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那年夏天      更新:2021-02-25 04:44      字数:4844
  我同她似有夙缘,一见便很欢喜,觉得自己若有这样个妹妹,那应该是多么的好!房间里满
  列着她黄山写生的成绩,都是油画,桌上堆着的只是几张未成的国画山水。我也曾去法国学
  过画,但只学到炭画半身人像为止,油画半笔也没画过,所以对于油画不敢批评。多慈那时
  的国画是她老师徐悲鸿一路,我对悲鸿颇有成见,以为不值得学;并且觉得西画国画截然两
  道,兼擅二者殆不可能,多慈既是学西画的,专精这一门得了,又何必贪多务博来学什么国
  画,因之对于她所作的国画也未甚措意。我当时只觉得这青年画家气魄不小,黄山的雄奇幽
  丽,甲于中国,也是宇内罕见的美景,多少画家诗人到此都要搁笔,而她居然敢把这一座名
  山的秀色,一一摄于尺幅之内。我避暑黄山月余,所居系在一个陷于深谷之中的庙宇,名字
  现已不忆,好像是什么掷钵庵吧,地幽势静自是幽静,可惜没法看到云海。到黄山而不看云
  海,那是多么的煞风景!多慈有一张大油画是写狮子林所见云海之景的,一层层的银涛雪
  浪,翻腾于三十六峰之间,气势浩瀚之极,景色也变幻之极。后来我写了一篇历史小说,其
  中曾谈到黄山的云海,多慈这幅画多少曾给我以灵感。
  民国三十八年,我自大陆来港,供职香港真理学会,隔壁有个思豪饭店,隔不上三天便
  有一个书画展览,我常溜出参观。虽然也有几个画展不大像样,但大多数很好。这是我在大
  陆时所难餍足的眼福,也是流亡生活中意外的奇趣。三十九年春间,多慈自台湾来香港,举
  行画展,也以思豪饭店为会场。这一次她展出国画五十余幅,油画水彩二三十幅,素描十余
  幅,还有若干幅的书法。我可说这是愚豪饭店自有画展以来,最为热闹的一个,整个港九都
  轰动了,每日来参观者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饭店的大门;也是最为成功的一个,展出的百
  余幅作品,除了非卖品以外,都被订购一空。
  回忆黄山狮子林的相见,前后相隔已十四年,我们画家的天才已到完全成熟之境。西画
  造诣固高,国画的笔法也已脱离了她老师窠臼,而独树一帜,并能作多方面的发展:山水、
  人物、花卉、翎毛、虫鸟,无一不能;工笔与写意,也兼擅其妙。书法摹王右军,及怀素四
  十二章经,刚健婀娜,富于神味。动物中她最喜画鹅,有一幅非卖品的“芊芊牧鹅图”乃一
  小横幅,鹅十余只排队前行,伸颈舒翼,顾盼长鸣,姿态各异,栩栩欲活,其后一小儿挥鞭
  赶之。芊芊乃画家长子小名,牧鹅大约是当时的一桩实事,图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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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教书生活
  我因为出生于旧时代,又出生于过分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尊长们认为女孩儿认识得几个
  字就算不错,进什么学校,靠她将来赚钱养家?还是靠她为官作宦,荣宗耀祖?后来亏得我
  自己拚命力争,家里才让我进了安徽省城的第一女子师范。进师范学校的好处是不须缴学膳
  费,连穿的制服,用的书籍,都由公家供给,那时我家经济状况非常窘迫,念书的男孩子又
  多,我们想进学校,只好进那不花钱的了。初级师范卒业后,在母校服务二年,又进了北京
  高级女子师范。帅范学校以造就学校行政人员及各科教员为宗旨,我既受了双料的师范教
  育,当然决定了我一辈子当教书匠的命运。
  把自己教书年月屈指计算一下,从小学起,历中学、大学,一共经过了四十余年,单以
  大专论也有了四十年,真算得一个不折不扣的“教书匠”了。
  关于我教小学的掌故,在归鸿集《教师节谈往事》一文中叙述得相当详细。于今台湾教
  育界产生了“恶补”这个名词,我在民六年初级师范卒业被留母校附小服务,便曾干过这个
