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当当当当      更新:2021-02-16 19:33      字数:4851
  “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谁还没个过去啊,行了行了,早八辈子翻过去的事了,再提就没劲儿了。”陈恬心里想着,傅令现在有钱了,很快就能有地位,说不定已经戴上成功人士的光环了,她呢,吃青春饭的导游,合同还只签了一年,早就不在一个阶级了,跨阶级的想念,太费劲。
  其实想不想他,念不念着他,她自己也不清楚,和他在一起的年月好像是多少年前的旧事,回想起来,需要吹掉厚厚的落灰,翻开沉重的篇章,手脚轻盈,小心翼翼,脆脆的回忆才不会支离破碎。这样太辛苦。她索性什么也不想了,想起来太辛苦,小小的一块伤筋动骨。生活和爱情,并不对立,只是她学会了知足,再不奢求两者兼得。这个世界上,她要用力的事情还有很多,提心吊胆的时候太多,没有余下的功夫供她弄明白自己的心思。多么无奈,匆忙生活,却连自己都看不明白,也不知为什么还要苦苦挣扎。这好像是永远矛盾的循环,又或根本就是悖论,谁管它呢,过好眼前,活在当下。
  田心还想说什么,陈恬连忙搁了碗,逃进洗手间,还不安分地甩下一句:“田心同志,你好歹也贤惠了两三年,做饭还这么没水平!”不等田心做出反应,她接着扯着嗓子招呼:“睡觉了,小丙,过来!洗脚!”至少现在她是被需要的,有个孩子依靠她,有个嘴上不说心里关心她的老娘,她很满足。
  辞退
  陈恬休息了两天就去了公司,海滨城市冬天是旅游淡季,大团来旅游的不多,多的是散客,需要的导游少,赶不上夏天那么忙。她是和旅行社签了合同的,就算不带团也要到公司坐班,不比其他挂导游证的有团才去。
  江户靠海,空气常年湿润的,雨水不像江浙一带那样丰富,并不算潮湿,城市也干净,处处都是绿树,城市整洁,空间宽阔,适合生存。
  这么舒适的环境,陈恬偏偏无福消受,她从小生在武辖,适应了较为干爽的气候,刚到江户满手满脚长起了湿疹,手上还好,脚上穿上鞋捂着就不行了,一片片的溃烂、结痂、再溃烂、再结痂,她也没好好上医院看过一直拖着,就没好过。估计这两天带团一直穿着鞋赶路,才蔫下去的疹子又有卷土重来的势头,这会儿,更是其痒难当,苦不堪言。
  她今天起得晚一点,刚打过卡,时钟就跳过了九点,好险没有迟到,不然一个月的全勤就没有了。公司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前台好几个时髦姑娘拱在一起讨论淘宝,叽叽喳喳,热火朝天。陈恬和她们岁数差不多,但是凑不到一堆去,潜意识里她还是躲着人的,三年前那一遭给她教训深刻,她是没有多的精力与人交往了,或者说处处防人。在公司里,不与人深交,也不得罪人,公司和家两点一线,没有多余的社交娱乐,生活简单得不像这个时代的年轻人。
  在这个浮夸的年月里,炫目的,一晃而过根本看不清本来面目,那叫抽象的奢华,就算摆正了、掳直了就是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可是谁又在乎,追捧的人多就好;真正直白的、简单的、一眼能看到底的,到成了虚伪做作;花花肠子不叫花花肠子,叫脑筋灵光;弯弯绕绕不叫弯弯绕绕,叫胸有丘壑;贪慕虚荣不叫贪慕虚荣,叫理想抱负;老实不叫老实,叫傻货;坦率不叫坦率,叫一根筋;简单不再是这个时代的主题。
  一伙小妞见到陈恬,互相挤眉弄眼传递着最新信息,陈恬敏感地察觉,今天她们谈论的中心不是时装也不是电视剧,最可能是她自己。头脑里一闪而过鸡冠头不怀好意的脸孔,她心急速往下沉。
  她在公司安分守己,不和谁争什么抢什么,又吃得亏,虽然没有什么走得近的朋友,口碑也是极为不错的,要说树敌绝无可能。
  办公室八卦每天都有,和她一个小组的成员也凑在一起闲磕牙,早上刚上班这几分钟是八卦交换最快效率最高的几分钟。可是当她走近一点,突然鸦雀无声了,是什么状况?很明显,她也猜到了,估计这几分钟里她们嘴里的倒霉鬼正是她自己。
