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漂亮格子      更新:2021-02-21 12:15      字数:4766
  张老实心中莫名紧张,到后边去做饭时,走得都有点跌跌撞撞了。
  一男一女这才拣了张干净亮堂的桌子坐下。
  这张记面铺虽然开在郊外,但靠着官道,平日里的生意也颇可观。张老实一辈子在此经营,到如今已有一间砖房、两个茅棚,八张桌子、二十余张条凳的规模了。
  那男人环顾四面,松了口气,道:“逃到了这里,应该就没事了。”
  那女人道:“想起来,真如做梦一般。”
  他们四目相对,想到过去的种种,又想到未来的生活,不由心中柔软。
  男人轻握了女人的手,道:“小妹,跟了我,让你受苦了。”
  女人微笑道:“只要能和大哥在一起,什么苦都是甜的。”
  男人正色道:“不过,也不会一直苦下去。这一趟虽然走得匆忙,但银子细软也还是带了些出来的。咱们寻一个山明水秀又没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垦上几亩荒田,养上几只鸡鸭,生下几个儿女,不消多久,也是一番好光景。”
  女人含羞低头,道:“一切都听大哥的。”
  她如此娇美,那男人不由心旌动摇,捉起玉手,在唇边轻轻一吻。那女人“啊”了一声抬起头来,满面绯红,低叫道:“给人看见!”
  男人脸色一变,慢慢将女人的手放低,想了想,强笑道:“看见……又怕什么?”
  他的心里果然还是怕的。女人也知刚才的话说得不是时候,连忙反握住男人的手,道:“不怕,我们自然是不怕的。”
  男人眼中掠过一抹狠绝,道:“我们既已逃脱,就没有了回头之路。真有人追来,怕又有什么用?哼哼,只不过到时候一刀一剑地拼起来,说不定是他们有来无回,也就是了。”
  他越这样说,女人越是不安,道:“天大地大,他们上哪找我们来?再说现在这乱世,我还真不信谁会有那个闲心,咬着我们不放。”
  她这话说的,其实也正是这男人心中暗暗企盼着的。听她又说了一回,自己也就不由更信了一分。
  刚好这时张老实已煮好了两碗面条,厚厚地浇了肉卤,又将豆干,卤蛋码得高高地端了出来。那两人好几天没好好吃饭,更兼那面条着实香滑,顿时什么也顾不上了,一人一碗埋头大吃。
  男人吃得快些,又叫了一碗。好在这会儿灶房里的火和汤都是现成的,张老实再做第三碗倒也更快了。
  忽然有一个人从面铺暗处里坐了起来,狞笑道:“你们是私奔出来的?”
  那一男一女登时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见一条凶恶的汉子正从面铺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那个人身材不高,肩膀宽阔,宛如铁铸。一头又硬又乱的黑发,在头顶上胡乱绾了个牛鼻髻,满面油光,半腮针须,一双小眼里满布血丝。
  他是运城城外刘家庄中有名的泼皮,名叫朱峰,因为为人蛮横,好吃懒做,大家就都把他的名字倒过来,叫他是“疯猪”。这人平生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昨天夜里在运城赌输了钱,今天一早来到面铺,吃了一碗面,一个酱鸡腿,也不给钱,就在砖房靠墙的背光处,搭了两条凳子,睡起觉来。
  张老实看他一脸晦气,更不敢惹,结果后来一忙起来,竟将他全然忘了。及至疯猪自己被雷声惊醒,却又懒懒地不想起来。他的身形被桌子遮挡,又在背光的所在,因此便连那一男一女竟也全未发觉他的存在。
  他并未见识那二人方才避雨闯入的身法,一双耳朵只隐隐听说二人私奔潜逃,又带有金银细软,顿时就起了歹念。
  “唰”的一声,他已自腰后拽出一把解腕尖刀:“你们这两个狗男女,私奔到这儿来啦,这小妞是谁家的小老婆,跟我去见官!”
  那一男一女被他一吼,都吓得一哆嗦,女人正待起身,却被男人一把摁住了。
  那男人眼珠转动,一瞬间便已将四下打量完毕,道:“这位好汉,怎么称呼?”
  疯猪怪叫道:“少他妈跟老子套近乎,老子平生最容不得你们这些奸夫淫妇!他妈的搞破鞋、偷汉子,跟老子去见官,男的阉了,女的骑木驴!”
  他言语粗俗,那女人被他骂得又羞又怒,可是心里却稍稍安定下来,已猜知这人其实并不知道他们的真正身份。
  张老实忽见这泼皮闹事,早慌了神,赶过来,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把手乱摇,叫道:“疯猪,疯猪你可别给我惹祸呀!”
