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2-25 02:50      字数:4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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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说:“太阳离我们还远着呢。”
  天亮了,他们到了地头。爷爷在地上挖一个坑,点上火,两三根干梭梭轰轰喷射火焰,驱赶寒气。梭梭是没有烟的,纯一色的火焰,就像地底下奔出的一股子岩浆。孩子上学后看到火山爆发的图片就想到爷爷点燃的篝火。孩子守着火。爷爷开始挖土豆。轻轻一刨,沙土底下就滚出结实浑圆的土豆。孩子还记得第一颗土豆露出来时所散发的凉飕飕的带着土腥味的湿漉漉的芳香,孩子甚至想到了牛奶头。爷爷是一把好手,不会伤着土豆的,可孩子还是强烈地感觉到土豆饱满的汁液。孩子被火烤得热烘烘的,鼻梁上都冒汗了,孩子的热手捉住一颗正在滚动的土豆,两只手才能抓住的一个大土豆,刚刚从土里挖出来还带着大地的野性,紧绷绷的,稍一松手它就会跑掉。孩子使出吃奶的劲使劲啊使劲,土豆还是跑掉了,挣脱了。孩子一连抓了三个,三个都跑掉了。可恨的是它们也带走了孩子手上的力气,孩子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孩子站在爷爷旁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爷爷把这些骄横无比的土豆一个个从大地深处牵出来,一堆一堆的,那种凉飕飕湿漉漉带着土腥味的芳香冲天而起,直上云霄。孩子连打几个喷嚏。爷爷让他去烤火。他蹲在火边。据说动物都怕火,包括狼虫虎豹这些猛畜都怕火,土豆也不例外。奇怪的是火堆跟前再也闻不到土豆的芳香了。孩子还试探了一下,稍离开一点点,就是土豆汹涌的波涛一样的气味,孩子只好守着火堆,无比敬仰地看着爷爷大显身手。在爷爷的侧面,太阳一点点亮起来,那是一支一支从远方射来的箭,一下子扎在爷爷的背上,很快就扎满了爷爷的前胸后背,爷爷就像传说中的英雄,万箭穿身还在挥动手臂,躬着腰,毫不退让,太阳的金箭越来越密,快扎不进去了。爷爷还不住手,土豆一个一个滚出来,大地被掏空了。最后一颗土豆被掏出来的时候,大地长长嘘了一声就瘪下去了,彻底地松弛了。爷爷的手也松开了,铁锹扎在地里,大地刚刚被掏空了,把农具留在地里多少也是一种安慰。梭梭也燃尽了,没有火焰了,红彤彤的灰烬格铮铮响着一下子碎了,成了松软的火灰。爷爷把土豆埋进火灰里,一共埋了五个。土豆开始吱吱叫,土豆在使它的力气呢。土豆劲大着呢。火灰开始变暗。另一种芳香被唤醒了。孩子呀叫了一声,就朝沙丘奔去。烤熟了的土豆的芳香远远超过它们被挖出来的时候。孩子跑着跑着就停下来了,再怎么跑也跑不过眼睛。远方,天地相交的地方,土豆的芳香跟随潮水般的鸟群一样飞翔着呼啸着。爷爷告诉孩子,大地上的人都会闻到香味的。
  “他们会来吗?”
  “他们是最尊贵的客人,当然会来。”
  爷爷盘腿坐着,就像一个佛爷,虔诚地祈祷着。爷爷相信最大的善举就是有人来这里吃一顿。闷在火灰里的土豆也好像进入祈祷状态,再也不吱吱叫了,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一门心思地散着香气。香气越来越浓烈,非把远方的客人引来不可。太阳到了天顶,太阳停住了。爷爷扒开火灰,掏出一个土豆,孩子可以先吃。孩子在家里经常吃烤土豆。孩子很熟练地剥掉土豆皮,啊啊叫着开始吞咽这道美味。土豆和孩子都很诱人。
