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莫莫言      更新:2021-02-20 12:35      字数:5049
  第十一章
  没过多久,花父就再一次陷入昏迷。
  白氏却丝毫不敢懈怠,眼睛都不敢眨,就守在床边,正房里的烛火足足亮了一夜。次日一早,袭人早早起床梳洗,随后就来到父母的正房,准备替下母亲,让她歇息一会儿。
  袭人一进门,就看到白氏握着花父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
  听花自芳说,白氏一直事无巨细地亲手照顾花父,已经连着几天没好好睡觉。袭人微微一叹,难得这么一对贫贱夫妻,一直这么相守不移。
  不过上天捉弄,这一对恩爱夫妻,恐怕注定不能白首与共了。
  袭人取下挂在门边的一件披风,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准备给白氏盖上。结果披风刚一挨到白氏身上,白氏就惊醒过来。
  白氏慌忙低头看向花父,表情一如她睡迷糊前一样安稳平静,这才安下心来。
  待看到是小女儿给她盖衣服,白氏不由抬手握住袭人的手,“家里出事,我儿难得回来,也得跟着悬心操劳。唉,委屈你了。”
  “若我操劳两日,爹就能不药而愈,那才值得娘一赞。”袭人一笑,回握住白氏的手,忽觉对方的手格外冰凉,“爹还病着,娘你可别再累倒了。”
  “别担心,我身体好着呢。”白氏道。
  “就算身体再好,也经不住你这么折腾。”袭人叹了口气,“就算要熬夜守着爹,你也多添几件衣服。瞧你这手冰的,若你真冻出个好歹,我和哥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你年纪小火力旺,才觉得娘手凉。”白氏笑道,“你爹就和我一样,哪儿能跟你们小孩比。”
  “爹也一样?”袭人迟疑地问了一句。
  “可不是!大人跟小孩子……”看到袭人惊疑不定的表情,白氏的话渐渐消音了。母女俩对视了片刻,从对方眼里看到相似的惊疑和恐惧。
  白氏六神无主的样子,让袭人只能强自镇定下来。
  袭人绕过白氏,靠近床边,伸手探到花父鼻端,等了数息,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空气流动。袭人嗓子干涩,“娘,爹他去了。”
  白氏的脸色霎时一片雪白,她猛地一下站起来,骇极攻心,竟一下子晕倒了。
  袭人一惊,忙伸手去扶,一时忘记自己年纪尚小、气力不足,差点没被白氏顺便带倒。袭人好容易扶着白氏躺在床侧的矮榻上,才急急冲出门,唤花自芳出来。
  “袭人,怎么了?”花自芳打了个哈气,衣冠不整地开了门。
  “哥……”袭人看着花自芳青黑的眼底,看来昨晚辗转了一夜没睡的,并不止她一人。
  对于花自芳来说,今早正房里发生的事,将不啻于天塌地陷吧。袭人的喉咙像是突然鲠了一个重重的铅块,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自芳眼神却凝重起来,他重重握住袭人的肩膀,“袭人,出事了吗?”
  袭人垂下眼,不忍去看对方的眼神,“爹过世了,娘知道后一时没缓过来,晕倒了。”
  话音未落,花自芳就疾步跑到正房,掀帘而入。袭人进门时,正看到花自芳跪在地上,给花父重重磕了三个头。
  袭人分明看到,一滴水珠落下来,滴落在花自芳的青衫下摆,转瞬不见。
  “你守着爹娘,我去请大夫来给娘看病。”花自芳再站起来,眼中如死水一样的平静。
  “我去吧,昨日我和你一起送小韩大夫回去时,特意记了路。”袭人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爹的寿衣准备好了吗?”
