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一意孤行      更新:2021-02-21 08:10      字数:4781
  中国人没有一个不了解“忍”,因为他们爱他们的土地,爱他们的生活,而他们知道,如果要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下去就非接纳别人容忍别人不可。
  中国人重视名分,全世界,你大概再也找不到一个民族像中国人一样把名分看得比事实更重要的了,中国人即使为此吃了大亏也在所不惜。
  传统的中国战士连怒发冲冠勇往杀敌的时候也不忘记问清楚对方的名字(对了,你不要以为问名都是杀头的前奏,事实上有时也蛮罗曼蒂克的,中国人订婚之前就有个“问”名之礼),章回小说中标准的说法是:
  “来将通名,宝刀不斩无名小卒!”
  奇怪,那些来将竟都老老实实地把名字说了出来。
  传统的中国人又非常谦虚,他们叫自己的文章为“拙作”,他们建议你把他的画拿去补壁(遮墙壁的洞),把他的书拿去覆瓿(封坛子口),他说自己的小孩是“犬子”,自己的太太是“拙荆”(笨手笨脚的乡下人),他的房子是“寒舍”,他自己是“鄙人”(边远地区不识礼的人);连中国的皇帝都要称自己做“寡人”(没有道德的人)或“孤”(没人理会的人)。如果你听一个中国人说:“我一无所长,希望跟阁下多学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一个没有自信心的家伙,他其实是要你知道他的谈吐多么有教养。如果你听见他和他太太合力保证他家的菜准备得又少又难吃,你尽可以大胆地赴宴,他们弄的东西绝不比国宴差。
  当然,中国人并不是不自豪的民族,正确的做法是“谦虚”由他负责,赞美的“反驳”由你负责。如果他说:“我这只小犬,又笨又懒。”你应该说:“贵公子真了不起啊,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比他更聪明的七岁小孩了——我家犬子差他远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说到这里,再说一个故事。如果你看到一堆人挤在一起,抢一只橄榄球,他们是美国人;如果你看到一堆人在一起洗澡,他们是日本人;而如果你看到一堆人又挤又打地抢着付账,他们一定是中国人。
  对你而言,正确的方法是稍做挣扎,并且让他获得第一回合的胜利,通常他多半会感激你,在下一次的时候让你获得胜利。当然,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你并不知道。但中国人对下一次是充满信心的,虽然也许下一次是50年后。你最好不要健忘,否则你就不礼貌了。
  如果你在中国人住的地方——不管是台湾是香港还是美国唐人街或者中国大陆,你立刻发觉,到处都是人,中国人是个不管怎么样都活得下去的民族。
  有一位中国古代的哲学家,在即将临终之际把他的学生叫了来,说:
  “你看我的牙齿呢?”
  “没有了,都掉光了。”
  “我的舌头呢?”
  “还在。”
  那学生忽然明白柔韧的东西永远比坚硬的东西更强、更适合于生存。
  在希腊神话中,西方的神,像宙斯,差不多是以革命家的姿态出现的,他摧毁,他建造,他的面前是一片新天新地。
  但在中国神话里,中国神跟中国人一样善于节省,传说天和地曾受过极大的损害,中国神明的办法是这样的:
  天斜了,斜向西北,神明决定不去管它——因此你看到中国天空上的星辰都倾向西北。
  地也歪了,歪向东南,神明也不加理会——因此中国大陆的河流全都“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当然,也有破损得更严重的,中国神明的办法依然是补修而不是换新,所以那位叫女娲的神炼了些石头补起天空来。中国人一直到现在还使用女娲补过的这片天空。补得真不错,到现在还挺管用,看样子还能再用下去。
  对了,谈到女娲,大家对其性别鉴定颇不确定,大部分认为是女的,小部分认为不太清楚。说来奇怪,中国神明中性别搞不清的还有后来的观音菩萨。中国人不像法国人,法国人连水果都能定出女性水果和男性水果。在中国人看,身为神明最重要的就是做好神明,至于是男神女神,那又有什么重要?所以,如果你是男性沙文主义的信徒,千万别娶中国女人。
  这些年来,美国女人闹了半天,争到一个Ms。的称谓,让已婚未婚的女人都可以共用,但许多女人还不敢用;可中国妇女在60年前就用起自己的姓和自己的名字了。当你听到有人叫一声王小姐的时候,王小姐可能是16岁的少女,也可能是60岁的祖母。
  而且——这种事说来中国男人自己也莫名其妙——自从中国的大家庭渐渐变成小家庭以后,中国丈夫的钱包不知道怎么搞的,全掉到太太手里去了。通常现代中国家庭的组织是这样的:丈夫是外交部长,太太是内政兼财政部长;丈夫按月缴纳全部薪俸,太太多半会很仁慈地发回一些零用钱。
  大概中国丈夫都有“伟人意识”,他们不屑于管钱,所以就放弃了管钱的权利——这一点让全世界的女人简直羡慕得要死。
  不过,当然,你不要忘了,中国女人全是天才烹调家,中国男人踊跃地做“好丈夫”不是没有理由的。
  中国女孩的身高这些年来增加极多,她们的智慧和能力也增加得惊人,她们对考大学和更高的学位极有兴趣——她们绝不为找丈夫而读书,但是她们这么能干、健康、漂亮,男人怎么能不爱她们呢?
