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北方刷刷      更新:2021-02-26 17:11      字数:4816
  她是女人,她有权留在救生艇上,她却放弃了这种权利……
  她成了一千五百多不幸遇难者中的一个。
  她的名字叫伊文思。伊文思小姐。
  她乘船回自己的家。
  关于她的情况,活下来的人们——只知道这么多——《只知道这么多》……
  《连环画报》中夹着一页白纸。我轻轻抽出——白纸上写着这样几行字:
  贵族——我以为,更应做这样的解释——人类心灵中很高贵的那一部分人。或曰那一“族”人。他们和她们的心灵之光,普照着我们,使我们在自私、唯利是图、相互嫉妒相互倾轧相互坑骗相互侵犯的时候,还能受着羞耻感的最后约制……
  我自己写在白纸上的。我竟能把这字写得那么工整!使我不免有些怀疑真是自己写的。然而,分明的,那的确是我自己写的。因为下方署着“晓声敬题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一行小字……
  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将这一册十五六年前的《连环画报》归入到自己格外爱惜的“藏”书一类……
  如今,“贵族”两个字,开始很被一些人津津乐道了。这儿那儿,也有了中国式的“贵族俱乐部”。更有了许多专供中国式的“贵族”们去享受和逍遥的地方。一旦经常能去那样的地方,似乎就快成“贵族”了。一旦挤进了“贵族俱乐部”,俨然就终于是“贵族”了……
  至于“精神”——“精神”似乎早已被“气质”这个词取代了。而“气质”又早已和名牌商品的广告联姻了……
  伊文思小姐“贵族”么?——因为世人“只知道这么多”,也就没有下结论的任何根据。
  但是,就精神而言,就心灵而言,她乃是一位真真正正的“贵族”女性啊!……
  她从最高尚的含意,界定了“贵族”这两个字令人无比崇敬的概念。
  不知我们中国的“新贵族”们,在“贵族俱乐部”里,是否也于物质享受的间歇,偶尔谈论到“贵族”的那点儿“精神”?……
  第二天,我又将那一册《连环画报》钉入了大信封,同时“收藏”起我对不知是不是“贵族”的伊文思小姐的永远的敬意。
  十五六年来我自己的心灵受着种种的诱惑和侵蚀,它疤疤痢痢的,已越来越不堪自视了。亏我还没彻底泯灭了自省的本能,所以才从不屑于去冒充“贵族”。更不敢自诩是什么“精神贵族”……
  愿别的中国人比我幸运,不但皆渐渐的“贵族”起来,而且也还有那么一点儿精神可言……
  感谢“土人”先生,正因了他的绘画奉献,那一册《连环画报》才值得我珍藏了这么久。我要一直珍藏下去。我会的……
  我最初的故乡是书籍
  这是一套为初中生和高中生们选编的文学类课外阅读丛书。是为他们,不,同学们,是为开阔和丰富你们的课外阅读视野而做的一件事情。
  你们一升到高二,便开始分科了。有的同学归入了文科班,有的同学归入了理科班。
  但是你们啊,且莫以为这套丛书仅只是为文班同学选编的,对理科班同学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不,我想建议理科班的高中同学,或虽还在读初中,但已确定了以后的理科志向的同学,在不至于影响理科成绩的前提之下,也是不妨读一读的。
  因为,高考虽有文理之分,人却不应一生按高考的区别而活着。也就是说,人不分男女,不论所获是理科学位还是文科学位,多少有一些文学的修养,定比没有要可爱。何况,文学中不只文学,还有其他“营养”种种。正如粮食里不只淀粉,还包含有别的维生素。
  一个有读书习惯的人,是善于将安安静静的阅读时光当成一种享受的。会觉得比饱餐美食更是一种享受。会觉得比“泡吧”或沉缅于网络聊天室不能自拔更是一种享受。
  有此体味的人,与他人是不太一样的。
  他深谙生命有时多么需要孤独一下的道理。那时他以书为伴,一卷在手,仿佛与良师益友避开着喧闹,倾心相谈。自然,须是值得一读的书。
  而这一种享受,是要从学生时代便有所领悟的。正如好习惯是自小养成的。
  同学们,我曾为你们写过一篇短文——《读是一种幸福》
  这套丛书将教你们体味个中幸福。
  据我所知,同类丛书,辽宁教育出版社曾出版过一套,是由王蒙和刘心武两位作家主编的。高中之小说部分,还收录了我的《同学》一篇。
  所以,出版社诚邀我作编委,并请我写序时,我是很迟豫的。
  及至详阅了他们寄来的目录,我不再顾虑什么,表示评委可作,序也愿意写。
  因为两套书的篇目是很不一样的。
  多出一种同类书,也好。
  文科的,已买了前一套丛书的,家里经济条件宽余的同学,不妨再买这一套,相比较地阅读,阅读视野不是就扩大了一倍么?
