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寻找山吹      更新:2021-02-19 13:54      字数:4945
  起初太阳很烈,惨烈。
  物理系一路杀过去,赢得很烈,化院的唯有倒下来,任尸体被人踩。
  比赛进行到第三节的时候,太阳进了云里,风伸着脖子使劲吹。我听见一个女的对另一个女的说:“他的头发,飘起来了。”
  我也看见了,钟维的头发飘得的确很厉害,那些时候,他像一匹野马。
  最终比分96:50,他上场25分钟,得分44。
  我们的拉拉队实力非凡,这全靠班长领导有方。她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平常披肩的长发扎成了马尾,左右手和所有的同学一样,各持小红旗。她穿了一条从未穿过的裙子,水蓝色,和我们的球服同色,两条腿撑得绷直,遇到我们进球,则突然朝天一跳,水蓝色绽开,底下白花花的清晰可见。
  “你们系的女生不错嘛,”钟维闪过我,把球传给了他方10号。
  “我也觉得。”我回头去追10号。
  10号是对方块头最大的球员,他在篮下爆发力很强,灌篮势不可挡。但这个人似乎除了灌篮不会其他方式的进球,这样,一则体力消耗大,二则带有很强的暗示,他一拿球,我们队的几位便自动篮下伺候。10号到了篮下,飞身而起,不过我们队长早已先他而起,挡在前方;10号硬是一个空中错身,斜向灌篮,我们队9号仍然挡住他——他支持不了多久,后仰,猛然将球向前砸去,“哐当”,球弹在篮板上,“抢篮板!”我们队长大叫,我蹂身揽过球,回旋身子,拍球向对方篮下冲去。
  钟维紧追身后。
  我见识过他的速度,小时候打架我一旦临阵脱逃,势必三秒钟内被他拿回。
  距离缩短,他贴近我的右侧,我顺势将球换入左手,继续前冲。
  “杨麓,传球!”队友的声音,我装作没听见。
  “杨麓,传球!”队长的声音,我依然忽略不计。
  我咬定要和他血拚一回,加速前冲。
  “想蛮干?”钟维赶上我,“太嫩了。”
  “你管不着。”我突然刹车,在他吃惊的目光中纵身离地,在上升的瞬间,我估计了离篮筐的距离,一米五,太远,不能灌篮。我只要灌篮。
  他在前方像一束喷泉,高高的张开双臂,砌成一道墙。
  我向前扑去,离篮筐近了,一米,半米。
  我的身体撞在他的上面,他向后倒去。
  “砰!”我亲手将桔红的火焰盖入篮筐,球带着力量俯冲而下,下方,是他的脸。
  我闭上眼,睁开时他躺在地上,血流满面。
  观众席上发出惊恐的呼声,女子的尖锐哭泣。
  “强,”他喉结颤动,对我说,声音轻的似乎不曾存在。
  一群人奔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抬上担架。
  世界模糊成了一团蠕动的蛆虫,一切动静都发出巨大的回声,无数的锣在敲响,混乱的让我措手不及。地上的血流进了我的眼睛。
  十五
  “没看错吧?那是杨麓吧?”甘辰从被子里伸出头,他看起来有些像蜗牛,覆盖住身体的褐色太空被是被压扁的壳,“才几点啊?就出去?”
  “唔,跑步去。”
  “不是吧?跑步带这么多香蕉搞什么,哦——”他点着头,那副神机妙算的样子看得我十分郁闷,“你不是瞒着哥几个和班长上动物园赏猩猩吧?”
  我转身出门,拎着那袋香蕉的右手有些汗湿。
  甘辰这家伙生性多疑,老觉得全世界人都在背着他搞阴谋,于是他擦亮眼,时刻准备着。
  我走下楼,要不要再买点其他水果呢?香蕉还是前几天班长买的,据她说,篮球比赛要多补补,这些后来都成为甘辰诸人的八卦谈资。除了两柄又黄又粗的香蕉,她还给了一堆柿子,隔着塑料薄膜,像是满袋滚动的婴儿头,我忍不住大捏一把,软的心惊胆战——味道应该鲜美,不幸的很,刚放一天,它们橙红的皮肤上就起了层绿色的霉,跟被人揍过的淤青似的。
  刚过六点,天已经亮了,但这种亮并不透彻,围绕四周的空气都染了铅,又重又灰又湿。树木像是刚从面缸里捞出来,叶子上粘着白色的霜。
  水果超市的大妈站在刚刚撑开的店面门前,腰上转着呼啦圈。看见我,她不情愿的停下运动,跟着我进了超市内部,“要点什么啊?”
