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节
作者:死磕      更新:2021-02-25 04:10      字数:4886
  王之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一种平衡之术,朱元璋必须在新旧两派间找平衡,
  在太子和燕王之间维持平衡,在中央和地方直间维持平衡。如今表面上朝中支持
  新政和反对新政的大臣之间界限划分并不明显,有很多人像大学士邵质这样左右
  摇摆,实际上,由于利益所在不同,他们早已分成了两大阵营。每天坐在龙椅上
  朱元璋对底下发生的很多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作为一个绝代帝王,他更清楚新
  政和原来的治国方法对国家的影响。在富国强兵这一点上,新政的确做得很出色,
  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一个皇帝能用这么少的兵直捣黄龙。短短几年间,他朱元璋就
  从一个修建京师城墙都要到处募捐的乞丐变成整天为国库中存银如何花掉犯愁的
  大富翁。但在维持江山稳固方面,旧的方法可能更有效,更直接。普天之下,莫
  非王土,被土地束缚住的人无论多高的才华,一个地方官吏轻而易举的就可以让
  他失去全部家当,包括财产和尊严。而新兴的工商阶层则不同,他们随时可以离
  开故土,并且不在乎流浪。江南不能容纳他们,他们可以到塞北。塞北没有他们
  的生长空间,他们可以走到西域,甚至更远。并且他们在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时,
  比地主和佃农更积极主动,更具危险性。用吴沉等人攻击北平新兴工商阶层的话
  来形容就是,“谋利目无尊卑,争利不则手段,无君无父”。
  难啊,朱元璋悒郁地想。和很多迷茫的大臣一样,他亦不知道如何取舍。他
  不是武安国,没有几百年后的经验和智慧。如果他能像后世的史学家一样跳出来,
  从半空中用与己无关的平常心去看当年的这种迷茫,他就会发现,此时此刻和后
  来的很多时候,他实际上是在执政阶层利益和国家民族利益之间做取舍。而这种
  选择,对一个执政者来说,真的很难。
  快过年了,明年春天朝廷上就会补充满新的血液,眼前的事先放一放,等科
  举结束再说吧。长长的出了口气,朱元璋唤进秉笔太监,“派人传朕的口谕,让
  驸马李琪和公主回京城看看,这别守制了,朕和皇后这里需要他们夫妻两个。你
  顺便让邵质拟份圣旨给驸马,夺情那种,要说得漂亮”。
  “老奴这就去办”,秉笔太监王公公答应一声,正准备派小太监分头执行,
  却听见朱元璋换了种语气,关心的问道:“皇后的病好些了吗,陈士泰怎么说”?
  “回皇上的话,皇后说她感觉好多了,只是这几个月吃药吃的腻了,闻到药
  味就恶心”。王老太监小心翼翼的答道。他不敢对皇后的病情说出自己的看法。
  “皇上且放宽心,皇后吉人天相,一定会得到老天保佑。况且那邓州陈士泰的确
  有些门道,老奴看这京城太医那么多,就没一个像敢做敢说,不避讳病情的”。
  秋天的时候,邓州陈士泰带着震北军女医官吴娃星夜赶到京城,连口气都没
  歇就被朱元璋招进皇宫。陈士泰没有像太医那样悬红诊脉,他直接告诉朱元璋所
  谓悬红诊脉无异于拿病人开玩笑,他不敢对一国之母如此不尊敬。作为折中办法,
  陈士泰远远地问了马皇后几句病情,然后由女医官吴娃完成后边的望、闻、切及
  贴身诊断工作。不避讳病发部位和个人名声,陈士泰直接告诉朱元璋,这病自己
  没见过,古今医书上记载也很少。估计是当年马皇后为朱元璋藏饼的伤口处理不
  善落下的根。加上随军争战休息无规律,这病根已经深入骨髓,自己能做的仅仅
  是把病用药石逼住,具体能否康复还要看马皇后今后的日子里是否开心,是否劳
  累。
  “古之华佗,以刀切除病发肌肉,臣及女医吴娃或可为之,但皇后病体缠绵
  太久,施术时须以麻沸散相佐,否则病根未除,人恐怕已耐不住痛。然麻沸散早
  已失传,臣多年寻找,尝草逾万亦未能配之。况且女人血虚,一旦血流不止,臣
  恐怕救人之术反成杀人之术”。
  陈士泰提出的第二个方法未免惊世骇俗,当年华佗提议给曹操开颅,反被曹
  操所杀,陈士泰敢对着朱元璋提出割皇后之乳,这种胆气就让王老太监佩服。更
  让王老太监佩服的是朱元璋,他听了陈士泰的建议非但不怒,居然让陈士泰到科
  学院武安国手下设立医学科,专门研究麻沸散,和伤口止血课题,所花费用由内
  孥支付。
  “吉人天相,真的有神灵保佑就好了,朕倒宁愿这如画江山来换”,朱元璋
  叹着气说道:“王公公,你岁数大,知道除了遍请名医外,朕还能做些什么”?
