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
漂亮格子 更新:2021-02-21 12:15 字数:4773
吴老四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鬼王岛啊,真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
薛傲几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收敛心神,默不作声。
“八大鬼将,十大战船,三百窟涮,七百鬼兵。东家啊,不瞒你说,我曾经载过七八个人上岛,可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再活着回来……”
薛傲忽而有了和他谈话的兴致,道:“为什么全村的人,就只有你敢载人上岛。”
吴老四愣了愣,笑道:“什么我敢啊,只是我没法子啊。我那老婆没完没了地给我生娃子,一拉溜五个儿子,将来娶媳妇都愁死我,只能拿命换钱了。”他话里不干不净,可是那神情语气,却分明是洋洋得意的。
薛傲不由也被他的欢乐感染,道:“我刚才听见她让你小心点。”
“可不么,我死了,谁养她和那班.」、兔崽子。”
看他嘴硬,薛傲成心逗他,道:“你不喜欢你老婆?”
“啥喜欢不喜欢的。”吴老四直接笑出声来,“凑合过呗。”
薛傲侧过头来,离得这么近,他越发看得清楚:那贱兮兮的笑容,十足证明吴老四,其实疼他老婆疼得要死。
薛傲忽然恍然大悟了,道:“你老婆……很漂亮?”
于是那贱兮兮的笑容几乎可以算成是色迷迷了:“嘿嘿,我老婆要不漂亮,我咋能天天抱着她。”吴老四得意得摇头晃脑,“别看现在老了成色差点,放在以前,那也是十里八村一枝花来的。”
薛傲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喉咙都哽起来了,道:“你很幸运。”
吴老四“嘿嘿”笑了两声,又想起来了:“东家,你到底为啥要上鬼王岛?”
薛傲心头一痛,道:“我也是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吴老四吃了一惊,“让鬼王岛的水鬼抢了?”
“抢她?”薛傲冷笑,眼前浮现出丁绡刀光如雪的风采,“他们八辈子也没有那个本事。我只是想上鬼王岛,给她找一串项链。”
“项、项链?”
这些年来,鬼王岛占据黄河,不仅劫掠往来船只,更四面出击,杀人越货,得手之后,再从水路遁走,令人无从追查。江湖传言,去年震惊天下的长安、郑州等地,十三家珠宝商号的连环血案,便是他们所犯。
薛傲还记得,当日郑州劫案的消息传进锦绣山庄时,丁绡脱口说道:“哎呀,郑州一得阁里的那挂‘昆仑星’,不会也失劫了吧。”
“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薛傲幽幽说道,“不管是什么,不管在哪里……我都会给她找到,送到她的手里。”
“啊,她是您的相好!”
“那么一个烂女人!”薛傲忽然笑了起来,道,“凭什么是我的相好。”
他这奇怪的感情,简直让吴老四莫明其妙了。他偷眼望向薛傲,暮色中,满腔愤懑的薛傲,仿佛是一团模模糊糊的白影。
薛傲伸出手来,指了指鬼王岛,道:“明天夜里,你送我上岛,然后你在那儿等我到五更,五更我还不回来,你就自己回来—一别让人看见你。”
吴老四紧张地点了点头。
薛傲正要折返,忽又回过头来:“对了,你老婆喜欢什么珠宝,反正鬼王岛上的都是不义之财,我也帮你拿一样好了。”
“这、这不好吧?”
“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吴老四想了想,声音都发颤了,道:“金、金的……金镯子!”
他老婆的要求这般实际、简单,薛傲不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们真的很幸运。”
这一晚薛傲就住在吴老四家,吴老四的老婆不敢怠慢,飞快地拾掇出一间干净屋子,又给他烧了尾鲤鱼,烫了壶酒。
“我不喝酒了。”薛傲道,想到前两天的闭门大醉,不由又有点恶心,“我已经喝太多了。”
于是那壶酒,就进了吴老四的肚子。
“人真是好人。”这天晚上,吴老四搂着老婆道,“要是死了,怪可惜的……”
他扳着指头算了起来:“船钱五十两,一个金镯子,怎么也值二十两,加起来就是七十两;把他卖给鬼王岛,水鬼们才给我五两,一下子就差了六十五两、可是这五两是去了就准能拿着的,那七十两却还得看他能不能好好回来……他要不能回来的话,我不光拿不着钱,可能还把这一岛的水鬼得罪了,连小命都丢了……”
鬼王岛的人为防有人私自上岛,对他们不利,因此在龙牙村里,专门留了吴老四这么一个豁口,好让那些急着乘船的不速之客自投罗网。
以往那些夜探鬼王岛的人,个个凶神恶煞不说,给钱的时候又小气,吴老四把他们卖了也就卖了,可是薛傲这么大方,却让他头一次犹豫起来了。
“我想要金镯子!”和他不同,他老婆坚定地做出了选择。
“好吧,那就看在金镯子的份儿上!”吴老四说,“得了金镯子,咱们就跑。去他妈的水鬼,让人提心吊胆的,大不了老子不在这儿呆了!”