  “哦,看看,”我抓起一颗橙子。
  医院里的气味百年如一。
  我从小到大,除了偶尔被母亲揍成重伤,还没怎么光顾过这地方。
  门诊部的门前已经排了一溜人,一群小鬼被他们父母抱着,眼睛直勾勾的盯我口袋里的水果。小孩的目光里有种赤裸裸的欲望,等他们遭遇成长,并且躯体一岁岁的肿大,这种眼睛里的欲望就一点点的隐匿,当他们到了一生中最小心翼翼的年龄,目光里就全然没有欲望了(至少看不出来),这种情形很容易想象,他们的两眼睛就像瞎掉了,翻着青光,走在大街上,你会疑心该位盲人同志为啥不杵拐杖。
  住院部508。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突然有些犹豫,去不去呢?
  绕过人群,走向楼梯间。一个老太太站在电梯门前,叫我:“小伙子,这里有电梯——过来过来。”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得得,想拖延点时间都不行。
  老太太皮肤黝黑,皱纹深刻,这些都暗示她惯于劳作,她吐字清晰:“没坐过电梯吧?”我没有表态,我大概明白这种老太太,她们等的不是别人的肯定,而是自己的表达,她们心里早就认定了答案,“晓得,乍一瞅这铁门儿,有点怕吧?不敢进去吧?俺清楚,俺也是头几回……多亏俺那老头害大病,进了这大医院,要害小病进小医院,俺怕一辈子都不认识电梯——来啦来啦,快,进来,门儿里有机器人,自动关的!”
  我们飞速上升了,我注意到老太太在偷偷的留意我,便配合的装出一副兴奋难抑的鬼样子,她立马微笑着询问我:“电梯好吧?”
  “好。”
  “俺也是这么说的。”她乐呵呵的,不过却有些站立不稳,我扶住她。
  五楼到了。
  一想到待会儿要去508,要敲门,要听见门内的脚步,要等待,我的手心就像是长了嘴,汗如口水一样流淌了。或者,不去算了?哎哎,怕个屁?真没种。
  电梯门打开。钟维缠着纱的头出现在眼前。我吓了一跳,真的。
  “耶?”他愣了片刻,而后打量我,又瞟瞟我扶着的老太太,“陪老人家来看病?”
  “嗯。”我肯定了声。
  “走了,”他朝我点点头,跨进电梯,我扭头,挽着老太太径直走进深深的过道,电梯门在身后合上了。
  心里一片空白,脑子里也是,不过不紧张了,简直悠哉游哉——剩下的时间,是否用参观医院来打发呢?哦,可以去见识见识太平间,这辈子还没见过死人,对死人的兴趣就好比老太太对电梯。或者,回门诊部也行,那群小鬼应该还在,只要他们还胆敢盯着我的水果,我朝他们龇牙咧嘴也不退却,我便摘下香蕉一人送一根好了……这样也好,我想,至少,手心的汗可以干了。
  医院的过道比长城还长,送走了老太太,我笔直向前,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循环小数一样,居然没有个尽头。
  也许,尽头就是太平间?我感觉神经变得木然,于是和自己开玩笑。好像没有什么用,算啦算啦,木然就木然吧,就这么走吧,一直朝前。
  每扇门都关死死的,好像紧闭的嘴,牙齿即将咬破下唇的那种。我快步走过这些嘴,却始终伴随着墙壁这只长了无数张嘴却没有眼睛的怪物。
  如果这些紧闭的门,突然在同时敞开,又会是什么情形呢?也许所有的病人同时尿急,提着裤子乱跑出来,那么这过道,又是什么样子?或许,那时候,就不会这样的寂寥吧?不,就算千万人同时从我面前跑过,他们满脑子的厕所,对我熟视无睹,这样,我终究还是寂寥的吧。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没辙,医院就是这样一个阴森到让硬汉也多愁善感的地方。
  我听到了我脚步的回声,我的脚步响一声,回声就响一声。
  后来,脚步声和回声开始错乱了,回声的节奏竟然比我的脚步声还要快。
  医院的空气不是地球的空气么?还是,这走廊里,时光在扭曲?还是,那不是我的回声?
  我回过头,日,他在那里。
  “还以为你不会回头呢。”他龇牙笑,牙齿白晃晃一片。
  “不是走了么?”