  “老奴不敢”,王公公欲言又止,看看朱元璋的脸色,咬着牙说道:“万岁,
  臣不敢干政,但臣愿意为皇后肝脑涂地。前朝的时候,皇家有人病了,通常是杀
  牲口祭天,然后大赦天下。年关将至,万岁斟酌”,说罢,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你起来吧,这也不算干政”,朱元璋感动地吩咐。祭天这个法子他不敢肯
  定,司天监现在用了大号望远镜,夜空已经和传说中的不一样。九天之上是否有
  神明,朱元璋本身就有些怀疑。然而此刻除了祈求上苍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
  妻子做什么?
  “传朕的旨,为庆贺倭国归顺,蒙古远逃,年底大赦天下”。
  “是,老奴等替天下罪民谢皇上”。
  “且慢,再补上一句,让刑部记下了”,朱元璋犹豫了一下,继续补充道:
  “贪污受贿之徒,不在大赦之列”!
  第二卷大风生命(七)
  生命(七)
  天下大赦,不赦贪官,想起年根底下朱元璋所下的这道旨意,大学士吴沉脖
  子后就直发凉,老天偏偏爱和他开玩笑,年三十居然下起雪来,纷纷扬扬下了三
  天三夜,在屋子里点着水炉子还冻得他骨头发紧。好不容易放了晴天,吴大学士
  不顾路滑,赶紧打发大儿子和妻子替自己到茅山天王殿进香,求神仙保佑自己新
  的一年官运恒通。
  这京城里的官儿,无论是否出身于科举,对于仙道之学向来不拒绝。您想啊,
  每天钩心斗角,干了那么多昧良心的事情,说了那么多昧良心的话,肚子里边能
  踏实么?所以逢年过节,距京城百余里的茅山道观香烟几十里外都能看见,那道
  观据说还真有些灵验,一些贪官污吏就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逍遥快活,并且官儿
  越当越大。至于夫子说的那些大义微言,那些于民为善,就像道士们每天挂在嘴
  边的无量天尊,骗骗善男信女可以,放在自己头上,是万万不信的。
  以他的身份,这吴大学士倒不算一个贪官,老实说还有些清名,家宅门前仅
  可旋马。不同于分不清做官和做贼的那些同行,在大学士这个职位上,吴沉一直
  干得兢兢业业,很少收别人贿赂。即使家里人背着他收了珍玩玉器,吴沉知道后
  也责令退回,弄得送礼之人好不尴尬。本来像他这样清廉的人,武安国很愿意和
  他交朋友,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吴大学士对于新政从头到脚都看不顺眼,所以
  和平辽侯等人交情甚浅,和户部尚书郭恒等人关系反而近些。
  “皇上这道圣旨到底是什么意思,仅仅是为皇后祈福么”,凭着多年做官的
  警醒,吴沉本能地想到这圣旨的言外之音。托那个姓武的小子福,皇上自从胡维
  庸案后倒很少杀官员了,难道这次又存了杀心不成。越想,大学士心里越不踏实,
  家里人大部分陪着夫人和公子上香未回,整个院子冷冷清清,新春来临这几天照
  例是不上朝的,私下走动多有不便,和同僚交流仅凭底下人传递信息,信息的不
  通畅导致吴沉非常忐忑不安地从那篇圣旨上揣摩皇帝本意。
  “乒”,外边一声爆竹吓得吴大学士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把半杯茶水差点没
  洒在怀里。“臭小子,到我家门口放炮,难道你家人没叫你分清长幼尊卑么”?