  当然,中国妇女也深知中庸之道,所以她并不坚持争取更多的权利。在机场,如果你愿意为一位中国女人提箱子的话,她并不会坚持自己提的权利;如果你在火车里让位给一个中国女孩,她也会放弃拒绝的权利。
  而其实中国女孩最可爱的地方是她有一颗全新的头脑,却保持着最古老的德行。她们不管做家庭主妇或女工或教授,全都干得非常出色,中国古代所谓的“齐家”、“治国”,她们的确是同时做到了。
  我们说了太多中国女人的事了,其实中国男人也努力在中西和古今之间不断地做着选择和协调。譬如说,在台湾的中国人放弃了四合院和叠席式的建筑而接纳了四层的或十几层的楼房;我们放弃了轿子、三轮车,而选择了汽车;我们放弃了长袍而选择了简单的衣服,至于年轻人——年轻人全世界都一样,他们已经决定穿他们那一代的制服:牛仔服。
  那么,如果我们穿着Levis的衣服,开着福特的车子,住着钢筋水泥的房子,梳着五千年祖先从来没有梳过的发型——那么,所谓的中国到哪里去找呢?
  中国还是在的。在香港,你会看到家家厨房在雪亮的不锈钢瓦斯炉或电炉上放着个黄褐色的砂锅——他们在努力保留一部分的中国;在新加坡,在最热闹的地点开着中药铺,那些华人,在他最病最弱的时候,他情感上需要的是中国草药;在马来西亚,成千的侨社团体吵着要办一所中文大学。而在新加坡,已经有了一所教中文的南洋大学——当初捐钱的陈六使先生竟是个不识字的华侨。
  传统的中国人是不允许你有私生活的,他理直气壮地问一个小姐的年龄;他甚至追根究底地盘问你为什么要跟长得挺不错的玛丽分手。传统的中国社会至少有个好处,不需要心理医生——反正谁都可以听谁的隐私。对中国人而言,一个人如果有“不可告人之事”,他一定不是好人。
  不过,当然,刚才只是吓唬你的,那种中国人现在快要找不到了。在台北,中国人渐渐也试着去了解外国人,并且尊重外国人的生活习惯了。
  
  Number : 9581
  Title :门外观球
  Author :铁凝
  Issue : 总第 188期
  Provenance :体育博览
  Date :1996。12
  Nation :
  Translator :
  从小就对足球不感兴趣,以为那纯粹是男孩子的事。长大之后我仍然拒绝对足球产生兴趣,并坦率地向迷恋足球的朋友们承认我的这种拒绝。
  这么一来,我与他们的共同语言就少了许多。逢有足球赛的日子,逢有足球赛的电视实况,我还得领受他们善意的嘲讽:
  “你居然不喜欢足球!”
  “居然你能不被足球打动!”
