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仰起头，虽然在笑，却带着失去全世界那样深沉的悲哀。从来没见过这么悲伤的笑容，这么痛苦的笑容，这么……恐惧的笑容。
  我心里一恸，只能怔怔的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不知道……我……他竟然那么温柔的吻别人……那么温柔……我做梦才能见到的温柔……”
  “他……不爱我啊……，他要和别人在一起了……带着陌生人，去了我们的家。”
  “帮我看看……帮我看看……”
  曦，如果朝离开了你，你会怎样？我不敢问。
  答案，已经尽人皆知了。我以为他会坚强一点，却没有料到，一千年前的回忆，将他折磨成这样。
  我站在他们家的门前，犹豫了一会，终于按下门铃。
  门很快的开了。
  我一愣，看着眼前陌生的脸庞。
  开门的不是朝，居然是个俊美可爱的少年。雪肤粉唇，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宛若潋滟秋水。这样出色的人，如果见过肯定会记住。我搜索着记忆当中可能出现过的人，反复确认——没有见过，他是谁？
  他看到我也吃了一惊，仿佛期待落空了，有些失望。
  “请问……韩朝在吗？”
  我小心的措词，心里越来越不安。曦这回不是凭空吃醋了，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我能想象到的范围。如果告诉他我确实看到陌生的少年出现在他们家里，他的反应又会是怎样的？
  他叫我来看看，不过是想逃避而已。
  我要帮他逃避，还是告诉他事实，让他来面对？
  “哥，有人找。”少年回头说，亲热的样子令人难以置信。
  哥？难道是孤儿院里的孩子？但是朝曾经说过，他和孤儿院的孩子都不十分亲近。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
  他从门边让开，我走进屋，发现门后放着两个偌大的行李箱。
  “斐哥，是他让你来的？”朝站在客厅里，冷冷的问。
  我循声看向他，点头。
  “他在哪里？”
  “撩河河岸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想想，补充一句，“朝，你们是不是又有什么误会？他看起来很痛苦。”
  希望这不过是误会而已。我不着痕迹的瞧了瞧正在检查行李箱的少年，他察觉我的目光，回头俏皮的一笑。
  朝的目光更冷了：“斐哥，你打电话叫他过来。”
  我这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疑似为手机的残骸。难道曦一直不接朝的电话？他不明白这样做错过了多少解释的机会吗？
  皱起眉，我拿出手机，作势丢给朝：“如果是你，我想他会高兴些。”
  “不。”
  他冷冰冰的吐出一句，走到少年身边：“你先走。”
  “不，我等着。”少年摇头，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哥，我想看看他再走嘛。”
  “走。”
  一个字比一句话有效。少年摸摸鼻子，带着点不甘的一手拉起一个行李箱：“那我先去车站了，哥，你一定要来喔。”
  朝点点头，将少年推出门外，把少年哀怨的脸关在外头。
  “你要走？”我已经无法保持淡然，锁起眉头问。
  他冷冷的点头：“九点的车票。你告诉他，不回来，就别想见面了。”
  简单扼要的向曦转达朝的意思后，我几乎可以听见手机那头他痛苦的喘息声。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曦一直没有结束通话，直到他推开门。
  按着门的手仍然微微发抖，脸色比刚才更为苍白虚弱。
  眼前神情恍惚的濮阳曦，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看着朝。
  朝浑身上下仿佛凝了层冰，散发着凛人的气息。他一言不发的转身走进卧室，一阵撕裂声后，被风吹来的一个个纸团滚入我们的视线。风华绝代的人儿踏着那些纸团，来到我们跟前，停住。曦此刻就像死人一样僵着身体，目光的焦点好不容易从那些散乱的纸团，移到朝冷漠的脸上。
  朝的视线转而越过我们，接着冷冷地走向储藏室。
  陶器、瓷器摔碎的声响之后是浓郁得仿佛能醉死人的酒香。空气中的酒香味愈来愈浓，令人几乎无法呼吸。曦呆滞的眼睛瞪大了，按着门的手终于滑了下来，无力的垂落在身侧。
  我转身，不忍看他们破裂，更不忍看他崩溃。