  她装作没事人一样凑到他们跟前,笑着说:“我去茶水间,要不要接水?杯子拿来。”一堆女人像躲瘟神一样快速撤离回到座位上,并没有像往常很好意思地把杯子塞她手里,嘴上说着“不好意思。”
  讨了个没趣,场面有点孤立无援,陈恬搓搓鼻子,有点受伤地回到她的位置。办公室的交情就是这样现实,昨天还笑眯眯求你帮她接孩子、带午饭、打印资料,一转脸就面目可憎了。不过她是无所谓,这种事在别人身上她也看得多了,不打没准备的仗,像她这样有案底的人,时刻准备着也受上一遭!今天不过是让她亲身体验而已,实践出真知嘛,现实说明,杀伤力不过如此,影响不了她拉屎放屁。
  小小的格子间里,无声的交流依然进行,眼神交换擦出眼波,波峰波谷伴着键盘敲击的“啪啪”声,在有限的空间里跌宕起伏。陈恬工作简单,主要是带团,平时在公司说好听是文案,去掉那些花里胡哨的,就是一茶水小妹,打印复印,整理校对,打扫卫生,定餐买咖啡,从电脑到清洁工具,从室内到室外。
  十点半过后,终于她不负众望地被人事经理叫去,顶着一脊梁“我就知道这样”的目光走进人事经理办公室。
  办公室八卦说人事经理之前是在事业单位做思想工作的,陈恬深切体会八卦也是有一定现实可依的,有时候八卦与事实近乎可怕地接近,只能解释为八卦消息来源路子很野,群众基础十分牢靠。
  年过四十,头发精细盘在脑后,带着金边眼镜的妇女软语温言,每句话后面都声情并茂地加上“你说对不对”,就这样“对不对”了将近一个钟头,陈恬终于艰难地概括出中心思想,要知道在这种打一巴掌给颗糖吃的说话风格下,想要抓住重点是多么不容易:你过去的不良记录影响公司形象,会给旅客极大的不安全感,经公司多方面考虑,决定解除劳务合同,你说对不对?
  对你妈的屁!这话陈恬也只敢在心里捣鼓。
  “其实啊,你工作认真,也给公司创造了效益,不过我们这是服务行业,拼的就是客户的口碑,实在是留不下你,不过你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不愁找不到好工作的,公司也很遗憾,失去你这样踏实肯干的员工是公司的损失,不过……”
  人事经理又知心大姐似的“不过”了半个小时,这场比裹脚布还长的思想工作终于接近尾声:“我个人对你是没有成见的,好孩子去吧,去财务领三个月工资。”
  既然都被辞退了,她也没必要点头哈腰了,及时打住人事经理欲深度剖析教育与人性的势头,打个哈欠,站起来拍拍屁股,说:“阿姨,你说的特好,真的,看见你,我就想起我姥姥,想我姥姥那时候还活着,那时候比你还年轻一些……”
  领了三个月工资,收拾收拾,陈恬谁也没搭理,没到中午就离开了公司,当然还是扛着一众八卦男女的高压电伏下离开的,以至猎猎寒风下,她竟有种发热的感觉。
  还没有走到公交车站,陈恬停住脚步,手上捧着的牛皮纸箱怎没看怎么碍眼,不管是电视剧还是影视作品,主动辞职或被迫辞退的人,手上都必然抱一个纸箱以渲染气氛,还必须是牛皮纸的,好像公司专门流水线批量生产,就等着为离职员工预备着,纸袋、塑料袋都无法达到这样颓然的画面效果,必须是纸箱。她把水杯雨伞拿出来揣进包里,其他的撂在手上,把纸箱塞进垃圾桶里,特意放进了可回收那一边,说不定哪个倒霉蛋可以用得着。
  她心里清楚,肯定是赵抽从鸡冠头那里打听了她的过去,然后捅到了公司里,无非是报复她碍了他的财路。她也不怪赵抽,怪只怪自己留了小辫子被他抓住,所谓污点,无论怎么漂白,依然刺目,除非重新跳到染缸里。
  她在这间旅行社干了有一年,这是她三年来第一份正式工作,她很珍惜。就这样被辞退,她还是心有不甘,甚至有些愤怒。不过她也清楚,尊严、情感于她,都抵不过柴米油盐,于她都是奢侈品,只能偶尔感怀,却不能较真。
  车站后面的餐馆已经渐渐热闹起来,闻不到香气,在冬日里却有一种热力拉扯着行人。陈恬跺着脚躲在站台后面避风,鬓角的碎发落下几丝,被风刮至眼前,她双手抱着东西腾不出来,只能用肩膀蹭蹭额头,是不是探出头,注意停靠的车辆。她手上没戴手套,冻得发木,肚子空空的,很想吃碗热面条,她转头瞟一圈身后的商铺,日本料理,韩国拉面,港式茶点,最寒碜的就是味千拉面了,她没多想转回头,又跺跺脚,好像这样就多些暖意。