  家里经济条件拮据的同学,也是可以向买了的同学借读的呀。
  我十分尊重爱书的人其书必珍的心理。
  但我是提倡一人有书,朋友可读的。只要借书的人爱护书,常借常还就行。
  我曾多次到中学和大学去与同学们座谈。
  同学们往往提出这样的要求:给我们列一份读书单吧!
  而我每觉茫然,忄西惶。甚至惭愧。
  那是我根本列不出来的。
  在书店里,我置身于书的海洋,连自己也常感顾此失彼。
  我甚至认为,那样的一份书单,已非今日之某一人所能开列。
  现在好了,湖南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们为同学们选编成了这一套丛书。
  这一套丛书是他们专门集中了几位优秀的编辑力量,辛辛苦苦工作了两三个月才确定篇目的。目录中有几篇及作者,对我也是陌生的。
  我没从书中发现林语堂的名字和他的文章。
  林语堂的文章是我所喜爱的。
  我将建议编者们务必补选一两篇。
  但愿同学们也会喜欢他的文章。
  我是初中生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也没从任何人口中听说过林语堂、徐志摩、梁遇春、沈从文、张爱玲。那时,国内是不出版他们的书的。连图书馆里也没有。现在,同学们不但能读到他们的书,以后上了大学,还能在课上一起与老师分析之,欣赏之。
  同学们所了解的中国文学,相对于我们那一代是完整的,而非残缺的。
  同学们是幸运的。
  人类的文字之运用于文学的写作实践,是最符合人性的实践。也是最能揭示人性之丰富细腻的内容的。
  文学使文字不朽。
  高尔基说:“书籍包含着我们的先人,以及我们同代人的灵魂,书籍似乎就是人们在全世界范围内对本身事业的谈论,就是人类心灵关于生活的记载。”
  而一位罗马皇帝的临终遗言则是:“我最初的故乡是书本。”
  同学们,为自己拥有那一“故乡”而读这一套书吧!
  尽管我们都不会愚蠢地梦想当皇帝……
  只想当“小知识分子”
  某日,偶被一个经常召开这样那样会议的地方通知去参加一次座谈会,也可以说是“恳谈会”。目前“谈”而不“恳”的会很多,很流行;“座”而不“做”的会也很多,也很流行;故强调是“恳谈会”,以示区别。
  有位年长的知识分子悒然郁然慨慨然地痛陈时弊。
  主持会议的人问:“那么该怎样是好呢?”
  答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中国的知识分子应积极的参政议政!”
  于是知识分子们纷纷颔首不已,除了最年轻的一个我而外。当时我这个写小说的人,很没把握觉得自己便是一个知识分子了……
  “你怎么看?”——有人问我。
  我说:“我做的事很普通,很微不足道。我被抬举地叫做‘文化人’。被叫做的根据是我仍写着小说。所以我要继续把小说这行当好好做下去。否则,连‘文化人’也不配再是了。更遑论是什么‘知识分子’了。而我这个‘文化人’,是从来没想过从‘政权’这么重大的方面对国家有所奉献的。自思绝对没有这个能力。所以除了写小说,倘还自认为可做些有益于社会的事,那也不过就是——周围同事闹意见了,我帮着调解调解;左邻右舍产生矛盾了,我说和说和;单位领导和群众在某件事的主张上不一致了,我起点儿沟通作用;朋友们有困难了,充当个热心的角色;谁家里遭遇不幸,送去点儿安慰和友情;两口子闹离婚,劝他们慎重考虑考虑……如此而已,仅此而已。还要尽到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子为人兄弟的种种家庭责任,实在已是觉着活得很累了,再不敢往自己身上揽扯什么使命了。强揽硬扯到身上,也是根本做不到的……”
  众人一时沉默,少顷有一人道:“这是典型的小知识分子的活法。旧社会的私塾先生就常充当这样的社会角色而欣欣然。”我说:“我正是想当一个小知识分子,一个小小的知识分子。而且明白,当好一个小小的,也须很竭诚。现在是新社会,当私塾先生得经过层层批准,恐怕还得有人赞助。否则,当那么一个老好人儿式的私塾先生,实在是我的一大愿望呢!”