  玩意。是否戕贼了若干儿童身心我不知道,但自己健康却受了绝大的影响,升学女高师和留
  学法国的前后六年里我始终在病魔指爪下讨生活,虽然没有病倒床上,但恹恹不振的身体,
  限制了我奋勉的用功,从而也限制我后来的成就。可算是我一生最大遗憾的事。不过目前台
  湾教师替学生恶补,目标在于猎取金钱,而我则受着盲目的献身教育热忱策动而已。以良心
  论,我是平安的。
  民国十四年,我自法邦辍学返国,奉母命与南昌张宝龄结婚,外子时在苏州东吴大学授
  课,我们在苏州组织了小家庭。从前北京女高师中文系主任陈钟凡〃有δ鞘币苍诙*大作短
  期的讲学。他因要回南京金陵女大,介绍我代替他的课,同时又荐我为景海女子师范的国文
  主任。我对陈师说,我过去仅教过小学,在母校也兼过几小时的课,那只是预科,程度比高
  小差不多,一下子叫我教大学,如何能胜任呢?陈师说,你不必发愁,这一班学生是我教
  的,性情都很温良,决不会同你捣乱。况且你正式名义是在景海,东吴不过兼课性质,学校
  与同学对你都不会苛求,你只须自己多预备,便足以对付了。我在东大每周兼课六小时,教
  的课程是诗词,上课也没有一定的教材,一会儿是几首唐诗,一会儿是几首宋词。学生中有
  一位谢幼伟君,广东籍,为人非常忠恳。受了陈师的嘱托,对我照拂无微不至。他后来赴美
  学习哲学,著作甚多,成为学术界名流,对我至今仍以师礼相待,这固是谢先生的厚道,但
  实使我惭愧。
  这种拉到什么教材随便就教的游击教法,是陈师遗下的。教者是感觉吃力一些,但学者
  的兴趣却因而浓厚。记得我们有一回谈到李义山的无题诗,学生要求选几首为例。我选了几
  首,同时又选了几首有题等于无题的《碧城》、《玉山》、《圣女祠》,更选了那聚讼纷如
  的《锦瑟》,为了注解,自东大图书馆借出冯浩、朱长孺、朱鹤龄等的注本来看。看了之后
  恍然若有所得,于是对学生说,李义山的无题并不是托夫妇以言君臣,也不是故意以可解及
  不可解之词,文其浅陋,它是有内容的。这内容是什么,我已看出一点子了。请你们假我以
  月余之力,将义山诗注看完,然后再与大家讨论,于今且找点别的材料来教吧。
  月余之后,我已确定义山与女道士及宫嫔恋爱的关系,将义山集中这两类诗各提出若干
  首对学生讲解。谢幼伟先生的好友张鹤群君首先赞同我的意见,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李
  义山与女道士恋爱事迹考证》,在东吴大学廿五周年纪念会刊行的《回溯》里发表,对于宫
  嫔事则班上同学都表示怀疑。因为中国君主时代宫禁异常森严,唐代宫闱即说不肃,也决无
  容许外面男子混进之理。我不管他们的意见,还是照我所发现的路线摸索下去,等到寒假到
  来,将所得资料整理成篇,成了六万字左右的小书一册,题曰《李义山恋爱事迹考证》付上
  海北新书局出版。十余年后改名《玉溪诗谜》归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至今。
  现收《蠧鱼集》的《清代两大词人恋史研究》也是东吴大学教课时与学生偶然谈论引起
  来的。第一次是讲纳兰容若的词,张鹤群君送了我一部精刻的《饮水词集》,比一般通行本
  所收词较多,并附容若的诗。我忽然想到红楼梦内容有多种说法,其中有一种说此书系指康
  熙朝权相明珠家事,贾宝玉即是纳兰容若,我读容若词,果然发现容若少时恋一工愁善病林
  黛玉型的女子。此女子自幼居相府中,与容若关系似乎非姑表兄妹则为姨表兄妹。后此女被
  选入宫,容若以身为帝王侍卫,尚与相见数次。女郁郁死,容若悼念终身,饮水集中所有哀
  情之词均为彼姝而作。清代某笔记曾记其事,指为红楼故事的根本,我读了饮水词,觉其说
  不无可以成立的理由,写了一篇文章,以饮水词情词逐一与红楼梦对勘。此文即名为《饮水
  词与红楼梦》。
  第二个清代大词人是顾太清,相传她与当时名士龚定庵有过一段罗曼史,曾孟朴先生的
  孽海花曾有详记,冒鹤亭氏又有丁香花诗的附会。孟心史撰《丁香花疑案》万余言,力辟其
  诬。我和东大学生谈论,曾说这件疑案值得再探讨一下,学生赞成。有一位家中藏书甚富,