  “可你不是专程来看我么?怎么好意思走。”
  “我又不是……”
  “那这是什么?”他向前一步,夺过香蕉,“你还记得我喜欢吃香蕉啊,嘿嘿,小子。”
  “不是买给你的。”
  “那还给谁?”
  “打算去动物园喂猩猩。”
  “……没变啊,你这人就是不坦率。”
  “那个……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一回头。”
  我们并排朝前走去。
  十六
  “头怎么样了?”我站在钟维身边,他背对着我,收拾着病床上的篮球杂志、黄色书刊。
  “怎么样了?你不知道啊?被人砸啦,”他一惊一乍的回答,“凶器是一个篮球。”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不再说话,他收拾好了床,手一摊,示意让我坐。我没动,他也没动,互相瞪着僵持了一会儿,“知道吧,那个肇事者砸了我,就自己溜了。”
  他盯住我。
  “那你说他该怎么办?”我沿着床沿坐下,开始剥一只香蕉。
  “他该扛我去医院,扛不起,背也行,要不然,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去,”他也坐下来,和我隔了一个枕头宽,“递我支,”快速截住我扔向他的香蕉,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也开始剥,“你说呢,他该不该?”
  “该。”我同意。
  “那他怎么溜了呢?”他咬一口香蕉,抬眼望我。
  “哦,他怎么溜了呢?”我咬一口香蕉。
  “问你呢。”
  “在想啊。”
  “慢慢想,不急,那,你手里的香蕉送我吃,”他伸手向我,被我拍掉,他耸肩,“这人真够绝!”
  我们安静下来,房屋里只剩下啃香蕉的声音。一幢恢弘的大楼,第五层的某一间房里,两个人默默无言的吃香蕉,想象这件事情,就好像猜测一个火柴匣里的两只蚂蚁的独处,充满神秘。有很多种可能,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我也在猜测。弥漫的阳光提醒我时间在升温中流淌,浮动的窗帘渐渐不再属于这间房,而融入了它后方更加广阔的背景,它的颜色涌进天空,无垠的蓝色中便闪现出一块蛋黄,白云走过,于是蓝色、黄色、白色混为一体。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发生位移,和窗帘一样,融入了遥远的背景,于是房子便空了,不,只剩下我和他,不,房子也融入了背景,于是天地间只剩下我和他。我终于昏昏欲睡,并且睡了过去。
  后来,我只知道他在看我。
  我一睁开眼,他就在看我,目不转睛的看,好像我是一道应用题,不看得把眼睛瞪出来,就看不清题意。我愣了片刻,觉得没什么其他事情好做,便也看他。那会儿,我躺着,他坐着,我是仰视,他是俯视,我不知道我在看他哪儿、为什么看他、接下来还要不要看,他神色懵懂,估计对此也不太清楚……反正,就这样一路看下去了。阳光从金黄变成了明黄,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暗黄,再后来,连黄都算不上了,淡褐色的一团,阴影打在他的下额上、脸上,我们还是这样看着,看到阳光没了,月光代之。
  “我想我是疯了,”他自言自语,站起来,走向窗台。
  我翻过身,在冰凉的被单上侧卧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跳下床,告诉他:“走了。”
  他没有吭声,好像被磁铁吸住,正面紧紧的贴住夜色的横切面。
  我走到他身后,“喂,走了。”
  “哦。”
  我穿过那道来时的走廊,重复的门,重复的地面砖。灯光明亮,这是一种雪白的明亮,也许可以打个比方,这种感觉,就像走在腊月被大雪覆盖的故野。踩雪还会发出“吱呀”声,宣告我曾经过,踩雪还会留下足迹,宣告我曾存在,而我走在这虚幻的雪一样的走廊,走出了,就没有经过和存在。
  我站在公交站牌下,年轻人骑着摩托驶过。呼吸一口夜的空气,明知混杂了不知多少燥热的汽油烟尘,还是不禁想,嗳,真凉。
  十七
  周六。
  早上八点,我躺在床上看高数,这本书昨天伴我入睡,现在我虽然刚刚起来不久,盯这它,眼皮不由自主的渴望合拢。书是我们代课老师自己编的,白色的封面,顶上“大学数学”四个大字,下头坐落着更加庞大的三个字,则为编者姓名。我开始在心里回忆数学老师的模样,首先出现了一个鸡蛋,然后鸡蛋上长出两只眼睛,鼻子也渐渐清晰了,鼻孔由两点扩大为眼镜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