解决了这样复杂的问题,他高兴得有点得意了,紧紧地抱着老婆,恨不得连夜庆祝起来。
病
九月初二,运城大通车马店。
酉时,有雨。
雨不大,房檐上的雨珠滴落,在地下的水洼里“嘀嘀嗒嗒”地响着。配合那灰蒙蒙的天色,更令人昏昏欲睡。
一个高大的男人躺在炕上,盖了两末被子,兀自打着哆嗦。他脸色灰白,勉强道:“我……咳咳,我真是没用,偏在这时候,生起病来……”
那女人轻快地打来一盆清水,一边摆着毛巾,一边微笑道:“都是那泼皮该死,怎能怪到大哥身上。”
昨日男人于雨中追杀疯猪,岂料那泼皮是个临死也要拖人下水的滚刀肉,被男人铁掌重伤之际,居然将他们的珠宝、兵刃全都扔进了路边的一条河里。这几天雨水大,河水湍急,男人阻拦不及,待下水去捞时,东西已无影无踪了。
男人在河中上下数次,只在淤泥中捡回那一刀一剑,却被凉水惊着了,到了晚上,便觉头重脚轻,及至早晨,已是烧得如同火炭,再也起不得身了。
“想不到,你我二人大阵仗见过那么多,却在那么个无赖的手上栽了跟头。”
“这算什么翻船,就当破财免灾吧。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我们人好好的,别的都不重要。”
男人点了点头,叹道:“你说得对……可是我这么躺着,咱们就真给困在这里了……”
女人笑道:“兵行诡道,大哥又不是不懂。在这里歇上两天,哪有追兵能想得到?没准,还更安全呢。”
男人想了想,笑道:“说得也是。”
女人侧身坐在炕边,一边为男人擦脸擦手,一边道:“大哥身子强健,这点伤寒感冒,稍稍歇一下也就好了。”
男人任她服侍,叹道:“我先前还担心你淋了雨,会生病……嘿,反倒是我……唉,你去厨房,帮我熬一大碗姜汤来,我出出汗,早点好了安心。”
女人笑道:“好,偏你是个急性子。”
她服侍男人躺好,这才推开门,将污水倒进院子,又戴好斗笠,往车马店的厨房而去。
运城陆上连通陕、晋、豫,水上连通黄河、渭水,正是中原地带的交通要塞。大通车马店则是这要塞当中,遍地客舍里最不起眼的一家。
短墙、泥院,住房颇见老旧,家什也都不新。能诱人来住的条件,不过是开水、热炕、便宜、干净,这八个字。
三进的院子,那女人他们住在三进,而厨房却在二进。
她来到前面,正好听见前院一阵喧哗吵闹。
二十几个青衣大汉,赶着十来匹健马,拉着两辆大车,丁零当啷地从那双开的大门里挤了进来。如此大雨,人马自然早都给淋得狼狈,大车上堆着高高的货物,油布上稀里哗啦地淌下积水,健马喷着响鼻,脚下趔趄,显见已给累坏了。
青衣大汉都是二十往上,四十往下的岁数,个个彪悍精干,脚下腾腾有力。
一进门,已有人大着嗓门叫嚷起来:“伙计呢?他妈的人都给淋死了,快来招呼客人呀!”
大堂里连忙有伙计举袖遮头地跑了出来,帮着牵马拉车。
那些青衣大汉,个个嗓门洪亮。有的道:“马厩在哪里,快带马去避避雨。”有的道:“让厨房准备饭食,照着三十个人的量,做热汤面,多放辣子。他妈的快冻死了。”又有人道:“还有房么?还有院么?最好是给咱们包个院子!”
