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吹嘻      更新:2021-02-25 02:55      字数:4831
  用,它唤起了他温暖的心中蕴藏着的许多印象。现在他好不容易才看清那条道路,而在这以
  前,最不起眼的芝麻小事也会使他大吃一惊。现在,‘幻想女神’(亲爱的纳斯金卡,如果
  您读过茹科夫斯基①的作品的话那就好了)已经运用自己的巧手,编出了金黄色的底幅,又
  在底幅上面编织出美丽无比、虚幻迷人、光怪陆离的生活图案。谁知道呢?也许她会用巧妙
  的两手把他从正在漫步的花岗石砌的人行道上托起来,送到晶莹灿烂的七重天上。这个时
  候,您试一试把他叫住,突然问他:您现在走在什么地方,走在哪条街上?他肯定会什么也
  想不起来:既想不起他走在什么地方,也想不起他站在哪里。他会懊丧得满脸胀得通红,为
  了挽回面子,他肯定会编造一通谎言。所以当一位非常令人起敬的太太很有礼貌地把他拦在
  人行道的中央,开始向他询问她走错了的道路时,他竟然浑身发抖,两眼惊恐地环顾四周,
  差点叫了起来。他心烦意乱,双眉紧蹙,大步大步地朝前走去,几乎没有注意到,不止一个
  过路人在望着他发笑,并且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去。还有一位小姑娘,睁着一双眼睛,直望着
  他满脸堆着的微笑和做出的各种手势,怯生生地给他让开道路,随后就大声笑了起来。但
  是,还是那尊幻想女神,在任意飞行中顺便带走了那位老太太,好奇的过路客和微笑的小姑
  娘,还有在把丰坦卡河塞得满满的驳船上过夜的农民(我们假定此时此刻我们的主人公正从
  河边走过来),淘气地把这些人和物通通都绣到自己的绣布上,就像把苍蝇黏在蜘蛛网上一
  样。于是,这位怪人便带着新的收获,回到他那个令人感到愉快的洞穴里,然后坐下来吃
  饭。吃了很久之后,他才清醒过来。这时候,服侍他的、总是心事重重、脸上从来没有开朗
  过的玛特莲娜,已经收拾好桌上的杯盘碗碟,给他递来了烟斗。他清醒过来以后,惊讶地发
  现他已经吃完了饭,至于这顿饭是怎么吃的,他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房间里已经黑了下
  来。他的心里,既感到空虚,又感到悲哀。整个幻想王国在他的周围坍塌了,坍塌得无声无
  息,毫无痕迹,没有发出一点破裂的劈啪声,像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自己也记不起他
  梦中见到了什么。然而却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使他的心隐隐作痛,无法平静下来。有一
  个新的愿望在颇具诱惑力地触动和刺激他的幻想力,不知不觉地唤起一连串新的幻象。小小
  的房间里,笼罩着一片寂静。离群索居和懒惰是可以激发想象的。想象正在悄悄燃烧起来,
  开始沸腾,就像老玛特莲娜的咖啡壶中烧着的水。老玛特莲娜正在厨房里不动声色张罗,为
  她自己烧冲咖啡用的水。这时候,想象正在一阵阵地激荡,喷出像火星一样的光芒。那本随
  手拿到的书,已经从我们的幻想家手中滑落下来,他毫无目的地读着,还没读到第三页呢!
  他的想象力又兴奋起来了,接着又突然出现一个崭新的世界,一种新的、迷人的生活便在他
  面前展现出光辉灿烂的前景。一场新的梦,就是一次新的幸福!一剂令人心荡神驰的甜蜜毒
  药!