  吴沉肚子里暗骂了几句。今年的烟花爆竹放得特别凶,吵得人夜夜睡不安稳。这
  些爆竹还特别讲究,越是有钱人家越要买高品质的,仿佛这样才能衬托身份。北
  平奇女子陈青黛奉了马皇后旨意进京面圣,给皇后带的礼物就是两船焰火。除夕
  那晚上朱元璋曾命人在玄武湖上放了一船,万紫千红,刹是好看。难得的是这陈
  家大姑娘体察皇帝心思,那烟花在半空中炸开,打出的多是福和寿字。当晚京城
  里万人空巷,一直闹到丑时过了才安静下来。第二天陈家又有几船烟花到京,没
  等卸货,就被京城官员和百姓抢购一空。中国人讲究过年,从腊月二十三开始,
  过了正月十五才算过了一半,苦就苦了吴大学士这种喜欢清净的,终日被爆竹声
  吵得头像炸开般的痛。
  “吴福,把师爷给我请到书房来”,掸了掸溅在新衣服上面的水珠,吴沉低
  声吩咐。有道是绍兴的师爷,北平的帐房,这年头京城的达官贵人离不开这两条
  拐棍。皇上被武安国灌了迷魂汤,庭议上喜欢刨根究底,一些事情要求做到数字
  精确,大概、可能、估计这些话最好别在奏折里出现。去年夏天一个御史弹劾四
  省布政使郭璞封山育林,不准百姓砍伐三十度山坡以上的树木,导致穷困百姓无
  柴生火。不小心被皇帝问了一句,“三十度以上山坡具体有多陡”,支支吾吾答
  不上来,于百官面前闹了个灰头土脸。那个黑心肝的武安国又趁机煽风点火,说
  “树木是土地之皮毛,树之十年,毁于一斧。北平百姓,以煤为柴,因不准砍树
  而吃不上饭的不及万分之一”,还请那个御史列举夏天北平共有多少家百姓无柴
  生火。最后的结果是那个御史被发到北平调查具体数据,直到过年还没回京城。
  有了这一次惨痛教训,每个大臣家中都雇了帐房帮忙审核奏折漏洞,其中最好用
  的,就是曾经在北平书院读过几天书,毕业后不喜欢经商又没被选中为官的秀才。
  门外想起悉悉嗦嗦的脚步声,绍兴师爷在帘外通禀过后,推门走进屋子。一
  股冷风跟着刮进来,刺得大学士吴沉连连皱眉。师爷却不在意东家的不快,几步
  走到檀木雕的暖气隔窗旁,把冻得通红的手捂在上面来回摩擦。
  “崇文,外边很冷吗”,大学士吴沉脸色有些难看,对着师爷的背影说道。
  这个师爷姓周,出身书香门第,少年得志,乡试取过童子试头名,因家人卷入胡
  维庸案较深,受了牵连不能参加乡试,只好跑到北平书院谋取出身,本指望着能
  被选入海关走终南捷径,偏偏等他学成,海关的缺也满了。仕途路断,他又看不
  起商团的差事,只好凭亲戚引荐投身到吴府做幕僚。此人为人放旷了些,但出言
  必中,不到半年声名雀起,升任吴府的师爷兼帐房,领首席谋士的薪水。吴沉需
  要借助他的头脑,所以平素并不刻意要求他的举止。
  “吴公,外边可是狗不伸舌头的天气,京城里几十年都没这么冷过,不信您
  出去试试,好多早开的寒梅都给冻死了,天威难测,天威难测啊”!周崇文回过
  头,笑容里露出几分诡秘。这人生得白白净净,身高用北平米来量大概一米八十
  左右,比吴沉高了半头。鼻直口方,凤目蚕眉,若不是眼神中不时露出几分酸楚
  与轻狂,倒是幅难得的好相貌。
  大学士吴沉微微一愣,这周师爷就如人肚子里的蛔虫一般,连自己想问什么
  都清清楚楚。收敛脾气,打着哈哈说道:“是啊,说冷就冷,连个招呼都没有”。
  “不过冻死的都是些根子浅却不知死活非要争春的,这根深枝粗的老树却不
  妨事,待雪过了,说不定还大放异彩,赢得万众瞩目呢”。周师爷嘴巴上好像漫
  不经心地继续这个天气的话题,手却麻利的从衣袖中掏出一份报纸,轻轻地放到
  书案上,“让晚辈且猜上一猜,吴公找晚辈来,莫不是为了这个”。
  报纸是年前的旧闻,《北平春秋》头版头条就是这“天下大赦,不赦贪官”
  八字。写评论的人文笔犀利,字里行间连讽刺带挖苦,把古今贪官的丑行及下场
  一一列举,比他们做城狐社鼠、裤裆里的虱子,肚子里的蛔虫,令读者拍案叫绝。
  吴沉笑了笑,吩咐仆人上茶。待宾主都落座后才回答道:“崇文真不愧为公
  谨之后,连智慧都不逊先人半分,我这次找你来,可不就是为了这道旨意,这里
  边恐怕不仅仅是大赦这么简单。吴某觉得,比起大赦,好像”不赦“的意味更重,
  皇上现在被几个后生小辈的花言巧语给蒙蔽了,根本听不进老成谋国之谏。本官
  两袖清风,不在这”不赦“之令,却不愿眼睁睁看着朝中同僚不明不白地陷入别
  人的局中,望崇文念在吴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