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管他三七二十一      更新:2021-02-17 00:13      字数:4758
  明明天空依旧湛蓝,骄阳依旧明艳,可绵竹眼前却蒙着一层雾,虽然很薄,却足以把甲板上的那道身影涂抹得模糊不清。
  几乎是一种直觉反应,他顺着射向自己的那道灼灼目光,一下子便望见了淹没在人群中的她,身上那套病服还未来得及换下,衬着她惨白的小脸,令自己的心涩涩的疼。可就在两道视线遥遥交织的刹那,他决绝地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在嫣红先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这辈子,只用全部的身心去疼惜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已不会是绵竹。
  他这样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身旁的嫣红,她的两颊红彤彤的,映红了天边的艳阳,嘴角含着笑,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向不远处张望,她大约也看到绵竹了吧。虽然坐在轮椅里面,她飞扬的神采依旧动人,只是在云青眼中,这再称不上是一片绚丽的风景,而是一种习惯,更是一种责任。
  满载的油轮终于启航,慢慢地离开了停泊的港口,离开了送行的人群,也一点点离开了绵竹的视线。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想抓住什么呢?是那擦身而过的短暂幸福,还是一个可笑至极的白日美梦?
  太迟了,木已成舟,要她如何挽回?话语都被泪水梗在喉中吐不出来。
  船行得越来越远了,那道刻骨铭心的背影最后真的成了天边一片青云,消融在渺渺的水天之际。云青,云青,你好狠的心,为何不回过头看我一眼?为何连一句道别都不曾留下?
  七天,短短的七天,竟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一瞬间,天旋地转,所有的快乐与痛苦被一并抽离。命中注定她在人世只能如浮萍般飘摇,没有目的,亦没有终点,强求而来的一晌欢愉本不会长久,幸福的彼岸终究也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就像她藏得很好的那两张船票,到头来仍是载不动她的日夜祈愿,反倒让她的希望变得离她越来越远。
  梦中,一个声音不停地说:“这就是你的命,你的命啊——”
  梦中,她哭泣过,追赶过,未曾放弃,虽然还是逃不脱被无情抛弃的命运,但她没有给自己留下遗憾。
  这一觉醒来,她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像是获得了一次新生。
  缓缓睁开眼,感受着温热的阳光透过青色的窗帘洒在脸上,她舒了口气,像一只餍足的小猫一样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无论如何狼狈,只要仍然活着就好。
  “绵竹,你总算醒了!”惊喜的叫声忽然在绵竹耳畔炸响。
  “雀儿,我是在做梦么,你怎么会在这儿?”绵竹马上坐起身,不敢置信地环视着周围,房中布置丝毫未变,仍是她离开寒香馆时的样子。
  雀儿捏了捏绵竹的手,浅笑着说:“这不是梦,站在这儿同你说话的就是我!是前天三少派人接我到这来照顾你的。”
  “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不清楚你是怎样来的,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躺在这儿了。三少说搬回林府后这处房子闲下来怪可惜,你又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与这儿的人也都熟悉,他就想着把你留下来修养,有益于早日康复。”雀儿为绵竹倒了杯水,又帮她垫好靠枕,然后便安静地坐在一旁,眼中是难掩的喜悦。
  绵竹点了点头,接过杯子喝口水润了润喉咙,笑着说道:“说来真是惭愧,你嫁人的事我最近才知道,都来不及奉上贺礼。”
  “没事。”雀儿把头垂得低低的,过了半晌才低声应答。
  “这里有杨嫂照应就够了,你不必留下来陪我,免得让你为难。”绵竹不得不多考虑些,毕竟雀儿已嫁为人妇,不比从前做姑娘的时候那般自在。
  雀儿轻叹一声,说:“不碍事的,我——我已离开荀镜明了。”
  “这怎么可能?你们结婚才多久——”
  雀儿打断了绵竹的惊呼,低声说:“前些日子日本人把他叫去唱戏,他倒是演得卖力,我看不惯他那副奴才相,就独自出来谋生了。”
  “原来是这样——”绵竹深深看了看雀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心下惋惜不已,“或许你该同他谈谈,总归是一家人——”
  “我同他已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也不必劝我。”雀儿勉强笑了笑,“这么急着赶我走,难道你不想我来陪你么?”
  “怎么会!我留你都来不及呢!”绵竹紧紧拥住雀儿,虽然努力想笑,流露出的却是满面苦楚,“现在,我只剩下你这一个姐妹了,怎么舍得让你走?”
