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雾看不清慕容徽此时的神情，也觉得还是不必清楚比较好。他将一双已经被石子、草叶刺伤的脚缩回，慕容徽却突然蹲下，拉住了他的脚踝。少年的手中或许拿着药，轻轻的揉擦着他的伤痕。
  借着外室隐隐射入的光芒，夕雾看清了内室的雕饰与摆设。
  仍然华贵大方，仍然让人不敢碰触，这便是皇帝至高无上的威严。但是，也有些许细微的不同。大概是因为三年前重建的关系罢。
  “有些不同。紫辰宫重建花了多久的时间呢……好像是整整一年罢。”国库空虚，若是在百年前慕容盛世时，就算是重建三四个紫辰宫，也可只用半年时间。
  “皇上还在净念殿住了一年……甚是不便。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呢？”轻轻一叹，自己明明知道，却仍然要问出来，只是……想弄清眼前的孩子，已经怨恨自己到什么程度。或许，自己真是个残忍的人。
  “那时……徽儿正在等着夕雾传来的消息。”舍去了尊贵的自称，慕容徽轻声回道，带着些哀伤。
  “本来想着，如果夕雾立刻回来，就算是九王爷叛乱持续下去，让徽儿亲征也没关系。本来想着，夕雾杀父皇的仇恨，徽儿可以尽力的忘掉。本来想着，皇叔父对徽儿的教导，徽儿可以置之不顾。因为……夕雾是徽儿的娘亲……是徽儿最喜欢的人，也是最疼爱徽儿的人。”
  可是……他却派了无歇回来说借得三万精兵，十万石粮食。夕雾有些怅然。
  “但……无歇的传令，让徽儿觉得好痛苦。就像……看见父皇受伤、知道夕雾刺杀父皇、得知父皇驾崩的时候……那么的痛苦。没想到，夕雾会以身体，换取了那些兵士、那些粮食。夕雾会与别的男人一起，会再度背叛父皇，背叛徽儿和潇儿。”
  “好耻辱，真想将眼前的所有人都杀掉。所以……便摧毁了这宫殿……若不这样，恐怕遭难的是人了吧。记不请当时……怎样的狂乱，只记得……后来拔出剑来乱砍，将屏风一一削去，震碎了厅中的蟠龙柱……然后，起风了，深秋的风，吹起剑上的穗子。徽儿看着穗子的荷包上，那条赤色的小龙，就这么哭了。”
  慕容徽抬起头，泪流满面。
  “徽儿看见母后悬梁自尽也没有哭！可是……那时候，想到夕雾你承欢在男人身下，想到夕雾你忘记被你杀掉的父皇！徽儿就哭了！比现在更厉害！哭了好几个时辰！”
  夕雾怜惜的抹去他的泪水，没有言语。他知道那传令必然会伤害这个孩子，却还是让无歇传达了；他明白与南宫雍的纠缠必然会伤害这个孩子，却还是没有后悔的投入他的怀中。都是他逼的。
  慕容徽站起，突然将他横抱起来，走向外室。外室所有的宫灯都点燃了，明亮无比。慕容徽将他放在长长的软榻上，正对着一座水晶雕成的茶几，茶几上一壶热茶正冒着白色的蒸气。
  慕容徽斟茶。
  淡淡的香气扑来，夕雾微微眯了眯媚惑的双眼。
  “徽儿，你可知道，四天前，我们去了哪里？”
  “父皇和母后的陵寝。”擦擦泪，将茶杯推到他跟前，慕容徽道。
  夕雾笑着点头：“是呢。半路上下暴雨了，摇微和潇儿都央我回去，但是……我执意去了那里。我想，至少在临终之前，应该瞧瞧他罢。……你父皇与母后的陵寝仍然如故，宏伟壮美。我站在陵前，怔怔的看着麒麟神像。”
  “我想起最后那一天，你父皇淡淡的面容。”
  “若是时光倒流，我仍然不会犹豫，再度杀了他。你不必知道缘由，只要晓得是我杀了他即可。”
  “我知道……我知道夕雾必定有不得不杀父皇的理由。”慕容徽黯然道。就因为从席浩然和成亦持口中知道了夕雾要杀父皇的理由，他才会迟疑那么久，始终不能狠心痛下杀手。可，到如今——
  夕雾抿抿没有血色的唇，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光。
  慕容徽静静的看着，也喝下另一杯。
  “这是我最喜欢的茶……徽儿，你可真是用心呢……”鲜红的血丝，从唇边滑下，异常的艳丽。
  慕容徽仍然只是静静的看着。
  “我所……做的……事情……都不曾……后悔……你……不必内疚……”
  鲜红的血，刹那间变为黑色，夕雾艰难的喘着气，双手紧紧的交握着，指甲深深的刺入手背，划出长长的、暗色的血痕。