  ①茹科夫斯基(一七八三——一八五二)俄国大诗人,浪漫主义诗歌的创始者之
  一。
  “啊,我们的现实生活在他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在他那带有偏见的眼里,纳斯金
  卡,你我都活得这么懒懒散散,慢慢吞吞,无精打采。在他看来,我们全都对自己的命运不
  满,我们简直是在受着生活的折磨!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您看吧,我们之间的一切,即使粗
  粗一看,的确都是冷冰冰的、阴森森的,好像大家都在生谁的气似的……
  “可怜的人们!我的幻想家想道。他想的也并不奇怪。您看看那些仙魔一样的幻影吧:
  它们有多么迷人,多么奇妙,多么无拘无束,多么自由自在!它们在他的面前组成一幅神奇
  的、人格化了的图画。在这幅图画之中,站在前面第一位的,自然是他自己,是我们高贵的
  幻想家本人!您看看那些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的惊险场面和一连串没完没了、变化无穷、令
  人兴奋不已的梦幻吧!您也许要问:他在幻想什么呢?其实干吗要问这个呢?他什么都想
  啊……想起初不被人承认但后来却荣获桂冠的诗人所起的作用;想他与霍夫曼①的友谊;巴
  托罗缪之夜②;狄安娜·维尔隆,伊凡·华西里耶维奇在攻占喀山时所起的英雄作用;克拉
  拉·毛勃雷、埃非·迪恩斯③,教长会议和教长前面的胡斯④,《魔鬼罗伯特》⑤中死人的
  复活(您还记得那音乐吧?它散发出一股坟墓的气息!)还有敏娜⑥、布雷德⑦,别列津纳
  河上的大会战,沃——达伯爵夫人家里的诗歌朗诵会⑧,还有丹顿⑨,埃及女王克列奥帕特
  拉的情夫⑩,科洛姆纳的小屋⑾以及属于他自己的小窝,身旁还有可爱的女友相伴,在漫长
  的冬夜,张着一张小口,睁着一双眼睛,听他讲话,就像您现在听我讲话一样,我的小天
  使!……
  ①霍夫曼·埃伦斯特·捷奥多尔·阿马杰(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国浪漫主义
  最著名的代表。他作品中描写的生活总是荒诞与现实的统一。
  ②巴托罗缪之夜——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圣·巴托罗缪节日之夜,在巴黎发生了天
  主教徒大规模屠杀新教徒的事件。这一事件反映在梅里美所著的历史小说《查里第九时代轶
  事》中。
  ③狄安娜·维尔隆、克拉拉·毛勃雷和埃非·迪恩斯都是著名英国作家瓦尔特·司各特
  小说中的人物。
  ④扬·胡斯(一三六九——一四一五)——捷克伟大的爱国者,主张建立独立的国家教
  会,是为反对德国封建主而开展民族解放运动的鼓舞者。一四一五年康斯坦茨的教长会议因
  其拒绝放弃新教教义而判处胡斯死刑,放在篝火上烧死。
  ⑤《魔鬼罗伯特》是法国作曲家梅耶比尔(一七九一——一八五二)的一部歌剧。
  ⑥《敏娜》是瓦·阿·茹科夫斯基(一七七三——一八五二)根据歌德的作品而创作的
  一首诗。
  ⑦《布雷德》是伊·伊·科兹洛夫(一七七九——一八四○)的一首歌谣。
  ⑧沃—达指沃隆卓娃·达什科娃。
  ⑨丹顿(一七五九——一七九四)——十八世纪末法国革命的著名领导人。
  ⑩普希金的一首诗,见于《埃及之夜》。
  ⑾普希金的一首叙事诗的篇名。
  “不,纳斯金卡,您我那么渴望的生活,对他这个神不守舍的懒汉来说,简直不屑一
  顾,他认为这是贫乏的、可怜的生活,但他却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也许使他烦心的日子就会
  到来,那时,他为了过上一天这样可怜的生活,就得付出他全部的荒诞、幻想的岁月,而且
  不是为了得到欢乐,也不是为了得到幸福,而在那忧伤、悔恨和无法遏止的痛苦时刻,连选
  择他都不想要了。但是,这可怕的时刻,暂时还没有到来,所以他什么也不想要,因为他超
  然物外,一无所求,因为他什么都有,因为他什么都得到了满足,因为他本身就是描绘自己
  生活的画家,是他每时每刻在为自己随心所欲地创造生活。唯其如此,这个神奇的、虚幻的
  世界才创造得这么轻松,这么自然!似乎这一切都不是幻影。真的,要是在另一个时候,我
  会相信,这全部生活并不是感情冲动的结果,不是海市蜃楼,不是想象力的欺骗,而所有这
  一切都是现实,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纳斯金卡,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精神
  受到压抑?为什么他的脉搏像中了邪似的,任意加速跳动,眼泪止不住地从幻想家的眼中流
  出?为什么他苍白、湿润的两颊在发烧?为什么他全身感到那么难以形容的高兴?为什么一
  个个不眠之夜在无穷的愉快和幸福之中就像短短的瞬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而在朝霞映在窗
  户上,闪烁出玫瑰色的光芒,梦幻似的游移不定的晨光,照亮我们彼得堡这里阴暗的房间
