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莫再讲      更新:2021-02-17 07:11      字数:4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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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她去看这出戏的是陆海棠,这出戏日日都是一更天时唱,唱到天明才罢休。陆月棠去听的那出正是戏的第十二出,名曰寻梦。说的是一个名门千金与一书生梦中相会之后,故地重游寻梦时的真切感触。听戏的人少,加上陆月棠,在座的不过八人,一律都是女眷。开场不多时,戏台上的烛火便被夜风吹灭了,那旦角却还在台上咿咿呀呀。借着不明朗的月光,勉强能看到她抛甩水袖的动作。戏文演到一半,陆月棠却觉身体不适,匆匆离场,陆海棠却还在听着。这一日之后,陆月棠便有了烦心的事,一直想着要去听完那一出寻梦,甚至和陆丞相说,不看完这出戏她便不嫁人。可听陆海棠说这戏班子不是天天演,谁都摸不准它什么时候再开演,演的又是哪出。
  听了旁人的述说,负责案件的官员便敲定了陆海棠有杀人嫌疑,原因无二,当时陆丞相已立下遗嘱,告知家中所有人,在他死后,陆家一切全归陆月棠一人所有,官员便说,陆海棠是为了财产起了杀妹之心。
  “等等,这和那出戏有关系吗?”兰德觉得他这思维也跳得太快了,前面还在说戏,一下便又说起了嫌疑人的事情。
  “当然有关,陆月棠便是死在戏台上的,她死的那日,根据下人所说,正是陆海棠邀她去戏台,再听那次未听完的寻梦一出。”易墨微说道。兰德点头,示意他继续。
  再说护院陆安,陆安喜欢陆月棠已是府里传开来的事情,可陆月棠的心思却是没人知道。好几次,陆丞相都撞见陆安和陆月棠在府里小院幽会,每次他都吼着要赶陆安出陆家,陆月棠就哭,不说话求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幽幽看陆丞相,陆安也不言语,每次都只默默看着陆月棠。
  办案的官员便怀疑陆安为情杀人,因为陆月棠死去的那日,是原定的,两人私奔之日。官员推测陆月棠放不下小姐身段,不愿和陆安私奔,陆安一时冲动,起了杀心,手刃了陆月棠。
  “那你呢?你是怎么成了嫌疑犯的?”兰德的话语里不免有戏谑的意味,易墨微挑开眼前刘海,呵笑一声,“那天清晨,我站在戏台上,手里拿着带血匕首,脚边躺着血流不止的陆月棠的情景被人看到了。”
  “啊,这样啊。”慕容锦似懂非懂地抬起眼,银色的瞳孔溢出冰寒。
  “杀了人还是驱了鬼?”玉桃追问道。
  “没有杀人,也没有驱鬼。”易墨微笑着,“只是不小心出现在一个不恰当的地点,捡起了一样不恰当的东西。”
  “然后呢?”兰德原本不大的兴致也被提了起来。
  “然后就被官府押到了陆家,听了陆丞相说紫幢的事情,听了陆海棠说戏台的事情,听了陆安说私奔的事情。”易墨微缓缓说道,“他们中有人在说谎,我看到了,那些事情。”
  “唔?”易非梦揉了揉自己的手背,扫了易墨微一眼。
  “一柄匕首的记忆。”易墨微话锋一转,“那些人,不过都是她命中过客,窥探到片段,无法探究她的内心,也无法停驻。”
  “那么你看到了吗?陆月棠的完整人生…………”易非梦将茶杯递到嘴边,牙齿咬着玉杯的边沿,格格地响。
  “看到了。”易墨微却没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转向了他遇到陆月棠的那个晚上。
  戏台在城郊,他经过那里时已是深夜,戏台上没有灯火,看不清台上的戏子,也看不清台下的听客。只有曲声从一团黑中飘飘扬扬而来,听到旦角清丽嗓音唱着,“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接着便听到椅子移动的动静,一个女人裙裾晃动,从那黑暗中步出,朝着易墨微而来。
  她依在一棵柳树边听戏,易墨微则站在离她三步之遥的磐石边。那女人是陆月棠,她问他,公子从哪里来?答她,从柳州来。问他,到哪里去?答她,到苏州去。陆月棠似是受了触动,念道,苏州呵。她又问他,公子也是来听曲的?易墨微摇头,只是路过,听着耳熟便听了。陆月棠笑了,我也觉得耳熟,似是前生听过。易墨微则说,或许是前生唱过。陆月棠显然一怔,月光下那姣好的身段颤抖着,此话怎讲?易墨微不说话了,陆月棠也沉默下来,周遭便只剩下绮丽哀怨的曲调在缠绵着。
  “你当真是看穿了陆月棠的因果?”易非梦对易墨微投以不信任的眼光。
  “只是猜测,哪里看得穿。”易墨微答道,兰德笑笑对他说,“那个叫陆月棠的漂亮吗?”