  “备好了。”花自芳也反应过来,“你提醒的对,这时候是该给爹换寿衣了。”
  “那我去了。”袭人道。
  “现在太早,这段路不算太平。昨天来回有我陪着,倒不妨事。但只你一人上路,我不放心。”花自芳像是一下子成熟起来,安排起事来有条不紊,“你别去了,我让隔壁家马二郎去请吧。”
  “好,我听哥的。”袭人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私下扯了几尺麻布,你一会儿去赶制几件麻衣出来。”花自芳看袭人乖巧点头,原本冻得像块冰坨子一样的心,稍稍融化了一点,“原本是娘该做的,但她如今……只能烦劳小妹了。”
  “我手艺很快的,哥你放心。”袭人应道。
  花自芳看着袭人小兽一样乖顺依赖的模样,心中不由酸楚起来。他伸手揉了揉袭人的发顶,“别担心,一切有哥哥呢。”
  袭人主动抱住花自芳的腰,“哥,你也有我呢。”
  花自芳一愣,随后用力搂着妹妹,一时间鼻子有些发酸,呢喃道,“我知道,我知道……”
  说罢,花自芳转过身,步履沉着地离开了正房。
  待花自芳离开,袭人叹了一口气。虽然花父离世,让花自芳陡然成长起来,但她实在不忍见一个正值活泼的少年,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
  正好原主是幼妹,偶尔示弱撒个娇也没什么。若能让花自芳放松心怀,倒也谈不上丢脸。
  袭人转身,把门口的屏风挪到床和矮榻之间。
  病人和死者在同一间房里,似乎多有忌讳。偏偏白氏晕倒,没有大夫在,袭人不敢随意搬动。而花父毕竟是成年男人的体格,袭人也挪不动。
  没一会儿,花自芳返了回来,看到屏风隔在屋子当中,倒也明白了袭人的顾虑。只是灵床还没有布置好,花父现在也只能停在正房里。
  “哥,热水我烧好了。”袭人待花自芳拿来寿衣,就去灶间端来热水,并一块干净毛巾。
  为花父擦身一事,自然就不用袭人去办了。在花自芳关上门后,袭人就留在堂屋,把麻布和白氏的针线筐取来,准备赶制一家三口的粗布麻衣。
  袭人在贾府时,曾特意在私下里练习女红。因着有原主的身体记忆,袭人刺绣制衣虽比不上原主精致,但好歹能糊弄过去了,所差部分只能靠她自己勤加练习。
  所幸裁制麻衣无需精巧的刺绣手艺,只要裁剪得当,针脚细密,就不会有错。
  袭人各取了白氏、花自芳和自己的一件旧衣服比对,留出足够的空余,就开始裁剪起来。没缝多久,院子里传来一阵敲门声,“花大哥,我把小韩大夫请来了。”
  “等一下,就来!”袭人喊了一声,匆匆放下衣服针线,出了堂屋,打开院门。
  “小韩大夫,有劳你了。”袭人先朝小韩大夫点了点头,又向隔壁的马二郎笑了笑,“马二哥,多谢你帮我们请来小韩大夫。”
  “应该的。”马二郎嘿笑了两声,挠了挠头。
  马二郎只比袭人大一岁,小时候常带着袭人一起上街玩。后来袭人进了荣国府,一年只回家三四天。慢慢的,两人就不再像小时侯那么亲近了。
  他一眼瞥见袭人发间替的白花,想要安慰两句,却一下子笨嘴出舌,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直到袭人引着小韩大夫进了门,上,他才傻了眼。马二郎摸了摸脑门又礼貌地与他道别,花家两扇大门在他面前合,小声骂了自己一声,”该!瞧你那点出息!〃
  第十二章
  “伯母怎么晕倒了?”两人并排走着,小韩大夫主动了问起白氏的病情,“刚才马家二郎倒是跟我提了几句,但他说得含糊……”
  “我娘守了我爹整整一夜,只在天亮前打了个盹,结果一醒来,就发现我爹……”虽然花家一家都对袭人很好,但她毕竟不是原主,实在揣度不出父丧母病的心情,只好低下头装沉痛。
  “请节哀。”小韩大夫温和地劝道。
  “谢谢。”袭人低声回了一句。正好路到尽头,她上前正要敲门,就看到门开了。花自芳板了一早上的脸,终于舒展了几分,“袭人,娘醒过来了。”
  闻言,袭人也松了一口气。
  这个家若是接连失父丧母,那袭人真要怀疑她是不是孤煞之命了。上辈子她就是个孤儿,这辈子原主在时,虽然家境贫寒,但好歹父母双全。结果她一过来,就克得家破人亡……
  幸好不是!
  “小韩大夫也来了。”花自芳抱拳一礼,“虽然我娘醒了,但还要请小韩大夫给她看看。”
  “里面请。”袭人也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韩大夫和花自芳往白氏榻前去了,袭人没跟着,她慢慢踱步,来到花父床前。花父已经换好寿衣,生前都没穿过的绸缎衣服,死后反倒享用了。
  花父脸上的表情极安详,若非透着一种亡者特有的死气,任谁都猜不到这是个死人。
  袭人安静地站在床前,端详着花父的尸体。花父死了,还有花自芳为他磕三个头,流一滴泪。她在前世死了,又有谁哪怕能为她叹息一声?
