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冷如冰      更新:2021-02-17 05:22      字数:4549
  如此恶名加身,你受得了吗?
  小方沉默,自古英雄好作,一条命零落成泥碾作尘,犹有香如故,流芳百世,光耀门楣,福被子孙;可有些人,尽管有英雄之举,却被世人误作枭雄,真相永无人知,遗臭万年,千夫所指。正所谓生命易舍,恶名难当,如此付出,到底值还是不值?
  “既然这样,”小方说,“你可以不要管什么朝廷,你是你自己的,我们走。”
  朝廷对不起你,你又何必要对得起它。
  安若素看着小方,“元康,你记住,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可以不管朝廷之事,但我不可以不管天下事。天下安,百姓也许得不到多少益处,但天下乱了,最遭殃的就是百姓。国有危难,有权有钱者都可以跑掉避祸,可老百姓他走不了,他们的双脚已经被贫穷捆在这块土地上,他们手无寸铁,我何以忍心?再说,我若一走,我也就成了百姓,身为百姓,我也一样希望有个好官为天下人作主。那现在轮到我了,我岂能一走了之?”
  小方被她说的脸上一红。
  安若素叹息一声,“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但由谁来做?你自己都放弃了,你还能指望谁?”
  小方被她说的心里充满感动,怪不得那位东方元康会痴心于她。
  安若素轻声道:“这次过后,怕又是一个乱世,墨吏横行,饿殍满地。真的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那,就让我坚持到死亡的前一刻……”
  “还有我。”小方说。
  “你没有必要掺和这事。”
  “不!”小方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世人如何看我,我只求问心无愧!”
  就算是身败名裂,就算是遗臭万年,只要作了应该做的,就是问心无愧的。
  安若素看着他,眼中流转出温柔的波光,小方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他的心,在这一刹那,很平静、很安详、很满足,眼泪,也随之流趟出来……他们是心心相印的,他是这种人,她也是。就算要分别,这种分别也是幸福的,因为彼此找到爱的归宿,找到了心灵的家园,即使日后分隔千山万水,也将不会有所缺憾。
  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和兵刃的撞击声已经轧轧刺耳,叛军渐渐逼近。再也不能逗留了。
  安若素把封好卷宗郑重地放到小方手中,把二者一起握紧,一字一顿地说:“上路吧,无论如何你也要记住,这,是用一个人的清白和生命换来的,你一定要将它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听她如此说,激动的小方突然迷糊起来,什么是“一个人的清白和生命”?生命可以理解,自然是安若素的生命,但清白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什么叫“它该去的地方”?直接说送到元贞手里不就行了吗?他满心疑惑,觉得安若素好像话里有话,他不由看着他的丫头黑妞,只见她站在安若素身边猛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你一定要记住安大人的话。”
  这更让小方疑惑,她不是他的丫头一直在维护他的利益吗?怎么现在跑到安若素那边去了?小方想不通,但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他握紧那个卷宗,郑重发誓:“人在信在,人不在,信也在。我一定会把它送到它该去地方。”
  安若素看着他,“如果……你后悔了,你可以把它扔掉……我不勉强你……”
  “你不相信我?”小方受到极大的伤害。
  安若素摇头,“你知道这是一封什么信吗?我是要告诉元贞,要她不要再犹豫,不要顾及皇帝的态度,若他还是决断不下,就把他先控制起来,悄悄除掉废太子,釜底抽薪。然后让太子登基,皇后协理朝政。十万御林军全在贞娘手里,当断则断。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什么?控制皇帝,杀废太子,这不是形同谋反吗?小方吃了一惊。这可不是儿戏。当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戏台上的他永远糊着一张大白脸。
  “是!”安若素并不否认,“从表面上看,的确是在谋反。所以,这封信绝不可以落在第三者手里。”
  “可是……”小方想起昨晚元贞和东方王爷的那一番议论,更清楚封建王朝严酷的专制。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担着多么大的干系?就算成功,皇帝陛下也会怪罪于你,万一输了,你们可就全完了。废太子他更有理由杀掉你们。”小方不无担忧。
  “现在只能这么做,否则,天下将要大乱,死的人会更多。”
  小方默默地看着她。在心里,他是赞同她的。
  安若素说:“所以我问你,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不希望再有人作无谓的牺牲。”
  “可是,你呢?”
  “我?”安若素笑一笑,“我说过了──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但由谁来做?如果谁都不做,那这个世界,还有得救吗?”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有些事一定得做,那轮到你,你就上吧。生而为人,总是要担一点责任的。躺在床上不也是死吗?
  小方说:“那就让我们一起来做这件事吧。”
  “可是你明白吗?你这一走,就没有回头路了。”安若素看着他,瞳仁又黑又亮,深幽幽的。
  “我不需要回头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小方回答。
  “其实,我更想让你得到幸福,一种平安平淡平静无波无澜的幸福。可──”
  “可对我来说,没有比跟你在一起更幸福的。”
  “真的吗?”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真的。”
  “可是你这一去,真的就不再是王爷了,前面等待你的,是剥夺爵位,甚至圈禁,甚至杀头,你所有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也便如一场春梦,了无痕迹……这不算,死后还要身败名裂,还要带累你们东方家一百多年忠心不贰的清誉。”
  “你不要说了,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那好,”安若素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也握住那个卷宗,“请你记住,爱护它,像爱护自己的生命,除了你自己,不可让任何人打开,也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它,事关生死。”
  她的神情是那么的急切,而她的双眼则是那么的幽深,深不见底──她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小方心中的疑惑更浓了,好像这不只是一个告急的文书,而是一封生死攸关的契约!
