的芦花白杨,烙刻进她的心田。
  半个世纪以后,陈香梅偶读中国现代女作家萧红的传略,读到萧红从呼兰河到北京一所小学找她的男友———李洁吾的名字跳了出来,她不禁吓了一跳,是同时代的同姓同名者?还就是她的老师李洁吾?不过她想,她的李老师倒是值得萧红爱的,只是李洁吾的妻子对萧红很不友好,这未免太让人难堪。后来,陈香梅又翻阅到另一部评传,得知,李洁吾乃是萧红第一个恋人的朋友,他帮助萧红,但引起妻子的误会。陈香梅想,这考证颇合情理。只是想要证实这点时,李洁吾老师却已去世了。
  但是,她永远忘不了她的李洁吾老师。
  ·7·
  北国的秋雨来得奇,一阵夜风掠过,雨点便打得满园的枝枝叶叶稀哩嗦罗响。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陈应荣伫立窗前,焦虑地思索着。是去是留?按理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国事乱如麻的今日,他实不愿离开北师大的任教位置,但是,一介究儒,对时局又能起何作用呢?而驻新墨西哥州总领事之职也并非无诱惑力的,机遇常常稍纵即逝。他更适合外交部的工作,离开纷乱之地,走外交之道,兴许更能发挥自己的潜力?
  那么,离开故都北平?妻室儿女如何安顿?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让一家子去烦扰老丈人家,而且,让人焦心的是,他的胞弟陈应昌已把家事搅得乱如麻。
  福兮祸兮(3)
  陈应昌住进贡院陈宅已三年。
  身为长子的陈应13岁就失去了父亲,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几乎从那时起,他就肩起了父亲的重任,成为陈家的顶梁柱。这二弟应昌已三十好几,却家未成业未就,虽然也有满肚子的学问。千里迢迢从广州到北平来投靠兄长,哪有不扶助之理?好在香词贤淑持家有方,倒也相安无事。可不知怎地,渐渐地就生起嫌隙,叔嫂竟不相容。一边是恩师女儿结发妻,一边是血缘亲手足情,他能怎样呢?但是,他情感的天平自然是倾向二弟的,怎么说二弟是一无所有、凄凄惶惶的。尽管他脾气古怪,很难与人相处。香词倒也从不说小叔子半句不是,她只是坚定地要他在外给二弟租赁房屋,宁愿多出些钱财资助小叔子。什么话?陈应荣一听到妻子轻言细语的要求就冒火儿。一幢小洋楼,就无他胞弟立足之地?他有点责怨妻子的无情。二弟第一缺的不是钱,而是家庭的爱呵。
  他曾向香词提出,如若他赴任,让香词带女儿们南下到广州、香港住上一阵,等他在那边安顿好了再来接她们母女。但香词似乎下不了决心。
  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他忽然发现窗外雨地里,有暗红的火星明明灭灭,谁在雨地里抽烟?
  他拿了雨伞走出楼房。
  院子里,枯藤败叶的葡萄架子,正是二弟陈应昌在闷闷地抽着烟。
  他急急地走过去,为二弟撑开雨伞。
  二弟一动不动,冷冷地说:“我不想别人来打搅我。”
  他生气了,别人?我是你大哥!但他压下了火气。他们三兄弟个性都孤僻内向,二弟还常喜怒无常。但这只能归咎于童年夫怙呵。
  “二弟,回屋吧,小心着凉。”
  陈应昌缓缓站起,却不挪步,他的目光注视着二楼的窗口,有晕黄的灯光从两扇金丝绒窗帘的交界处荡出。那是陈应荣夫妇的卧室。陈应荣不觉皱起了眉头。
  陈应昌却开口对他说:“大哥,今天我抽了香梅一巴掌。”
  陈应荣一惊。他虽然总说香梅是姊妹中最不听话的孩子,可也欣赏她的聪颖,主意大,他还从没碰过发她一个指头呢。他从心度里责怪二弟,嘴上却说:“香梅是不听话,该调教。”
  陈应昌却急急往小楼走去,轻声说:“她没错。是我错。”
  他的心在痛苦地痉挛着。他为什么狠狠抽了香梅一巴掌?为什么?他其实最喜欢这个二侄女,教她外文,领她逛书肆,就是骑脚踏车,不也是他这个二叔教会的吗?香梅也没任何事招他惹他,他为什么要对她那么狠?
  香梅乌黑的眼中噙着泪,她不让泪落下,也不跑开,只是倔强地盯着他,像要问出个为什么?
  他不会也不敢说出为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行,他能故己。他懂得高门巨族清白世家的规矩。
  倒是他逃遁了。
  他受不了这双纯洁无邪的黑色眸子的直视。
  她太像她的母亲。只是她的母亲太柔弱了,而她,倔强。
  三年前他走进这庭院时,竟直直地望定了嫂嫂:世上竟有这么完美的女子。
  过了四十的女人依然美丽,那才是历经了岁月沧桑的成熟的美,撼人心魄的真正的美,有内涵的美。
  她清丽优雅中透出一种淡淡的忧郁。她对他照顾周到,饮食起居、服饰用具,跟陈应荣一样对待。长嫂如母,她极贤惠。但她又极有分寸,始终不即不离,不冷不热。
  于是,他感到这是一种骨子里的冷淡,其实,是他自己走火入魔了。他的心中只装着廖香词。当然,这是罪孽的。连想也不能想的,他内疚,他自责,他折磨自己,他更折磨别人。他也想过离开兄长家,可兄长怎么也不让;他实际上也下不了决心离开这个家。他是否知道,他给善良美丽的嫂嫂平添了几多委屈?”
  这夜,廖香词赶在雨前回了家。她已经很少参加社交了,但有些应酬不得不去。她仍然留恋社交场的高贵温馨的氛围,虽然随着年岁的增长体悟出个中的几分虚伪;但她已不能全身心投入,她总牵挂着家中的女儿,三个大女儿已能自理,三个小的却得操心,六女香桃还感冒呢。回到家,在小女处呆了好一会,才回到楼上卧室,也许,她不太愿回到卧室,因为等着她的是寂寞?
  她懒懒地揿亮了壁灯,随即拉上玫瑰红的金丝绒窗帘,这是淑女的行为准则之一。尔后,背倚着窗帘,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已经完全是中国贵妇式的打扮。黑色的金丝绒旗袍长至脚踝,脚上一双银灰闪光的高跟鞋,胸前别一朵血红的玫瑰,脑后一只松松的贵妃髻。此时的她,太像一位刚谢幕悲剧女主角。人过四十天过午,女人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
  福兮祸兮(4)
  她懒懒地踢掉高跟鞋,换上绣花拖鞋;懒懒地坐在梳妆台前卸妆。耳环、手镯、项链全卸到台子上,她怔怔地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碎钻戒,这不是结婚戒指,是她钟爱的泪钻!她跟陈应荣结婚已十年,可两人越来越疏远;近来,因为她总是温和又执著地主张陈应昌搬出去,陈应荣几乎要恨她了,他激烈地争辩着,怕孩子们和下人听见,他们用外语“答辩”!几个回合下来,彼此连话也懒得说了,在一起的时间也是越短越好。可她,宁愿他怨她、恨她,把她看成是心胸狭窄乃至尖刻不容人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