  疯猪把眼一横,骂道:“滚你妈的蛋!老子这是惹祸?老子抓奸抓双,那也是替天行道,扭到官府去,官老爷也不会说个‘不’字!”
  他越是这般叫嚣,这一男一女就越知道他不过是个草包。
  那男人低声道:“别在面铺里动手。”
  那女人稍一犹豫,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这次出逃,最怕的是暴露行迹,引来后边的大队追兵。因此一向不声不响,唯恐引入注目,留下破绽。
  他们这一说话,那边疯猪又叫了起来:“嘀咕什么呢?又想耍什么花样!老子的眼里可不揉沙子!敢不老实,一人一刀,先给你们放放血!”
  那男人拱手道:“好汉,放我们一条生路。”
  疯猪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一俟入耳,面皮上就已经柔和了,道:“放你一条生路?也要看你会不会做人。老子昨夜在运城赌钱,着了几个王八蛋的算计,把老娘的棺材本都折进去了——你们要是懂事的,就借些钱来,给老子翻……不,让老子去孝敬老娘吧!”
  那男人沉着脸,将自己的钱袋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疯猪将钱袋往桌上一倒,稀里哗啦,十几两散碎银子滚了满桌。
  “他妈的。”疯猪一边把银子往怀里揣,一边骂,“你糊弄我?你刚才说的细软呢?”
  那男人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张老实,又向那女人点了点头。
  那女人便将那一直放在手边的黑布包裹推给疯猪。
  疯猪单手解开包裹,掀开几件衣服之后,果然抖出几条金灿灿的链子.,一串圆润晶莹的珍珠,一块翠绿的玉牌,以及几只杂样的手镯。珠光宝气,一时映花了他的双眼。
  “他妈的,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疯猪也不顾那钱袋了,一把抓起那些链子镯子,全都塞到怀里去,“看不出你这老小子,病病歪歪的模样,居然还勾引来这样白白嫩嫩的小骚娘?真是老天爷不长眼……老子先替你们收着!”
  说话间,他又注意到桌子上另外那个蓝布的长条包裹。
  “这又是什么?”疯猪伸手就去抓。
  “啪”的一声,那男人却先他一步按住了包裹,道:“好汉……不要逼人太甚。”
  “去你妈的!”疯猪财迷心窍,早已什么都听不进耳,一刀剁向那男人的手腕,“老子就是逼你了怎么样?不服咱们就去见官!”
  那男人的手往回一缩,疯猪便已夺过包袱,就在桌上一抖,“咚”、“咚”两声,两件沉重的铁器就掉了出来。
  那原来是一把刀、一柄剑。
  疯猪愣了一下,笑道:“呵,居然还是个练武的——练得一肚子男盗女娼!”
  他看着这两件利器也觉得心里发毛,可是利欲熏心,也就顾不得什么轻重了,用包袱皮把兵刃卷起来往腋下一夹,道:“算你们两个识相!老子这就带着这些呈堂证供上衙门。你们两个不要跑,老实跟来!”
  ——那两件上好的兵刃,加上那些珠宝,还怕没有上百两的价值?
  ——他今日虽然狗急跳墙,早有劫财之意,可是碰上了这么两只既温驯又有料的肥羊,却也不得不说,真是意外之喜了。
  疯猪忙不迭地出门,临钻人雨幕前,脸上已绷不住笑意。
  张老实眼见疯猪走得远了,这才上前道:“两位客人,受惊了。”
  却见那男人面色如常,道:“没事。掌柜的,结账吧,另外,我们还要赶路,你这若有雨具,也匀给我们两个。”
  他在袖子里掏了掏,仍还有几钱碎银,才要递过来,张老实已经拼命摇手,道:“你们被那疯猪抢了那么多东西,哪还有钱,留着自己用吧。我可不能要了!”
  一面说,一面在厨房里去摘了两个斗笠来,道:“这都是老汉我自己编的,不值什么钱,你们就戴着吧。”
  那对男女对视一眼,起身拱手道:“如此,多谢了。”
  他们戴好斗笠,辞别了张老实,顺着疯猪离去的方向走进雨中。因为不能让疯猪再与别人张扬,故此一等离了张老实的视线,便展开身法,直追了下去。
  追出里许,前边模模糊糊,已有疯猪的背影,那女人却忽然停了下来,道:“我的簪子掉了!”
  那男人一愣,道:“簪子?”
  那女人道:“定是我刚才戴斗笠时掉在面铺了。大哥你先去追那泼皮,我回去找一下。”
  事态紧急,她说得又快,那男人不及细想,点头道:“好!”