  “陆丞相说,陆月棠长得和她母亲一个模样。”易墨微回他。
  “怪了,一般不都说女儿随爹吗?”玉桃轻笑,看到兰德嘴角一抹冷笑,没能忍住,噗哧笑了出来。易非梦问她,“你笑什么?”,玉桃不言语,暗中指指兰德,易非梦抚着桌子叹道,“都好几千年的事情了,再漂亮的美人落到现在也都化成灰了。”
  “可就是有人还记得。”兰德的手指敲着桌子,扬起嘴角对易墨微笑,蓝眼睛斜斜看他。
  “继续说啊。”慕容锦打岔,给兰德手边的杯子里倒上茶,兰德把杯子推到易墨微面前,“说了这么久话,渴了吧,给你喝。”
  易墨微却没去碰,再说起那晚之事,陆月棠与他听罢这出戏便往戏台处走,易墨微坐在磐石上,闲闲看着散场的戏台下走来不少妇人,全都是翠玉金簪的华贵打扮,神情冷漠,互不言语,向着不同的方向离开。人都走全了,却也不见戏子的踪影,易墨微抬起脚要走,却听到扑通的响声,瞬时,那歌声又响起了。
  “怎赚骗?依稀想像人儿见。那来时荏苒,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
  这声音却不是原来那旦角的。易墨微走近戏台,登上那简易的阶梯,眼前唱着戏文的是陆月棠,她已穿上粉色戏服,对他甩出一波水袖,蹬蹬蹬向后退去,月华之下,余音振荡,微尘浮现,那腹上流着殷红的伤口,触目惊心。
  这一曲唱的正是第十二出《寻梦》里的《月上海棠》。
  六十四
  “她问我,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我说,知道。”易墨微的手放下,正搭到贴着青草地的兰德的手背,兰德抽出手对他笑,笑容颇为玩味。
  陆月棠在得到易墨微的回答之后便躺到了地上,虚弱地问他,公子可相信前世今生的姻缘。答她,相信。陆月棠又说,前世与人结缘,便想着今世能与那良人再续前缘,谁料到阴错阳差,只当是那一句俗话。问她,哪句俗话?啜泣低语,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易墨微不吭声,血色全无的陆月棠还在说着,前生我与他唱游园惊梦,牡丹亭,芍药阑,梅边寻柳,生生死死。说好来生再续前缘,谁想在阴曹地府转了一圈,错过一个人,让别人赶了先,我落了后,今生我还是月棠,他却成了我的爹。
  “有缘无分,奈何天,呵。”慕容锦的话语也被易墨微吟出的唱词给感染出了戏梦人生的意味。
  “也不全是如此,陆月棠说完那一席话就死去了,那时,天边已透出微蓝的光,我捡起掉在她手边的匕首之时看到了她的手,她的手上是没有生命线的。”易墨微想了会儿,“所有一切流年刻痕都已在她的手上消失。”
  “唔,照理说那是不该出生的人啊。”易非梦奇道,“难道是她本就没有机会再投人间,硬生生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机会?”