  “别……别走！”一直没什么反应的曦忽然抓住我的外衣不放。我停止了动作。他太痛苦了，真是太痛苦了！这份感情带给他的负担这么重，重得将他自己，也将他的爱人拉进了漩涡。可是……如果叫他放弃的话，不是太残忍了吗？一千年的执著，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吗？我回过头，正好望见朝再次停在我们跟前。
  “一刀两断。”
  他说，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半点迟疑。
  我原以为没有人看到这时候的曦还能说出绝情的话，但是，眼前这个，永远都是例外。
  曦张了张口，艰涩的将话挤出喉咙：“为什么？”
  “我这么的爱你！”爱字出口，竟然会如此的沉重。
  “我不爱你。”朝说，冰冷的声线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平静如昔。
  “不！不！你是爱我的！”曦吼起来，两道清泪滑下脸颊。我从没见过他流泪，不禁呆住了。
  “或许以前是。现在不是。”朝冷冷的说，仍然超凡脱俗，绝美得不可方物，“我喜欢那个与我同游天下的少年天子，我喜欢那个冷静倔强的帝皇，我喜欢那个黏人的白痴。但是，我对眼前这个失去自尊自傲自信的孬种，没有丝毫感觉。”
  曦哽咽着，仍然痴痴的望着爱人。
  我则完完全全的愣住，脑中回响着他刚才的话语。
  “过去我恨你，因为你要我舍去自尊留在你身边；现在我不屑你，因为你已经失去了自我。今生前世，过分执著，你已经不是天命帝，也不是那个白痴。”
  朝几乎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长的句子，现在他却好像要把一生一世要对曦说的话都说完，然后绝尘而去。
  “你是说……我谁也不是了……我……”曦含着泪，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有些害怕却更多执著的要拉住朝。
  朝绕过我们，径直走出门去。
  曦扑过去，紧紧的搂住他的腰：“求你不要走！要走我走！你留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朝停下步子，回头，悠然一笑。这一笑，就连日月也会失色。
  “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
  曦拼命的点头，泪水像雨一样纷纷落下：“是！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你随意。”
  他的笑容冷得彻骨，曦完全绝望了。朝挣脱他，走进电梯里。电梯合上的那一刹那，我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哀伤。
  你既然这么哀伤，为什么还要离开他？你知道的！曦会死！你离开他！他绝对活不下去！
  我追出去。
  夕雾，你这么哀伤，为什么还要杀我？
  为什么不让我利用你？
  一千年的疑问，如今终于明白了。你不愿意爱得失去自尊。那些为了爱人的私欲奉献出性命或者自由的人，他们不知道爱情是多么需要自尊的存在。
  爱情，不需要任何一方的牺牲。
  15
  我在楼下拦住了朝。
  他仿佛平常一样冷冷的望着我，这么平静，更显出他的无情。
  “你真忍心让他死？明知道他失去你，宁可死去。”我试图说服他，临来却发现，脑袋中有的不过就那么几句。平时引以为豪的词汇战术完全不能用上。
  “没有真失去过，怎么知道。”他淡淡的说，绕过我，挺拔优美的身形没有丝毫停顿。
  我一愣，目光随着他慢慢的离去。没有失去过……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前世曦失去你的时候那么痛苦，你也知道的！不……你以为，如今和前世一样吗？他只会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自拔，不会死去？
  “那时候你没有回应他，失去你，他已经那么痛苦了。现在你舍弃了他，你以为他真的不会死吗？”
  跃到他身边，扳住他的肩头。我决意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留下，不然曦——我的挚友，真的会自残……会死掉！
  他轻轻一闪，转眼间移位到我对面。
  我有些吃惊，举起的手忘了放下来，就这么看着他。什么时候他开始练轻功了？而且进步的速度非常之快，这次要拦住他恐怕有些吃力。