  居然借给我一部木版的《东海渔歌》,还有几种太清夫妇的作品。我开始研读,茫然莫得头
  绪,遂又弄了一部龚定庵集,读了定庵的《无着词》以后,我本来想替顾太清辩诬的,这一
  回意见改变了,竟想附和曾孟朴、冒鹤亭的意见,以为龚顾恋史是真确存在的了。先是,我
  在上海认识袁昌英、杨端六,因而也认识他们朋友王世杰校长,武大文学院有个学术季刊,
  王写信征文于我。我将《清代两大词人恋史研究》的第一篇《饮水词与红楼梦》寄去,已在
  季刊上发表了,季刊编辑又写信来讨下篇。在引论里,我固说我是拥护孟心史的,现在我的
  答案似乎要落在否定方面,这叫我如何自圆其说呢?虽说学术之事以服从真理为第一,发现
  自己的错误,应有承认的勇气,不过问题尚未着手探讨,便先宣布结果,后来又要悔那脚
  棋,究竟是可笑的。
  我正在自怨孟浪之际,忽于无着词发现一中罅隙,那便是定庵外舅段玉裁替无着词所撰
  序文的年月日再把龚顾年龄一考查,定庵写这些词时,顾太清尚仅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六
  岁女孩居然能与人谈恋爱,非“人妖”莫属,而顾太清却是个正常的女人。于是站在孟心史
  同一观点的《丁香花疑案再辩》撰写成功了。当然,我这篇《丁香花疑案再辩》与孟心史并
  不曾说同样的话,他的论点不甚坚强,而我的“倒溯上去,年月不合”却可替顾太清洗刷。
  恢复她的清白。我后来把这一篇寄给曾孟朴先生,他原已在他的真美善书店替我出版了一本
  《蠧鱼生活》,内有我《九歌中人神恋爱问题》及一些小考据。我的《李义山恋爱事迹考
  证》他也曾读过。至此,竟誉我为学术界的福尔摩斯,说我天生一双炯眼,惯于索隐钩深,
  解决他人所不能解决的疑案。实际上,我比较引为得意者,还是我后来的屈赋新探,这不仅
  关联着屈原作品问题,还关联着中国文化来源问题,并牵涉全世界文化彼此影响的问题,关
  系之大,无以复加,可惜孟朴先生已不及见了。
  我在景海女师当国文系主任,以聘请教师未得其人,我竟又表现出教安庆女师附小时的
  傻劲,自己教了两班国文。每班学生五十余人,两班在一百以上。那时候作文是每两周一
  次。我每周上课十八小时,还要批改百多本作文簿。教国文,有现成的国文教科书,买了教
  案来,只须照本宣扬,循序而进就是,并不耗费我多少时间。批改作文却麻烦。我原来自安
  庆那个文化落后,科举余毒未尽的初级女子师范,我的国文教师,在前清都有功名,非举
  人,则拔贡,他们从前都曾在所谓“闱墨”上用过功夫。替我们批改作文时,浓圈密点,淋
  漓尽致,总批之外,尚有眉批,旁批。那些批语说夸诞,是够夸诞,说美丽,也够美丽。一
  篇改文托在手里往往令人看得心花怒放,真当得起“艺术化”三个字。可惜这种艺术,鼓励
  学生上进作用小,煽动学生虚荣心害处却大。我在苏州教书时虽已在五四运动之后,许多旧
  时的习惯一时如何改得了?对于批改学生作文,我也想把老师的那一套,如法炮制起来。但
  老师那一套经过多年修炼功夫,以我微末道行,怎样学得像?只能学到一点皮毛罢了。可
  是,这点皮毛也就苦了我。我常常为思索一个批语,要费去比改一篇作文两倍的时间。每改
  一期作文,总要弄到十二点钟以后,始能就寝。前文说过,我自升学女高师及留学法国的那
  几年内,健康一直很坏。回国结婚后,又加以严重的贫血,常闹头昏,心跳、腰背酸痛,医
  治过几次,没有效果,也就懒得再理会了,不过那时候我正当春秋鼎盛之际,教书的辛苦,
  竟能撑持下来。
  民国十六年,外子返沪,我们又自苏州搬回。次年,经人介绍我到沪江大学教书,仅教
  一年便离开。这一年中并无足记的事件。但认识顾实先生却算我记忆中一枚发着光彩的石
  子。顾先生面目黧黑,身躯肥胖,蓄着胡子,经常穿一袭布质长衫,拖一双布鞋。说话同他
  文章一样,有大言炎炎,不可一世之概。我说这话并不是说顾先生像目前一些恬不知耻自吹
  自捧的青年一般,他倒很像个中国读书人,学问虽甚渊博,却并不借此向人炫露。他所过分
  夸张的却是中国文化的优越与伟大。他以为在两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