  “谁知道呢。”易墨微低头浅笑,眼角瞥过身侧意兴全无,打起了哈欠的兰德,“姻缘之类的事,谁都说不清。”
  “那后来你是怎么洗清嫌疑的,还有啊,不是说看到了匕首的记忆吗,那又是什么?”玉桃对易墨微的故事很感兴趣,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说起洗清嫌疑,易墨微只讲陆月棠临死前那一席话告诉了在场的所有人,办案官员,陆丞相,陆海棠,陆安,谁的脸色都不好看。易墨微就在众人还楞在原地时大摇大摆往门外去,走到门口,被两个衙役拦下,陆丞相指责他污蔑,陆海棠也皱起眉说他的不是,办案的官员则说事情蹊跷,不如找个道士做法,寻来陆月棠的亡魂问个清楚。只有陆安说,我相信他的话。问他为什么相信这个外来人的胡言乱语,陆安说,月棠与我提起过,她说她本该是她母亲的命。他还说,其实他与陆月棠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而所谓的私奔,不过是他随意胡扯。官员就问他,为什么要胡说,这样会让他牵连进杀人命案里啊。陆安回答道,因为怎么样都想让陆月棠和自己扯上些关系。就算因此成为杀人犯也没关系。
  “找道士做法,哈哈。”易非梦指着易墨微笑,“你怎么没和他们说你的本事。”
  之前确实没说,易墨微一直以云游之士的身份与众人相谈,就算是官员说起要找城东道观里的道士前来,他还是没作声。过了不一会儿,那道士就来了,易墨微看他,对他拱手一拜,老道士一个哆嗦,一屈膝便是三个响头,直喊,先生驾临,怎不先行告知。
  “真这么灵?”易非梦感叹,“我怎么从没遇到过道士对我这么恭敬,难不成因为我是女人?”
  “也得看是什么道士,要是是那种没什么本领的道士,见了他,被他瞎糊弄也是正常。”兰德又是一个哈欠,催易墨微道,“快说啊,我还想天黑之前赶回家看六点档的电影。”
  玉桃瞄兰德一眼,和易非梦窃窃私语起来,兰德撇嘴,站起身,拍去衣服上沾上的桃花花瓣,抖了抖裤子,抖落一地的草腥气,又揉揉头发,细细碎碎的光就此零落地洒到了他的肩头。
  易墨微仰头看他,接着说起了故事的尾声。
  众人张口结舌看那老道士的一言一行,大约那老道士在京城里颇有威望,瞬时在场的几人对易墨微的态度大有改变,你一言我一语的问他陆月棠还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官员也说,看来真是小姐自杀。易墨微问那官员讨来陆月棠自杀的匕首,抽出了,先给他们看匕首的正面,赫然是两个娟秀字体——月棠,再翻来背面,相同字体,不同两字——屏山。
  陆丞相惊愕当场,双目睁着,手上也是颤抖,易墨微问他为何错愕至此,陆丞相长叹,他的字便是屏山。
  “那柄匕首,能看得到月上海棠的美景,不远处,就是一座翠屏山峰,类似于山水画,海棠花像是附着在屏山之上。”易墨微说到此处,便停下了,玉桃又问他,“匕首如何从前世带到今生?”
  “不知道,大概只有陆月棠知道了。”易墨微笑着,就在众人收拾起矮桌上的茶杯时,他又想起了什么,说道,“之后我再路过京城,便听说了一个传言。”
  传言里,每月月圆之日,城中戏台一更天起便会开始唱一曲戏,永远只那么一出。从一更天唱到天明,听戏的人要是中途离场,便会遭飞来横祸。若是你在深夜时路过戏台,听到了那出戏,就得坐下听完,陪着台上不见人影,只闻曲声的戏子渡过那一夜寻梦梅边的苦楚,直到那戏子和她的哀怨曲调随着日光的升起而隐遁,方能离去。
  “我还是喜欢非梦的故事。”兰德的手轻搭着自己的发,不让风将它们吹乱,居高临下的看易墨微。
  “我喜欢第一个故事,那棵桃树的,这样的妖精真讨人喜欢。”易非梦也站了起来,仰脸看树枝唏嗦,似乎是在对她的喜欢表示感谢的桃树。
  “不过是故事而已,听过就罢了。”易墨微撑着矮桌站起。慕容锦将桌上的茶杯连同那玉茶壶一起搁置在轻风划过的草地上。一行人在风里站了会儿,相视一笑,就都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兰德和易墨微走在最末,与走在他们前面的慕容锦拉开了不短的距离。
  “那个佛朗索舅舅,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易墨微揽住兰德的腰,凑到他耳边问他。
  “那个陆月棠也从没听你说起过。”兰德回他,掰开他的手。
  “不过是个故事。”易墨微回头看一眼身后,草地还绿着,桃花还红着,矮桌静静站在桃树下,似乎刚才没有人在那里出现过,没有人在那里说过话,讲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