这些人吵吵嚷嚷,简直像是院子里打起了闷雷。女人站在往二进院的月亮门里,拉低斗笠,注目观望。
大门口最后走进一个人来。
这人穿着一身玄色深衣,外罩一仁:褐色短氅。风雨如晦,他的身上想必也已湿透,可是他慢慢走进车马店的时候,却仍是气定神闲,每一步走下,都像钉子楔入地里。
他也戴了一顶斗笠,斗笠下,白须如银,原来是个老人。
女人往后退了一步。
那老人的右手提了个四尺长的布卷,这时迎风抖开,原来是一面黑旗,上面绣了一只黑虎,一只玉瓶。
那些吵吵嚷嚷的青衣大汉,一瞬间便已安静下来。
老人右手持旗,左手合掌,站在院中昂然一揖,道:“虎平镖局孟天山,途经运城,借宿大通。人多牲口多,有吵扰到江湖朋友的地方,万请包涵。”
他的内力纯厚,这一句招呼,又有探路立威之意,因此那声音虽不像青衣大汉的响亮,却一字一句,都似在别人的耳畔说出,平和清楚,恐怕大通车马店内,前后的住客、伙计,没有一个听得不真。
一番话说完,整个院子里更是静得窿掉根针都听得见。
女人松了口气,转身去厨房,熬姜汤去了。
可是等到她熬好姜汤回房时,却只见一杆黑旗高高挂起在屋檐上,虎平镖局的人马,竟也住进后院来了。
一间间客房房门洞开,光着膀子的趟子手们,晾衣服、抖被褥、洗脸、聊天……里里外外地忙碌。
而在她的房门外,孟天山和那车马店的掌柜,正在敲门。
女人的心里打了个突,手里捧着汤碗,一瞬间转了几个念头,只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
掌柜的老远看见她,已是打着伞迎了过来,赔笑道:“胡夫人,你可回来了。”
——“胡”,那自然是他们在客簿登记的假名假姓。
女人微笑道:“掌柜的,有什么事么?”
掌柜的用手一指,道:“嗨,还不是这位孟镖头,想要把后院整个包下来,所以跟你们商量商量,能不能搬到前面去住。”
女人心中不喜,道:“为什么?”
孟天山大步行来,拱手道:“胡夫人,虎平镖局的这一趟镖,虽然不值什么钱,可是受人之托,不敢有失。把后院整个包了,一是防止贼人狡猾,从旁边作案;二也是免得真有什么事情,我们动起手来,伤及无辜。”
掌柜的一旁苦笑:“其实能有什么事?不会有事的……”
孟天山拱手道:“出门在外,靠的是朋友。虎平镖局吃的是交情饭,腾屋这种事,不敢强求,只希望胡相公和胡夫人,能行个方便。”
他一把岁数,说起话来格外诚恳,哪还给人拒绝的余地?
那女人叹了口气,问道:“这院子里别的住户呢?”
掌柜的道:“哪还有别的住户,我这客人一般都是从前往后住,就您二位,昨天图清净,才直接进的后院。”
事已至此,那女人明知无可更改,仍是扬了扬手里的汤碗,愤愤道:“我相公身子不舒服,这是我刚给他熬的姜汤。”
掌柜的听她话风软了,忙道:“完了让厨房重熬,这几天胡相公什么时候想喝,您什么时候让厨房马上熬!”
那女人叹了口气,推门进房。
身后孟天山忽道:“胡夫人他们这几日的店钱,全记在虎平镖局的账上。”
辱
薛傲梦见了左长苗。
那个令他极为反感,而又深深畏惧的男子。
他梦见左长苗远远走来,高、瘦、微微佝偻,金面、微髭,有一双看似没精打采,可偶一顾盼,却锋锐如刀的眸子。
薛傲被他扫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越是昂首挺胸,却越是需要仰视左长苗,好像那“瘟虎”虽然并未变化,而他自己,却正在不断缩小一般。
薛傲看见左长苗和重华公子站在一起,重华公子指着自己说:“薛傲,是个废物。”
左长苗点了点头说:“嗯,虽然长得像那么回事,但确实没用。”
“他就是我养的一条狗而已。”
“呵,看他那自以为是的佯子,我还以为,他才是锦绣山庄的主人呢。”
“看门狗不都是这个样子?”
薛傲就站在那里听着,清清楚楚地听着。每一句话,都像一道鞭子,狠狠抽在他的脸上。他听见自己的血在血管中呼啸着冲上脑袋,感到自己的脸热得像要燃烧起来。他的心口憋得发胀发痛,一口气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死死地塞在他的喉间。
他看着重华公子,眼眶发热,泪水滚滚而落,脑中翻来覆去,只是想:“公子,公子!我一直把你当成师父、兄弟……可是。原来,你只是把我当成一条看门护院的狗!你……你从没忘了我的出身!”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伏去,双手着地时,瞬间变成了两只毛茸茸的脚爪。薛傲惊恐地向后看去,又看见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