  “咳咳……”大口血喷出，染黑了灰白色的袍子。
  夕雾终究还是支撑不住，软软的倒在了金色的长榻上，蜷缩起身体，痛苦的颤抖。
  “你……你……”
  又一阵自内脏深处涌来的痛苦让夕雾呻吟一声，咬破了唇。忍受着巨大的折磨，他将要出口的话，全数锁在心中。
  慕容徽望着他，闭上眼。
  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径直入了东阁。慕容徽起身，拔出长剑，戒备的看向来人。
  摇微——摇摇晃晃的扶着门，看向榻上蜷缩着，如同婴儿一般的尽量弓着身子的夕雾。“公子。”她喊道，无力的滑倒在地上。
  “公子！”
  一声比一声，更痛入心扉。
  榻上的夕雾微微一动，突然睁大了迷惘的双瞳。慕容徽见状丢下剑，倚到他身旁，泪水，再度流下，盛满无任何侨饰的悲伤。
  “原来……毒……竟如此……磨人……”
  几不可闻的声音。
  慕容徽哽咽着，泪珠落在他惨白的脸上，一滴、两滴，汇成一线，滑下。
  夕雾浅浅的勾起唇，合上眼。
  “公子！”门边的摇微绝望的嘶喊一声，挣扎着爬到水晶茶几前，拿起地上的三尺长剑。
  慕容徽没有阻止，纵使，他瞧见东阁的门后，还有一个人正在无声的流着泪。
  鲜血满地，将青石板的缝隙添满。
  为何朕喜欢的是你，要杀的也是你？朕的娘亲，朕的兄长……朕的……夕雾！慕容徽拾起长剑，拭去血迹，割下夕雾一缕乌黑的发丝，小心翼翼放入剑穗上的荷包中。
  二皇子慕容潇终于跌倒在门前，放声大哭。
  尾声
  慕容皓命五年七月二日凌晨，皓命帝毒杀百里夕雾。百官庆贺，万民喜悦。据传，延嘉帝听闻此消息时，只是莫测的一笑；而大兴帝南宫雍，莫名在宫廷内消失了一天，回宫之后，一切却仍旧如常。
  不过，无人知道，皓命帝将百里夕雾的遗体埋葬在何方，只是，莲宫某个偏殿中，又多了一个新土堆，简单的墓碑上刻着‘摇微’二字。有侍女曾瞧见，两位在那个晚上消失的侍卫常常前去上香拜祭。
  于是，诸多猜测顿起。有人说，皇上终究念在旧情，未曾杀去百里夕雾，只是令他假死，狂乱过一世。但是，这毕竟只是无端的猜度，史书之上，皓命帝毒杀百里夕雾的字句明明白白，不可磨灭。
  皓命六年春，皇帝大婚。
  二皇子慕容潇并未出席。传说，他已被帝皇关在某处冷宫中。
  五年后，二皇子逝去；皓命帝，被认为是慕容开国以来最为圣明的帝皇。
  又过了许多年，侍女在三大冷宫暗宫之中，发现大量描绘百里夕雾的工笔画。那举手投足的风情，那绝美、绝媚的姿态，无不令人倾倒。
  然而在画轴中藏着的一个灵位，却证明了一代佳人的香消玉殒。
  长久之后，百里夕雾这个名字仍旧是慕容国的禁忌。人人都说，这颠倒慕容近二十年的祸首，是灾难的源头；无人知道，他的情，他的义，他绵绵不绝的凄楚爱恋和痛苦。
  ——完——
  楔子
  从出生起，我就知道我背负着一个千年无法忘怀的过去。我拥有前世的记忆，刚生下来……或者说，还是胎儿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曾经和一个人纠缠不已，一个男人，绝美、绝媚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也是将我杀掉的人。
  我已经分辨不出，这样深刻的记忆，是因为恨或者是爱。
  但是，二十四的时光中，我再也无法爱上另一个人。
  毕竟，千年的挂记和二十四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人的悲哀分很多种，我的这种情况，大概只能归于最无奈的范畴吧。
  毕竟，在茫茫人群之中找寻一个隐藏在记忆中的人，是如此的不易。或许用尽一生的时间，也再看不到他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风采了。
  1
  坐在书房的皮椅上，我按着眉头，阻止自己再度出神。但，这次可没这么容易——只要看着手中的画作，我就忍不住要灵魂出窍。这画是水墨写意，随意点着的盛开或含苞的白莲占据了大半幅图，在花与荷叶的上空，凌空飞起一个超凡脱俗的男子，白衣胜雪，绝美出尘。寥寥几笔，匆匆挥就，却将凌驾仙子的男子那份清灵饱满的勾勒出来。