  我一脸的不以为然,心想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为什么非要我随着你们的喜欢而喜欢呢?贝利和马拉多纳都伟大,可伟大的人不一定就只马拉多纳和贝利。细究起来,大凡你不感兴趣的事情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你尝试过了这事情,觉得毫无兴趣;另一种是你从未尝试过这事情,预先就认定你对它不会有兴趣。我想我的排斥足球便属于后一种。在人生短暂的岁月里,这种预先的认定令我们失去了多少领略美好的机会啊。
  四年一度的世界杯足球赛,为地球上的球迷们大大创造了一次激动、兴奋、颠狂、焦虑、欣喜已极乃至悲痛欲绝的机会,连一些政府要员、总统首相、王子王妃们都神不守舍起来。内阁会议可以因此而中断,总理可以为看球而请假,倘若伊拉克和科威特的战争发生在那时,你不能不担心士兵们是否有饱满的士气或者战争还会发生。虽然现代足球在被英国发展完善起来之前,也曾有过不甚光彩的历史:“罗马士兵的踢球运动传到欧洲各地,在中世纪又首先在意大利演化成一种粗暴的运动,各城镇之间往往动员数百人互相比赛,双方球门相隔约0。8公里”(引自《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这不就是战争么?但当今的足球已和战争无关,尽管它还不具备控制战争的魔力。我领略足球就是从世界杯开始的。
  记得在一个闷热的下午,电视屏幕上正显示着第十四届世界杯足球赛的某一场比赛,家人在客厅里看得凝神屏息,专心致志。我无意中走进了客厅,并无意地扫了一眼电视,屏幕上正是一个进球的镜头,颠狂的意大利观众正为他们的英雄——年轻的新星巴乔欢呼。进球,无疑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但吸引我的并不是那排山倒海般的观众的热潮,而是这位新星巴乔的脸。据说教练是在意大利球迷的强烈呼声中才决定启用这位新星的。巴乔果然不负众望,旗开得胜。此时这位新星面对意大利父老,脸上却没有一般情形下的狂喜,而是一派狰狞。难道他不快活么?难道他不惊喜么?我忽然觉得,那一脸的狰狞正是快乐的极致,正是狂喜的顶点,正是瞬间的真面目。因为太真了,表情则无法预料了,也美得动人了。
  我坐了下来,开始欣赏我一无所知的足球,不放过每一场比赛,直至阿根廷与西德的问鼎之战。我的足球知识少到了没有,但我相信,当你把眼和心真的放进球场,你必将有所获得。
  拉美人细腻、漂亮的脚法和节奏,欧洲人的速度和力量,非洲人强悍的体魄加实用的战术……一切都耐你欣赏。足球实在是表演艺术,却又有别于表演艺术。它有着与表演艺术一样的功力和套数,又有着这套数之外的一切出其不意。这是连精美绝伦的芭蕾和交响乐都无法比拟的。这便是半个世界的人都为足球着迷的缘故之一吗?甚至连球迷也成了一种角色,又是绝对的自己。他必能接受体面的胜利,也必得当众接受落花流水的惨败。当南斯拉夫败给阿根廷后,斯托伊科维奇趴在草地上用绿草擦洗着满面的泪水、苏西奇用球衣捂住脑袋嚎啕时,你会觉得这失败实在也充满一种悲壮的魅力,因为此时此刻他们把一个真的自己交给了足球,交给了观众,交给了世界。
  曾经有一篇描写赛场教练的文章说:“紧锁的眉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焦虑的眼睛急速地左右转动,掌心捏出一把汗,拳头攥得指骨发白——这是一些教练在世界杯上显而易见的痛苦表情。他们这些行为语言本身就值得你买票观看世界杯。”这篇短文令我想起了贝肯鲍尔、查尔顿和比拉尔多,想起贝肯鲍尔的强作镇定和比拉尔多神经质地用手指去抠身前的栏杆……碰巧我也特别乐意留心教练们的表情。
  我还每每为看台上观众的表情所打动,至今不能忘记那位美丽的金发巴西少女,在巴西输给阿根廷之后是怎样咬着拇指泪如雨下。这镜头甚至成了体育节目里观众“闪回”的经典。
  过后,我想得最多的还是巴乔那张脸。一张因快乐而变得狰狞的脸何以会打动人呢?是因为如今足球场之外的人类表情越发地少了真意么?那球场之外的社会舞台上,原本也是有着诸多竞争的,那竞争有时也足能使你揪把草去擦脸上的泪水,也足能使你用衣服捂住脑袋去嚎啕。然而你见过的,却常是经刻意修饰而漾出的微笑,经悉心策划而溢出的热泪,经长久揣摩而演出的同情,就连对不义之举的愤慨,也显得心不在焉。人类是越发的周到了,周到得只顾去调整你的本相,忘记了真切之至的欣喜不一定是程式化了的那般“美好”,或许会带出些“狰狞”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