  “是啊是啊,安大人的话你一定要记在心里。”黑妞也赶快帮着强调,这一刻,她好像不是元康的婢女,而成了安若素的随从。
  “你们是不相信我吗?”小方再一次地问。
  “我信你。”安若素握了握他的手,“多谢,元康,不少人的生死,就押在你手里了。”
  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生死存亡,我们就看你的了!”这是黑妞的最后一句话。
  “不谢,你们保重!”这是小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就分手了。
  小方走上一道山坡,回过头,看到叛军已经进了山谷,披尖执锐,战马长嘶,两面的山顶上也黑鸦鸦地爬满了手持弓箭的兵卒,刚才压满他心怀的疑惑突然一扫而空,他的心里涌上一种痛。椎心刺骨的痛!──如果说同生共死是快乐的,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去死则是人间最惨痛的!
  他停住脚步,他想弯回去,他不想看着她死。
  可是,她说了──“请你无论如何也要记住,这,是用一个人的清白和生命换来的,你一定要将它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噢,原来,她就是怕他不肯走,怕他再弯回去,所以才那么再三吩咐的吧?──小方以为自己明白了。而等他真正明白以后,他心中的那份滋味,简直比十三香,还多出几味。
  他迈开大步,走的更高一点,再回过头,只见从两边的山头上飞下无数枝箭,像饥荒年间的饿疯了的蝗虫,遮天蔽日,连珠炮发,齐齐向谷底的安若素她们射去。元宝月芽黑妞以及活着的将士都站在安若素的周围,用手中的枪挑开箭矢,有的箭被折成两断又返射回去,山头不断有叛军兵卒掉落下来,原来的血流还未干涸,新的血迹又铺张开来,两面山坡被血染红,与盛开的桃花互相映衬,如丹蔻流朱,肜云弥漫……
  僵持了一阵后,元宝月芽黑妞她们身中数箭,被扎得如同刺猬,遍体开花,血珠四溅……终于,整个战场上只剩下了安若素,谷底的叛军还有山顶的兵卒嗷嗷叫着让她束手就擒。
  她怎么办?
  小方走上更高的山坡,他看到安若素双手一举,身上的铠甲竟然像爆竹般炸裂四下扬洒,露出她洁白如鹭的素装,风将裙裾吹得翩然流转,如琼林瑶树,尘落漫飞──她真的飞了起来,御剑凌空,如驾着蓝色的闪电,灼然玉举,那纷纷射向她的箭矢被卷入她的袍袖,又折成同段甩了出去,连同她的剑光所指处,大批的兵卒从山岩上滚落,如蛋碎瓜裂,粘稠的血浆像倾盆大雨喷涌而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小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安若素一个人,就像一根定海神针,镇住了大队的叛军。
  撕杀结束了,安若素一人站在桃林中,她的身前身后,尸横遍野,断箭残枪,她赢了,但漫天的杀伐之声惊了天地之祥和,只见桃花纷纷坠落,野花四下流散,整座山谷,落红成阵,铺天盖地,随风漫延……
  端的是一幅壮美的图画!小方血液澎湃,我要不要回去找她?
  正想着,又听得远处一阵的兵戈撞击之声,隐隐还有战马嘶鸣──叛军又来了!小方知道自己没法再回去了,天色已近黄昏,天边的彩霞血一样红,索真真她们明日一早上路,信息一定得先预先传到。
  小方留恋地最后一次回头──安若素如一座静默的山峰,俨然清峙,无数朵桃花在她身前身后翩然纷飞,而那呐喊撕杀声,愈来愈近,真是──金戈铁马,落英缤纷!
  她用她的生命为这个世界拼出一幅最壮怀激烈的画面!
  小方将那一幕深深地刻进脑海,永生不忘。
  他把那个卷宗放在自己最贴近心脏的地方,连滚带爬地下了山,此时,月挂中天,星斗摇落,远远地,听到了鸡鸣犬吠。他一定要赶在索真真出发前将这份至关重要的信函交到她手里,让她们早想良策。
  他沿着官道一直走,走了很久,突然发现,他迷路了!他好像走过这里,而居然,又弯了回来。他急得快哭了,我怎么这么笨呢?
  他索性一屁股坐在路边歇息起来,他需要彻底的清醒,这几天,他接受的信息太多了,就像填鸭一样,反贪司、元贞、安若素、北上御敌、东方元康、太子、废太子……这些东西全搅成了一锅粥,糊里糊涂。他需要清醒条理归划。
  坐了一小会儿,他站起来,只见月华如水,飞光千里,把路两边的农田、远处的茅舍、隐隐的小桥、潺潺的小河都照得如同画一般,他吸了口清寒的空气,憋足劲,迈开大步又上路了。又走了不知多久,天光大亮,他突然发现眼前有一堵墙,这堵墙很长,很高,像是城墙,啊,我到了京城了,小方一阵激动,但他找不到城门,他只好沿着墙着走,又是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一扇,一扇巨大的门,他欣喜若狂,飞跑过去,边跑边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到了门前,使劲地一推,门开了,一支冰冷的手枪指住了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