  还真把陌生人给引过来了。用爷爷的话讲,闻到香味的人就是最尊贵的客人。这个尊贵的客人就像一块大石头,神情冷漠,眼神呆滞,手脚都是僵硬的,唯一灵活的就是鼻子。土豆的芳香把鼻孔化开了。爷爷一言不发,给陌生人递上水,就是孩子拎来的“鲜橙多”瓶子。陌生人漱口洗手,喝了一小口,就跟喝酒一样,很艰难地慢慢地咽下去,停了半天,再喝第二口,喝了五次。爷爷从火灰里扒出两个焦黄的土豆,爷爷让陌生人看,爷爷知道陌生人会喜欢哪一个,爷爷就把那个土豆留在手上,剥开皮,就像电影里的战士拉开手榴弹一样,爷爷手里冒烟,都是浓烈的香气呀,爷爷把香喷喷热腾腾的土豆递上去,陌生人开始吃。土豆太烫,陌生人蹲在地上,吃得呜呜咽咽,像在跟一只猛兽搏斗,他的肩膀和脑袋在微微颤动,草原上那些势均力敌的摔跤手拼死搏斗时就是这个样子。那个时候,整个那达慕大会就静下来了,无声中的较量本身就是一种奇观,有时候会僵持整整一个时辰,大地都在抖动。爷爷及时地递上第二颗土豆。孩子发现这颗土豆没剥皮,陌生人显然要分享剥皮的快乐。陌生人接到第三颗土豆时,举起来,对着太阳看了片刻,很熟练地剥光了这颗土豆,全是粉粉的肉啊,刚刚从大地深处挖下来的一块嫩肉啊。陌生人捧着吃着,太阳就悬在他的头顶,跟一盏灯一样,陌生人吃得豪迈而庄重,真是天地间的一场盛宴。吃完了,他轻轻地抹一下嘴巴,他显然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连声招呼都不打,连爷爷看都不看,昂着头向远方走去。
  “他连一声谢谢都不说啊,爷爷。”
  “他已经谢过天谢过地了。”
  火灰里的最后一颗土豆属于爷爷。爷爷剥开焦黄的土豆皮,先不急着吃那粉粉的嫩肉,让香气冒个够。天地间全都让香气弥漫了。爷爷吃了一口。“爷爷年轻的时候一口气吃八个。”爷爷唠叨着就唱开了,爷爷唱的不是土豆是羊肉。
  阿哥的肉呀,
  阿哥来时你没有,
  手里提的肥羊肉!
  爷爷反反复复唱他的肥羊肉。孩子长大以后有了女朋友才知道爷爷在唱自己年轻时候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爱情往事。爷爷唱到忘情的时候,把孙子当贴心的朋友了,一下子掏出了心窝子话:“肉好,吃肉的人更好。”爷爷真的把孙子当哥儿们了。
  “要感谢吃肉的人。”
  他们离开的时候又点一堆火,在火灰里埋了五个土豆。他们就回去了。
  孩子边走边回头看,好几里以外了,土豆的香气赶在他们前边向四面八方飘散。太阳正在降落。用爷爷的话讲:“太阳给土豆磕头呢。”孩子已经看过小画书了,妈妈从镇上买来小画书,对着图片给孩子讲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万物生长靠太阳。孩子已经懂得这个道理了。孩子就把这个道理说出来了。爷爷的道理可都是从大地长出来的,爷爷很固执地认为太阳在给土豆磕头。
  “你看嘛,你用自己的眼睛看太阳在干啥呢?”
  从火灰里冉冉升起的土豆的芳香跟大漠上的旋风一样把太阳给罩住了,太阳颤颤巍巍的。爷爷孙子,伸长脖子看那辉煌的大漠落日,太阳正像爷爷预言的那样,一下子跪在沙丘上了。爷爷更有话说了。
  “玉米、麦子、向日葵、棉花,它们给了太阳生命啊,土豆更了不起了,土豆让太阳钻到地底下。”
  孩子马上想到了甜菜萝卜这些根块植物。爷爷满意地摸孩子的大脑瓜。当然还有花生,中亚腹地不长花生,可人人都知道花生跟土豆萝卜甜菜一样长在地底下。孩子的大脑瓜在爷爷的抚摸下越来越灵光了。那只硬邦邦瘦巴巴跟干梭梭一样长满茧子的裂缝纵横的手给孩子的大脑瓜里传递着一股神奇的力量。孩子的脑子闪电一样出现了沙丘上的梭梭。干透了的梭梭可太像爷爷的手了。孩子亲眼见到干梭梭是怎么燃烧的,没有一丝烟,全是纯净的火焰,轰轰地喷射着,跟电影里的机关枪喷射火舌一样,跟小画书上的火山喷涌岩浆一样,梭梭燃起的大火,把大地熔化了,在孩子脑袋上抚摸的就是这么一双手。那一刻,鹰也在抚摸秋天最后的苍穹,据说那是天空最辽阔最深远的季节,也是鹰飞得最出色的季节。孩子已经想到了大地上的飞禽走兽,孩子想起自己正在跳动的心脏时,孩子一下子平静了。在他脑袋上不断飞旋的大手也停止了。鹰也停在空中。大漠上的人们都知道最出色的飞翔就是鹰的这个样子。鹰选择的是多么好的时候啊。太阳正跪在沙丘上给土豆磕头呢,给大地最后的庄稼磕了一下又一下。鹰也应该是太阳感恩的对象,鹰也应该是生长在天空里的果实啊。鹰显然闻到了旋风一样冉冉升起的土豆的香气了,鹰显然开窍了……爷爷的手已经悄悄收回去了,孩子还是把鹰跟爷爷的手联结在一起。可以看见孩子的脸跟火焰一样红彤彤的,甚至可以看见孩子巨大的想象力,在孩子对自己的想象中,他亲手埋下了土豆,就不用再描述那已经开始熟了的芳香了。