  “他随意。”仍然透着寒意的声音清冽如泉水。
  “你不伤心吗？”
  曦啊曦，为什么你要爱上眼前这个人呢？即使他爱你，他也能舍下你。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舍下爱人就是一种残酷。……我很明白这样会给被舍下的人多大的伤害，我很理解这样会让被舍下的人落入怎样悲痛的境地，因为我也曾经这么做过。
  “长痛不如短痛。”悲哀的眼神转瞬即逝，韩朝，再次成为一个无情无心，冰做的人儿。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简单而又复杂的心思。他和曦相处下来，因为性格的关系，免不了走到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他痛苦，曦更痛苦。曦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注意，无时无刻不在猜忌。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身心也会疲惫不堪。所以他要离开，或许不是舍弃，以他的角度来说，他认为是自己造成了曦如今的苦痛，罪魁祸首离开了，曦才会快乐一些。
  “难道你不能用其他的方法让他快乐一些？”
  何必呢？自己离开不也痛苦吗？对他说决裂的时候，你何尝不是忍着心碎？
  “不。他爱我，已经爱得失去了自我。他的世界里只有我……我舍弃了他，他才知道该怎么摆正位置。”
  自我……失去自我的曦，完全以朝为中心。他所思所想，都是朝。可这一切不是朝造成的吗？如今要说补救的话，不是晚了吗？“总之，你认为与其让他这么失去自我的活着，倒不如死掉好？”
  他冷冷的张唇：“头儿不会让他死。”
  “你认为让他痛苦的活着会比较好？你不肯待在他身边成为他的世界？”
  “是。成为他的世界，不是我的希望。”
  “朝，你很残忍。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爱他，让他安心？为什么你不帮助他摆正位置？”
  “行动表达他不注意，我不想口头说说。”沉默了一会，他扬起眩目的笑容，“濮阳曦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很强，所以我爱他。”
  “你对前世的曦太执著。”天命帝很强，无比的帝皇威势，与生俱来的聪慧与残酷……那都是过去了。今生的曦虽然也强，却柔化了自己的性格，小心翼翼的对待情人。这样的曦，朝也承认。他就不愿意看到曦只会围着他转……何尝不是在否定曦的感情？
  “……你不也是。”
  我轻轻一笑。确实，说别人不如想想自己。如果前世是那么容易忘记的存在，一千年来我们又在追着什么？夕雾已经重生了，我却还在寻找过去的影子，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朝，分离会让人清醒吗？”
  想一想，如果我现在还在凌宜，满脑子转的或许都是夕雾外遇的事情。幸好来到撩晔，才能让我静下心来反思自己的过错。“我想我也该清醒清醒，努力把过去的记忆收藏起来。你呢，等曦恢复了，一定要回来。”
  他没有回答，不急不徐的离开。
  我看着这绝美、绝冷的人儿渐渐退离曦的生命，没有阻拦。
  他一旦离开，不会自己回来吧。曦可能还要费些功夫。
  我回到楼上他们家里时，曦还是怔怔的坐在原地，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在虚无中发怔。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他本来就不是适合流泪的人。
  我马上拨电话给熙，三言两语说完后，熙已经心急火燎。
  将手机扔进垃圾桶，我在曦跟前蹲下来，想晃回他的神智。但无论我怎么摇晃，怎么叫喊，他还是没有回应。
  我叹口气，只有放弃。
  熙赶到的时候，看见的还是一片狼藉。
  “这次动真格的了？”他扯起一抹苦笑，迅速扫过周围的情形，然后自地上拣起一个纸团。
  “我没拦住人。”我也拿起一个，展开。折皱的纸上，是一张风情别致的绝美的脸。大概是曦画的吧，朝全部撕了。他还真是，要决裂就彻底，不留丝毫希望。但是……这样，曦就能恢复成那个自信自傲的曦了么？
  “朝那种倔脾气，他想走，谁也留不住。”大概也清楚这回事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