  这一刻,袭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若非这一场重生,她的生命只能就此湮灭,无人问经……
  另一边白氏虽然坚称自己没病,但花自芳依然让小韩大夫开了药方,随后花自芳跟着小韩大夫去抓药。白氏一看儿子走了,原本强撑着的一点精神头,就又卸了下来。
  白氏呆呆坐在花父床前,就那么安静地看着。
  花自芳才在炉里添了炭,屋里倒也暖和。看白氏的模样,只怕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袭人也没有多说什么,重又倒了一壶热茶,放在床前的小几上。
  白氏一动不动,袭人没打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袭人光是准备三牲、酒、米等物,就已经忙得团团转。
  花自芳身为家中唯一的男子,香烛灵位、棺材灵堂、僧侣鼓乐、乃至到衙门注销户籍……林林种种,头七还没忙完,花自芳就瘦了一圈,脸颊都瘦得凹下去了。
  几个热心的邻居一看这家中稚儿弱母,但凡能帮的都搭把手。
  可花家正经的亲戚,反倒只假惺惺地流几滴猫尿,就拖家带口,日日上门连吃带拿,没有一点不好意思。还装出一副至亲的慈爱嘴脸,却频频插手办丧事时大桩银钱往来的差事。
  袭人自然不会让她得逞,但也烦不胜烦。
  这一日袭人刚从灵堂回来,就碰到大伯母钱氏迎面走来。一看到钱氏那张白白净净的馒头脸,袭人的太阳穴就隐隐作痛起来。
  “袭人,你请人来做白事饭,怎么也不看着一点!”钱氏一脸不赞同,“我刚就看到宁婆子偷偷把糕点给她孙子吃,幸好被我看到了。要不是我……”
  “大伯母,宁婆子只带了一个五岁半的小孙子,就算敞开了肚皮吃,又能吃多少。”袭人道。
  “你这孩子,那可都是你爹辛苦赚来的钱。”钱氏摇头。
  “您说的也对。”袭人醍醐灌顶一样,连连点头,“不单不能让宁婆子的孙子多吃,所有来吊唁的,都不能让他们带子女才对,这样定能省下一笔银钱。”
  “呃,这么做也太绝了。”钱氏讪笑了一下,拿出帕子抹了抹脸上不存在的汗,“都是相熟的,一个孩子都不让带,也太不近人情了一点。”
  “可不是吗?”袭人一拊掌,“到底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大伯母想事就是比我周全。”
  “该当的。”钱氏松了一口气。
  “那就折中一下,只让他们带一个孩子,只说院子小,人多了坐不下。”袭人又道,“既尽了通家之谊,又能省一部分银钱,大伯母你看这样可好?”
  “这主意……还算行。”钱氏迟疑地应了一句。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是两全了吧。就算是婆婆日后这个主意是她出的,也该称赞她为小叔子家省钱,而不会怪她丢了体统,失掉了老花家的脸面。
  袭人装作为难地叹口气,“虽然这主意好,但我年纪小,只怕说出来话不顶事。”
  “哪能让你一个小姑娘顶在前头!”钱氏一直想插手肥差,今日终于见袭人松口,忙不迭大包大揽起来,“你放心,我是你嫡亲的大伯母,断不会有人不买账的。”
  “有大伯母的支持,我就放心了。”袭人拍着胸脯,夸张地松了一口气。
  “你只管放心。”钱氏得意极了。
  “那说好了,从明日起大伯母家的几位姐弟,连同您姐姐家的七八个外甥,只来一个就行。”袭人微笑道,“这样别人问起来,我只说连我亲大伯家,都只来一个,别人又怎么好跟我说嘴。”
  “那厨房采买一事……”钱氏忙问。若得了这桩肥差,哪还用一帮小子吃白食占便宜。
  “厨房采买一向由我娘管着,大伯娘要是想帮忙,不妨问我娘去。”袭人笑着给了答案。
  钱氏气得一噎,闹了半天,这个死丫头只是个光干活不管事的呀。钱氏撇撇嘴,乜斜地看了袭人一眼,扭着水桶腰,转身走了。
  到底是一个伺候人的丫鬟,就算在自己家里,也是个受死罪的劳碌命!
  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