  时,我们的幻想家已经精疲力尽,疲惫不堪,一头倒在床上,沉沉地坠入梦乡,他那病态
  的、受到震撼的灵魂则高兴不已,但心里却带着甜丝丝的、令人疲倦的隐痛?是的,纳斯金
  卡,一旦您上当受骗,就会情不自禁地相信:真正的、诚挚的激动是能够触动他的灵魂的,
  还会情不自禁地相信,在他那无血无肉、虚无飘缈的幻想之中是有着可以感触得到的、活生
  生的东西的。您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欺骗啊!比方说,他心中萌发了爱情,那爱情里面
  就包含有无穷无尽的欢乐和各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只要您瞧上他一眼就会相信
  的!亲爱的纳斯金卡,您望着他真的会相信他不认识他在幻想中发疯似地爱着的那个女人
  吗?难道他只是在一些诱人的幻景中见过她,而他对她的满腔激情不过是一场春梦?难道他
  们真的没有手挽手,成双成对地、形影相随地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难道他们没有抛弃整个
  世界,而把他们各自的小天地、彼此的生活联系在一起?难道不是她,在很晚的时候,在分
  手来临的时刻,难道不是她趴在他的怀里,痛哭嚎啕,愁肠寸断?她听不见阴森森的天空下
  着的暴雨,也听不到刮着的狂风,可是狂风却吹落了她黑睫毛上挂着的泪珠!难道这一切都
  是梦幻,包括这座花园?这花园阴冷、荒芜、凄凉,幽径上长满青苔,显出一副孤寂、忧郁
  的模样。他们曾经在这里,并肩漫步,共话衷肠,表白爱情和思念之情。他们彼此爱得那么
  长久,‘那么长久,那么深沉’!还有那幢祖先遗留下来的怪模怪样的房子。就是在这幢房
  子里,她孤寂而忧伤地住过很久,陪伴着她年老力衰、面色阴沉、老是沉默寡言却又性情暴
  躁的丈夫。正是这个老家伙吓得他们心惊胆战,像小孩子一样羞答答地隐藏着他们彼此的恋
  情。他们有多么痛苦,有多么害怕啊!他们的爱情又有多么纯洁,多么诚挚!(纳斯金卡,
  这已经是不言自明的了。)但世人却又非常歹毒!我的天啦!难道他后来碰到的不是她吗?
  那是在远离祖国海岸的异国土地上,在正午酷热的天空底下,在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市之中。
  当时,一座沉浸在火光海洋之中的宫殿(肯定是一座宫殿)里正在举行舞会,灯火辉煌,乐
  声悠扬,她站在爬满常春藤和蔷薇的阳台上,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她赶紧摘下假面具,说完
  一句‘我自由啦!’就浑身抖动,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他们紧紧地拥抱,身子贴着身子,高
  兴得不禁大叫,在一煞那间,居然忘记了痛苦,忘记了离别,忘记了所有的折磨、那座阴森
  森的房子,还有那个老家伙、遥远祖国阴暗的花园以及那张长凳,在那里她曾经给予过他最
  后一次热烈的吻。后来,她从他由于绝望而感到痛苦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了……
  “啊,纳斯金卡,您一定会同意:某一位个子高大、健壮的小伙子,一位好说笑话逗乐
  的小青年,您不请自来的朋友打开您的房门,像没事似的大叫:‘老兄,我是刚从巴甫洛夫
  斯克来的!’这时,您一定会一惊而起,脸红到脖子上,样子十分难堪,好像一个小学生刚
  刚从邻居果园里偷来一只苹果,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被人发现了似的。我的天哪!老伯爵已经
  死去,难以用笔墨加以形容的幸福就要到来,可这时人们却从巴甫洛夫斯克来了!”
  我结束了我悲怆的叫喊,情绪激动地沉默下来了。记得我很想使劲放声大笑,因为我已
  经感觉到,有一个与我作对的小鬼,附在了我的身上,而且已经开始掐我的喉咙,揪我的下
  巴颏,于是我的两眼也就越来越湿润。我期待着正在睁着一对聪明的眼睛听我说话的纳斯金
  卡哈哈大笑,发出她那小孩子般的、难以遏制的笑声。我已经感到后悔,不该走得那么远,
  不该讲那些早已憋在我心里的话,而这些话我早已烂熟在心,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就像背
  书似的。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我自己的判决书,现在叫我不念是欲罢不能了。我坦白承认,
  我不希望有人理解我,但使我感到大吃一惊的是,她居然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
  轻地握了握我的手,怀着一种胆怯的关切心情问我:
  “难道您的一生真是这样过来的?”
  “对,我整个的一生都是这么度过的,纳斯金卡!”我作了回答。“看来,我也会这样
  结束我的一生!”
  “不,这不行!”她心情惶恐地说道,“这是不会出现的。不过,我的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