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2-26 17:25      字数:5030
  她跳著走了开去。
  我叹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在那条窄窄的小巷两旁,那些隐暗的,随时可以倒塌的
  木楼之下,居然还开设著不少店铺。
  我也看到了那家铜器铺,有两个小学徒,正将一件件简单的铜器制品,放在一种发
  出难闻的气味的化学药水中浸著,那两个小学徒的脸色,比那种发绿的化学药水,看来
  好不了多少。
  我走到铜器铺旁,发现有一条很窄的楼梯,我刚待向上走去时,楼梯一阵响,有一
  个人冲了下来,我连忙向旁让了一让,冲下来的是一个少女,带来了一阵浓厚的廉价香
  水的刺鼻气味。
  可是,从那样阴暗角落中走出来的那少女,打扮入时,脸上涂抹著各种颜色,以致
  无法看出她原来是美丽还是丑陋。
  她瞪视著我,将手中的皮包,往肩头一摔,忽然间骂了一句粗俗不堪的话,扬长而
  去。
  我呆立在梯口好久,那样粗俗不堪的话,出自那样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之口,而且,
  还是绝对无缘无故的,这实在令人诧异。
  我直看那少女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才继续向楼梯上走去。
  在繁华的大城市中,一进那条巷子,便有走进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如今,一进那楼
  梯,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眼前几乎一片漆黑,而鼻端所闻到的气味,难以形容,那是各种各样的气味混合,
  而也许由于梯间的空气,从来也未曾流通过的缘故,是以那些气味,也就停留不去。
  木楼梯在每一脚踏上去的时候,就发出吱吱的怪声来,像是踏中了一个躺在地上的
  ,将死的人的肋骨。
  我一直来到了三楼,才踫到了一个人。
  由于眼前是如此之黑,我真是几乎撞上去的,若不是那人大喝一声,我和他一定撞
  上了。
  那人一声大喝︰“喂!有人!”
  我连忙站定,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本来蹲在梯间,一面向我呼喝,一面站了
  起来,抬起一只脚,踏在摇摇幌幌的楼梯槛杆上,不怀好意地对我笑著︰“想找甚么?
  ”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心平气和︰“想找丁阿毛的家人,他的父母。”
  那年轻人用十分不屑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然后才冷笑了一声︰“他们不在!”
  我不禁怒火上冲,这人肯定不是丁阿毛的家中人,因为丁阿毛是长子,而那人的年
  纪比丁阿毛大,可是却又未大到能做了阿毛的父亲。我立时冷冷地道︰“他们在不在都
  好,我要上去,你让开!”
  我只不过叫他让开,可是那年轻人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侮辱话一样,他的脸
  上,立时呈现一种可怕的扭曲︰“叫我让开,你叫我让开?”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他为甚么忽然要那样嚎叫。
  就在我还未曾弄明白间,他一扬手,已然拔了一柄明幌幌的小刀在手,叫道︰“你
  替我让开,让一条路来给我走,滚!”
  我一生之中,遭逢过不少意外,但是所有的意外之中,只怕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意外
  的了!
  现在所发生的事,并不是十分奇特,只不过是有人用一柄小刀,向我刺过来而已。
  可是,小刀刺人,可以伤害到一个人的生命,这样的事,总该有一些前因后果才是
  ,而如今,那家伙猛地向我刺一刀,只不过是为了我叫他让开!
  在那么窄的楼梯上,我要闪避他那一刀,并不容易,我身子突然一侧,背紧贴在墙
  上,那柄小刀锋利的刀锋,就在我的腹前刺了过去。
  而就在那一刹间,我一伸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抖。
  “拍”地一声响,小刀自他的手中,落了下来。
  我拉著他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拉,然后突然松手,那人的身子向下冲跌了下去,他
  一直滚下了十几级木梯,才能再站起身。
  我望著他,他也在楼梯间望著我,楼梯间很阴暗,那人的眼睛中,则闪耀著一种异
  样的光芒,使我感到他像是一头极大的老鼠,或者猫!
  总之那是动物!