  两人便一个向前,一个回头,暂且分手。
  那根银簪子其实就攥在那女人的手里,尖端锋锐,与铁锥无异。
  那男人心地善良,在自保的同时一直不愿伤及无辜。因此才会要求那女人“不要在面铺动手”,其实就是为了保住开面铺的张老实。
  可是他们被劫,张老实看见他们所藏的珠宝,更看见了他们的兵刃,哪还忘得了?以后若有人查到这来,稍加盘问,岂不就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所以这个人,其实已经留不得了。
  那女人在面铺外深吸了一口气,雨沫沾在她的舌尖上,湿漉漉的,竟有一点甜意。
  她本身也并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人,可是为了她和那男人的将来,她却不能不小心点了。
  她迈步走进了张记面铺。
  却见张老实正穿了领破蓑衣,戴了顶旧斗笠,慌慌张张地往外走,一见她回来,高兴得叫了起来,道:“客官哪,我还害怕追不着你们呢!”
  那女人一愣,单手垂下,簪子已在袖中一转,准备刺出。
  却见张老实已在蓑衣下拿出一个灰布小包,在手里打开来,里边用油纸包裹的是一只卤鸡,两方酱牛肉,几块腌豆干。
  张老实道:“你们前脚走,我后脚就越想越不对劲。你们钱都没了,以后吃喝都成问题呀!我这里别的没有,卤味还有一些存货,你们路上带着,饿了只要买两个馒头,也撑得过去了。”
  那女人不料他这般好心,意外道:“你……你这又是何必……”
  张老实叹道:“唉,你们是在我的店里被劫的,我这老头子的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他将那包袱又重新包好了塞过来。那女人稀里糊涂地单手接了,有点不知所措。
  “对了,你回来干吗来了?忘了什么东西么?”
  女人稍一犹豫,道:“我……我掉了一根簪子。”
  “哎哟!”张老实笑道,“那可丢不了,这店里也没别人来。”
  他低下头,就在刚才那女人坐过、经过之处,转着圈地来回找。那女人站在原地,看着他那花白的头顶在自己眼前转来转去,心里一软,忽地把手一翻,亮出簪子,道:“在这里……掌柜的,我找着了!”
  张老实抬起头来,得意道:“你看,我说吧!”
  那女人将簪子别回头上,向老头微微施礼,道:“掌柜的,你好人有好报。”
  杀
  九月初一,大同怀仁村。
  酉时,有雨。
  雨下得很大,瓢泼一般,火把只能在伞底下才打得住。火光照耀,地上的积水一片明亮,村民被赶至打谷场,一路走得泥浆四溅。雨水寒冷,有小孩哭,但哭声马上模糊了。大人低低地哄着:“乖,别哭,可不能哭呀……”
  打谷场上一片平旷。怀仁村全村二百二十一口哆哆嗦嗦地站在雨中。扯天扯地的雨线映着微微的火光落在他们脸上,把每个人的恐惧和绝望都放大了。
  在他们周围,匈奴的士兵杀气腾腾地瞪着眼睛,任雨水流过他们的额头、眼睛、下颌,像草原上即将扑食的苍狼一般,无声无息。
  ——以往他们来时,大同城总能将他们挡着。即使偶有失手,龙将军的战报也总会提前传到,好让村民及时撤离。可是这一回,这些蛮人几乎是凭空出现,将村民结结实实地堵在家里,让人哭都哭不出来了。
  村长韦老大在不停地鞠着躬:“大王、大王,我们就是老百姓,我们啥都不知道……就是种地的。您要什么您拿去,您饶我们一条活命……”
  雨水浇得他睁不开眼睛,山羊胡湿成了一股,直撅撅地垂在下巴上。在他的对面,匈奴的先锋官赤末花红袍金甲,阴沉沉地坐在手下打起的羊皮伞盖下。他身材魁伟,有一张蟹青色的脸和一双食尸鹰一般的眼睛。
  “我要粮草。”赤末花道。
  “粮草有!粮草有!”韦老大忙不迭地点头,转身招呼村中十几个青壮劳力去挨家挨户地搜罗粮食,装上匈奴的粮车。
  怀仁村占了戍边垦荒的好处,每年的赋税极低。今年交了官粮以后,各家各户都留了上千斤自用的稻米。这些青壮一户一户地搬,累得气喘如牛,也不敢稍停。
  “我要金银。”赤末花道。
  “金银有!金银有!”韦老大亲自带着几个老人,把在场村民的首饰、钱袋都搜罗来。
  “我娘留给我……”有个半大小子护着脖子上的银锁直嚷嚷,让韦老大一脚踹了个趔趄,才闭上嘴。
  ——也就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