  三天后,爷爷赶着车子运回了土豆。孩子和黄狗都去了。黄狗在村子里爱跳爱叫,到了长天大野寥天地,狗叫了几声跟没叫一样,跟哭泣一样。狗哭泣的时候,声音堵在喉咙里呜呜咽咽的。大漠太空旷了,狗一下子谦虚起来,嘴巴埋进土里,好像在学土豆的样子。再也没有听到狗的声音。
  孩子一声不响地帮爷爷干活。孩子还检查了那个火堆,那些烤熟的土豆已经让人掏走了,换句话说已经让人吃掉了,再换句话说,已经到远方去了。孩子真希望大地上最遥远的人到这里来。这个大胆的想法让孩子难以自持,孩子跟发射火箭一样朝远方扔了一个土豆,扔出去以后,还傻傻地保持着投掷的动作,好像他就是一个威力无比的发射架,从准噶尔盆地深处向宇宙向太空发送最了不起的飞行器。孩子在心里都喊起来了。
  “我会感谢你们的,我会感谢你们的。”
  喊着喊着孩子就明白了,最好的呼唤是没有声音的,心里也没有声音,孩子就跪下去了,连孩子自己都不明白这已经是感激是感恩,是说不出来想不出来,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凭借的纯而又纯的一个举动。孩子更不会想到太阳也是这样跪下去的。孩子的举动是连在一起的。孩子自己挖了一个坑,孩子自己捡柴火点了一堆火。不是爷爷用的干梭梭,是干牛粪。谁都知道牛粪是大漠最好的柴火,过冬的大部分燃料靠干牛粪。秋天的时候,女人和孩子就捡牛粪,跟金子一样黄灿灿地堆在院子里,再寒冷的冬天也过得去。孩子捡牛粪捡惯了,孩子点燃一堆牛粪。牛粪是有烟的。牛粪的烟也不是那么笔直,比如狼烟,狼烟跟一杆长矛一样直捣天庭,而牛粪的烟是散的,漫无边际地向天空浸染,跟河流汇入大海一样,到海边就消失了,也就是说融进去了。孩子把土豆埋进牛粪的火灰里,孩子知道这是比火箭更遥远的一种发射,孩子完全跟一个大人一样从容自如地做这件事。做完了,拍拍手。
  爷爷看完了整个过程,爷爷满意的时候会咳嗽起来的,爷爷点了一根莫合烟把那股子兴奋化掉了,爷爷蹲在车子后边抽烟呢,车子把爷爷遮住了。
  大地上好像只有孩子一个人,孩子在忘我的境界里沉醉了很久,这种无边无际的寂静太美妙了。好多年以后,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了,还保持着这种无边无际的寂静,这种辽阔的空间和瞬间永远留在孩子的心灵里。
  爷爷不说话,狗不说话,牛不说话,那辆吱吱惯了的车子也不说话,就把土豆运回去了。
  有关爷爷种土豆有两种说法。其一,沙土地长出的土豆质量好,可离村子太远,谁都想在村子周围种庄稼。其二,那是爷爷看中的一块墓地,沙丘环绕,都是典型的准噶尔沙丘,长着红柳和梭梭,远离尘嚣,正是老人安寝之所。可爷爷的生命力远远超出他本人的预料,在他预计到的离开人世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棺材都准备好了,他的老伴,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老头就把老伴埋在绿洲与沙漠相交的地方,也就是种土豆的地方。据说奶奶是个病身子,吃的药跟吃的粮食一样多。奶奶被折腾苦了,一定要爷爷把她埋在清静的地方。“你就不要陪我了,你要找一块好墓地,我打扰了你一辈子,我都不好意思了。”“死老婆子胡想啥哩。”爷爷根本不理奶奶这一套,该干啥还干啥。老头在墓地转悠的时候,手也不闲着,扛着铁锹清理老伴坟头的杂草,清理完了也不累,手里的铁锹就深深地扎进大地。长着浅草的沙土地带,大地只结一层硬壳,使上力气就能翻地。老头一口气翻了一大片,整整一上午,太阳升到天顶的时候,已经是相当壮观的一块好地了。那正是春天,草木发芽,万物复苏,老伴的坟头已经被新开出的土地隔开了,再也不荒凉了。坟头有沙枣,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