  不食人间烟火的绝俗——是和他完全不同的美丽，是他曾经爱慕的美丽。放下画，我抬头看墙上——书房整整四面都挂满了我从小到大作的画，只为一个人而作的画。记忆中那风情万种的人，他谈笑的模样；他发嗔的娇态；他媚笑的蛊惑；他沉思的伤感；他忧郁的神情；他流泪的悲哀……
  我们曾经如此亲密过，亲密得……只要一闭眼，脑海中的人就会袅袅婷婷走出来，甚至，他身上淡淡的香味还绕在鼻息间，久久不散。如今却不知对方身在何方，甚至，不知道他还存不存在。
  今天无法再继续了。
  这画上白衣胜雪的男子，勾起了我对过去的思念。
  我不能忘记，我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叫做慕容斐的人，而不是千年之前的昏君日晖帝慕容斐。更不能忘记，千年来潜伏在我记忆中的男人，现实生活中可能并不存在。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能够遇上和自己有缘的人。
  正在收拾着桌上的画和印鉴，敲门声响起。我没有回头：“进来。”
  “喝茶。”
  浓郁的茶香味从后传来，我回身，看着笑得一脸灿烂的俊美少年，接过来。
  “什么时候能完啊。”少年看看桌上正收拾的东西，顿时好像也明白我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带着一点不满的道。
  “我都没抱怨，你抱怨什么？”我轻轻一笑。对眼前这个少年，千年之前的好友，我向来都不会客气的。
  “可是……头儿竟然把我和朝留在这里，说是主角在场比较好做事。他们自己却跑去参观你和百里流苏的陵寝，这算什么啊！你快点做完，我们也好去哪里游一游，羡慕死他们啊。”咬牙切齿的，带着我熟悉的稚气，曦说。
  濮阳曦，这个名字在神州大陆的历史上可谓如雷贯耳。比起我千年之前的昏君诨号，他可是濮阳历史上的三大明君之首，一生的战功与治国之才都非常突出，美中不足的是，一生不曾纳后立妃，才不过三十岁就逝去了。与我一样。不过，他为了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死在刺客的拳下，而我，死在宠儿的刀下。
  千年后，他们终成眷属，真是看得有些眼红呢。
  “反正也不过是一个陵墓，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转几天。不过，今天也应该会回来了。”啜一口茶，我淡淡的看向书房门口。
  绝色美丽也是绝俗冷漠的少年推门而入：“斐哥，今天还有事么？”
  我笑，指指桌上：都在收拾东西了。
  “朝……”旁边的曦回头一看，双眼发亮，迅速扑过去，棉花糖一样搂住他的爱人不放。韩朝任他搂搂抱抱，神色冷漠中带着几许温柔。
  我再啜一口茶，心里感叹不已。又不是几天、几个月没见面，用得着那么亲热么？真受不了啊。
  “朝……”就像听见我心里所想的，变本加厉的甜腻腻的又一声让我差点将口中的茶喷出来。要刺激人也不是这种办法。我瞥着他们：挂在人家身上，涎着一张脸，就差没有摇尾巴流口水了。
  “曦，你不觉得你像一只居心不良的狼狗吗？”虽然在这里住了几天，两人却还是比较规矩的分房睡，我曾经好心好意让曦搬到韩朝房中去，他却一脸哀怨的不敢随意行动。按照他们的相处方式，应该是曦比较主动才是吧。
  被我点名的某人仍然又蹭又磨。
  “狗是我养的，有什么意见吗？”难得的，绝色绝尘的韩朝冷冷的吐出一句，微微的勾起唇。
  他养的？那么说……
  我以怜悯的目光照顾着曦，他斜乜乜我，眼睛一闭，当做没看见。
  无药可救。千年之前就是这样了，我也不该觉得太意外才对。“你们是不是闷坏了？正好，跟我去超市买东西。今天晚上熙他们可能会回来，准备准备。”
  我走出书房，身后一对小情侣没有迟疑的随上来。
  按常理说来，一个男人和两个少年一起在超市里徘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