  因为人的眼睛,实在不可能在黑暗之中,发出那样的光芒。
  我们对峙了大约有半分钟,他转过身,立时又向楼梯之下冲去,我一路听到楼梯发
  出吱吱声,然后,楼梯静了下来,他已冲出屋子去了。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呆了片刻,才又向上走去。
  当我推开了一扇木门之际,我已来到天台上,天台上的污秽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但
  总有一个好处,它并不昏暗。
  所以,我一上了天台,就看到两个男孩子扭成一团,在地上打滚。一个十一二岁的
  小女孩,坐在一大堆塑胶拖鞋之间,正用一柄锋利的刀,在批刮拖鞋边缘不整齐的地方
  。
  那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塑胶拖鞋,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埋葬了,而且,她工作得十分专
  心,一直到我来到她的身前,她才抬起头,向我看来。
  我向她笑了笑︰“小姑娘,你姓丁?你是丁阿毛的妹妹?”
  那小姑娘好像不怎么喜欢讲话,她只是点了点头。
  我又道︰“你的父母呢?他们──”
  我那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忽然听得那扇木门“砰”地一声响,被推了开来,我连忙
  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女郎手叉著腰,站在门口。
  那女郎就是我在上来时,在楼梯口遇到的那个,化装浓得可怕的少女。
  同时,我也听得我身后那小姑娘低声道︰“我姐姐回来了,她是大人,她常常说,
  她已经是大人了!”
  我望著那少女,那少女也望著我。
  她向前走来,摔著手提包,她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六岁,发育良好,身形丰满,但不
  论怎样,当她学著那种扭扭捏捏的身法,向我走来时,我都有一种滑稽之感。
  她来到了我面前,轻佻地甩了她的手提包,在我身上踫了一下︰“喂,你来作甚么
  ,是来找我的么?我见过你?”
  我忙摇头道︰“没有。”
  她仍然不信,侧著头打量著我,忽然道︰“你别抵赖了,我记得,我在香香做的时
  候,见过你,怎么?追上门来了?”
  我不禁啼笑皆非,我根本不知道她口中说的“香香”是甚么地方,但是,我也可想
  而知那是甚么所在。我知道我绝不能和她多夹缠下去的。
  所以,我以十分严肃的神情道︰“丁小姐,我是警方人员,来调查一些事!”
  那少女的脸色变了一变,变得十分难看。
  虽然她的身裁很美丽,但这时,她的那种神情,再加上她脸上浓得五色纷呈的化装
  ,却使我想起京戏中的怪异面谱。
  她撇著嘴,冷笑了一下︰“你是警员!”
  然后,她又作出了一个更轻蔑的神情来,一面转身走了开去,一面问道︰“做警员
  ,有多少钱一个月?”
  我想告诉她,有很多人做警员,不单是为了挣那份和很多职业比较起来,少得十分
  可怜的薪水。但是我考虑她绝不是我讲这种话的对象,所以我并没有将我要说的话说出
  口来。
  我只是道︰“丁小姐,你父母呢?”
  “谁知道?”她摇摆著身子,向屋中走去。
  当她一脚踢开了那铁皮门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叫了起来︰“有人找你!”
  她那一下突如其来的叫声,将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有一个人躺在木屋中,而且一
  眼就可以知道,那是一个毒瘾十分深的吸毒者。翻著死鱼珠子一样的眼,望著我。
  我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四部:一个家庭
  我想叹这口气很久了,但一直忍著,直到我见到了那男人,才忍不住了。
  丁阿毛的家庭情形,我虽然还未曾细问过他家庭中的任何一员,但就我现在所见的
  一些,已经可以有一个梗概。
  丁阿毛,有一个吸毒的父亲,有一个至多不过十六岁,但已在过著娼妓生活的妹妹
  ,还有五六个弟弟,他自然不可能有一个好的母亲。
  这样的一个少年人,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我突然感到,我不应该那样苛责丁
  阿毛不像人,因为他甚至没有机会来学如何做人!
  那男人看到了我,伸出发抖的手指来指著我︰“你……你是……”
  我沉声道︰“你是丁阿毛的父亲?”
  那男人皱著眉:“丁阿毛?是的,是的,他又闯了祸?他在外面闯祸,不关我事,
  先生,抓他去坐牢好了,不关我事!”
  我又叹了一声︰“你放心,他不会再闯祸了,他死在拘留所。”
  我本来不想那么快就将丁阿毛的死讯讲出来,但是,我看到那男子实在太麻木,只
  怕不用那坏消息去刺他一下,他甚么也不会讲!