  真的。以上是我的极真实的想法。在目前这一个时代,倘能一边写着自己想写的小说,一边在自己生活着的小小社会平面上,充当一个老好人儿,与世无争,于世无害,与人无争,于人为善,乃是多大的造化,不亦悦乎?
  后半生,我要竭诚地当好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知识分子……
  想从前,我才不过是一个“知识青年”嘛!我不忘本。
  我的使命
  据我想来,一个时代如果矛盾纷呈,甚至民不聊生,文学的一部分,必然是会承担起社会责任感的。好比耗子大白天率领子孙在马路上散步,蹿在窗台上的家猫发现了,必然会很有责任感或使命感地蹿到街上去,当然有的猫仍会处事不惊,依旧蜷在窗台上晒太阳,或者跃到宠养者的膝上去喵喵叫着讨乖。谁也没有权力,而且也没有办法,没有什么必要将一切猫都撵到街上去。但是在谈责任感或使命感时,前一种猫的自我感觉必然会好些。在那样的时代,有些小说家,自然而然的,可能由隐士或半隐士,而狷士而斗士。有些诗人,可能由吟花咏月,而爆发出诗人的呐喊。怎样的文学现象,更是由怎样的时代而决定的。忧患重重的时代,不必世人翘首期待和引颈呼唤,自会产生出忧患型的小说家和诗人。以任何手段压制他们的出现都是煞费苦心徒劳无益的。倘一个时代,矛盾得以大面积地化解,国泰民安,老百姓心满意足,喜滋乐滋,文学的社会责任感,也就会像嫁入了阔家的劳作妇的手一样,开始褪茧了。好比现如今人们养猫只是为了予宠,并不在乎它们逮不逮耗子。偶尔有谁家的娇猫不知从哪个土祠旮旯逮住一只耗子,叼在嘴里喵喵叫着去向主人证明自己的责任感或使命感,主人心里一定是甭提多么腻歪的了。在耗子太多的时代,能逮耗子的才是好猫。人家里需要猫是因为不需要耗子。人评价猫的时候,也往往首先评价它有没有逮耗子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耗子不多了的时代,不逮耗子的猫才是好猫。人家里需要猫已并不是因为家里还有耗子。逮过耗子的猫再凑向饭桌或跃上主人的双膝,主人很可能正是由于它逮住耗子而呵唬它。嗅觉敏感的主人甚至会觉得它嘴里呼出一股死耗子味儿。在这样的时代,人们评价一只猫的时候,往往首先评价它的外观和皮毛。猫只不过是被宠爱和玩赏的活物。与养花养鱼已没了多大区别。狗的价值的嬗变也是这样。今天城里人养狗,不再是为了守门护院。狗市的繁荣,也和盗贼的多起来无关。何况对付耗子,今天有了杀伤力更强的鼠药。防患于失窃,也生产出了更保险的防盗门和防盗锁。
  时代变了,猫变了,狗变了,文学也变了,小说家和诗人,不变也得变。原先是斗士,或一心想成为斗士以成为斗士为荣的,只能退而求其次变成狷士,或者干脆由狷士变成隐士。作一个现代的隐士并不那么简单,没有一定的物质基础虽然“隐”而“士”也总归潇洒不起来。所以旁操它业或使自己的手稿与“市场需求接轨”,细思忖也是那么的情有可谅。非但情有谅,简直就合情合理啊!鲁迅先生即便活到现在,并且继续活将下去的话,在当代青年对徐志摩的诗和梁实秋的散文很热衷了一阵子之后,还要坚持他的《论资本家的乏走狗》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