  她包里揣着三个月工资,只有基本工资,总共五千出头,房租1200、水电煤气300,生活费1500,还有前段时间刚报名的英语培训班也快要交学费了,又是一大笔开支,林林总总一刨开,就所剩无几了。想到这些,她突然没了食欲,马上就要过年了,她们母女两个加一个小丙,花不了多少置办年货,但总要给孩子买身过年的新衣服,又是一笔开销,加上她账上的存款,顶多也只能支撑她们过完年再过两个月,手上一点钱,还是要紧着点,一碗十八块的面条,是极大的奢侈了。
  陈恬突然想到,她给万小英垫上的医药费还没有报销呢!两千块,可不能就这么算了,站上来了一辆七十一路,她没有上去,匆匆折回公司,也不知道要不要得到。
  醒梦
  江户就算是在寒冬腊月,也依然是阳光充沛,就算冷冽入骨,心情总是明媚的。
  到年关了,工作不好找,除了商场的促销还在招人,有些单位都忙着做年终总结,有的已经提前放假了。
  跑了三天,画廊,旅行社,只要是招人的,陈恬都投了简历,却只有一家卖海带的促销联系了她。骑驴找驴,干着工作找工作,手头有进账,她踏实一些。超市促销活不重,就是一天从早站到晚,好在加上提成,每天能挣一百来块,离过年还有小半个月,一个月的生活费解决了,陈恬心里还是很美的。
  这两天她有些魂不守舍,心悬在半空,像在期待,又像担忧。
  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梦见傅令了,那天却在深睡眠的梦境里碰见了他。梦里在他家老房子,黄昏熏暗的空间,只有一点点腥红,是他手上夹着的香烟,明灭的烟头,只能照亮他两节指骨。她惊讶:“你怎么抽烟啊,不要命了!”他藏在背光处,奇怪的是面孔却清晰到棱角毕现,过了很久,他也不说话,也不动一下,在她有些着急的时候,他终于不带感情地看着她,梦里的她竟能切切实实地体会心跳加速的慌乱。他说:“田七,你害了我们的孩子!”她张着嘴巴,用力撕扯喉咙,却怎么也发不了声,只能急切地摇着头,想要解释,在这一瞬间,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坐在地板上,脚边一滩粘稠的暗红,雪白的棉袜浸在浓腻的血浆里,拔不出来。
  梦醒了,睁眼是比梦里还要暗。她一摸脸颊,满脸的泪。
  梦里她是田七,现实她是陈恬,不用对过去负责。
  月光冷清却不吝啬,微微的一点点亮洒进屋里。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能辨出屋里家具的轮廓。她抽了抽鼻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动手在身旁摸一摸,小丙就在她旁边,隔她一点距离,小小的身体有一半露在被子外面。她撑起身体小心捞过孩子绵软的身体,给他掖紧被角,他一只小胳膊露在外面冰凉冰凉,这孩子睡觉从来都不老实。她把他的胳膊捂进怀里暖着,冰冷的触感竟让她觉得踏实,这一刻,梦里蔓延的血液才渐渐从她脑海里褪去。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你不能怪我。”她轻不可闻地吐出几句话,低若蚊蚋一般的呢喃。在梦里她无法开口,现在终于得以出口,却没有丝毫轻松。
  很久没有梦到傅令了,尽管是如此森冷的梦境,如此冰冷的对话,她在这凌晨空寂的夜晚,才发现,即便这样,她也还是怀恋。即便是梦中毫无感情的傅令,他仍唤她田七,她要还是田七,该多好。她遗憾梦里没能拥抱傅令,没能互相取暖。只有在月色低垂的深夜,在梦中,她才敢悄悄做一回田七,才敢脱下陈恬的面具,才敢回忆,才敢想念。不过这样放肆的梦,也是极少的。
  黑夜让她放松,在全世界还在沉睡的时候,白天还没有到来之前,前路还有希望,像是躲在母亲子宫里,安全柔软。这一定是时空分化的异次元,分秒间过滤成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