  然而,当我说出了丁阿毛的死讯之后,那男子看来更像是泥塑木雕!
  他站著不动,眼珠中一点光采也没有,像是两粒黑色的、腐烂了的木头,他的唇发
  著抖,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看到这种情形,不准备再逗留下去,可是,刚才冲进屋去的那少女,发出了一阵
  轰笑声,又从屋中走了出来。
  她一面笑著,一面道︰“甚么?阿毛死了?哈哈,他也会死?他比我先死?哈哈!
  ”
  由于我对丁阿毛的厌恶已经稍减,而且,对于丁阿毛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我也对
  他生了一丝同情心,是以对那少女的这种态度,十分不值,忍不住道︰“他是你哥哥,
  他死了,你那么高兴作甚么?”
  那少女一听,突然冲到了我的前面来,咧著嘴,现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尖声道︰“
  我自然高兴,恨不得是我弄死他!”
  我冷冷地道︰“一个小姑娘,不应该有那样狠毒的心肠的!”那少女怪声笑了起来
  ,她一面笑著,一面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眼泪下得如此之急,倒大大出乎
  我的意料之外。
  她急速地喘著气,嘶叫著︰“我不是小姑娘,我早已不是小姑娘了,我十四岁那年
  ,已不是小姑娘了,你知道我为甚么不是小姑娘?”
  她的泪水,将她脸上的化妆品全都弄模糊了,令得她看来很可怖。
  可是,她继续讲出来的话,却更令得我的身上,起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她一面笑,一面流著泪︰“那一天,阿毛说请我看戏,可是却将我带到一间空屋,
  那里,有五六个人等著,他们全是阿毛的朋友,他们逼我,先是他们的大哥,然后是别
  人,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越来越尖利,随著她的笑声,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发抖!
  她自己的身子也在发抖,只有那男子,还是像僵尸也似,站立不动。
  我苦笑著,开始感到随便给人同情,实在很危险,因为你永远无法明白人会做出甚
  么可怕的事情来!
  那少女一直笑著,拍著手,跳著︰“他死了,我自然高兴,他是怎样死的?我总希
  望著他被许多蚂蚁,慢慢一口口咬死!”
  她突然向我伸过头来,我忙不迭后退,她一个转身,便向屋中窜了进去。
  我呆了半晌,向那男子望去,只见那男子用衣袖抹著鼻孔,向我发出一种十分呆滞
  的笑容来︰“先生,你可以给我……三五元钱!”
  我有一种强烈的要呕吐之感,我陡地扬起手来,若不是在刹那间,我看到那男子的
  模样,实在经不起我的一掌,我早已重重掴了上去!
  我的手僵在半空,而我对那男子的怒意,一定全在我的眼中,露了出来。是以那男
  子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我狠狠地道︰“畜牲!”
  他真是畜牲,只有畜牲,才对下一代只养而不教,也只有畜牲,才盲目的只为生命
  的延续而繁殖,在那样的目的下,下一代才越多越好。
  但我们是人,人和畜牲不同,我们的下一代,像畜牲一样,只有生命就可以了?像
  那男子那样,有八个孩子,他有甚么方法给这八个孩子以最起码程度的教育和正常的生
  活?
  我骂了一声之后,又骂了一声。
  那少女又从屋子走了出来,我楞了楞,我几乎认不出是她。
  她已将她脸上的化妆都洗去,面色苍白得十分可怕,但是在洗去了所有的化妆之后
  ,她显得很清秀,也带著相当程度的稚气。
  她的声音很平静︰“别骂我爸爸!”
  我呆呆地望著她,如果她仍然像刚才那样,画著大黑眼圈,一副令人作呕的样子,
  说不定连她我都会骂进去,但是现在,我却骂不下去。
  她仍然在流著泪,但是她的神态却很平静,她来到了她父亲的身边︰“你真不中用
  ,进了两次戒毒所,还是一样不断瘾!”
  那男人的手在发抖,他道︰“阿玲,你知道……那东西上了瘾,戒不掉的!”
  我直到这时,才知道阿毛的妹妹叫“阿玲”。
  我忍不住回了一句︰“你既然知道戒不掉,为甚么要上瘾?”
  那中年男子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