  雀儿偎在绵竹怀中默默流着泪,想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统统发泄出去。
  “从今往后,就剩咱们俩相依为命了。”
  “嗯,相依为命,总好过形单影只。”绵竹轻轻重复着。
  “对了,昨天有个自称是李夫人的女人来找你,我跟她说你还没醒,她便走了。”
  绵竹道:“我知道了。”
  雀儿先是说了些这位穿着雍容华贵的李夫人的举止风度,见绵竹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便起身到厨房去张罗绵竹的病号饭,留下她一个人静一静。
  雀儿离开后,屋子里安静得让人寂寞。醒了之后,绵竹再睡不着,索性披了件外衣走下床来到窗边,轻轻拨开窗帘,眼光无意间扫过道旁那半倚在车上的熟悉身影,突然什么都想通了。就像云青说过的,于这整个世界而言他们都太过渺小,个人的感情根本左右不了其他人。与其在这儿自怨自艾,整日不思人间疾苦而沉迷风月,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才不枉活过一场,况且现在,她不得不放手。
  换了衣衫,她走下楼开了大门。那人一见绵竹现身,马上从路对面跑了过来,还未开口,却先把自己的黑色风衣披在她的身上。
  “穿得这样少就出门,是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么!”看似责备,话语中却是殷切的关怀。
  绵竹微微一笑,伸手拢了拢落在肩头的秀发,拉着他往门里走去。
  “何大副官怎么如此清闲,竟有时间来看我。李督军去世,你该有很多事要忙吧?”
  何烨不答反问:“你还是不习惯称他父亲么?”
  绵竹淡淡地笑了笑,无所谓道:“人都走了,习不习惯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吧。”何烨并不看她,只是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先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任务在身。”
  “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来探病。”绵竹似笑非笑道。
  何烨并不反驳,只是笑着说:“反正人都来了,不论目的如何,效果不是一样的么?”
  绵竹不语,只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督军生前曾立下遗嘱,就在与你相认之后不久。”何烨边说边偷偷打量着绵竹的反应,“他把大部分财产留给了你。”
  绵竹垂下眼眸,扯出一丝慵懒的笑意,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李夫人追得我那么紧。”
  “你的意思是,你之前并不知情?”何烨问道。
  绵竹挑了挑眉,盯着何烨的眼睛缓缓说道:“怎么,你以为是我逼着他这样做的吗?”
  何烨无奈道:“我今日来不是与你抬杠的,只是想问下你的意思。李夫人已等得没了耐性,乘昨晚的火车回泷鑫了。她这次回去必定是要动些手脚,说实话,你的胜算不高。”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在意?”
  何烨粲然一笑,说:“还能有什么原因,自然是想勾搭上你,再把那笔巨款私吞掉。”
  绵竹对他的说法不以为意,平淡地说了一句:“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
  何烨探寻地看向绵竹,眉头深深皱紧。
  “我不要他的财产,也不会认祖归宗。”绵竹将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你该清楚,像我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可能成为什么李家大小姐。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不仅衣食无忧,还有很多男人宠着,比那困在笼中的金丝雀强上百倍。”
  “你真是这样想的?”何烨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
  “不错。”这两个字说得掷地有声,显示出了绵竹的决心。
  何烨紧抿着嘴想了片刻,只说了句:“好自为之。”说完便要起身离去,却被绵竹叫住。
  “好啦,我的事情已经说完了。”绵竹见何烨一副漠然的模样,笑得更加甜蜜,“现在轮到你说了,伊藤和也先生。”
  何烨猛地定住神,眼中是无以复加的惊诧。他死死地盯着绵竹,想从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瞧出个所以然,可惜一无所获,最后只能投降似的垂下头,叹口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到他的默认,绵竹终于得意地仰起脸看向他僵直的身子,轻笑道:“我已经同你说了,我根本不是做大小姐的料,所以,即便认了李督军做父,我也不会乖乖地闲着。”
  “回答我的问题。”何烨的话中多了些危险的味道。
  绵竹不急不慢地说:“难道你真的以为,李督军已经老糊涂了?你未免太小看他了!这世上除了曲云卿,没人能让他犯糊涂,当然,我也算是个例外了。”她说着说着竟咯咯笑了起来,笑中充满了悲哀的意味,“他怎么可能不对自己身边人的底细考量清楚?你的天衣无缝在他眼中可是漏洞百出呢,不过,与其时刻防备暗处的敌人,倒不如把他们请到面前,你说是不是?偏巧我喜欢偷偷浏览他的文件,无意间就记下了一些事。你知道,只有手中多些筹码,才有赌的资格。”
  伊藤和也终于重新坐了下来,脸上也恢复了无懈可击的完美表情,只是眼中多了丝精光。
  “你想赌什么?”
  “我现在不想赌了。”绵竹不无可惜地说,“李鼎天一死,‘何烨’就会自动消失,这个秘密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因为我好奇。”
  “太好奇可是会要人命的。”
  “本来就是贱命一条,丢了也没什么可惜。”
  “你究竟想怎么样?”
  “别急,先让我猜猜,你这样急着催促我收回李鼎天的财产,其实不是担心那些钱财被李夫人独吞,而是害怕她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之后,会将李家军全数收归到她那实力雄厚的娘家人手中。而她的娘家,据我所知,可是十分痛恨日本人的。”
  “你全都猜中了,却并不合作。”
  “李家军毕竟是他的心血,我不会让它毁在自己手中。”这是她最坚持的一件事。
  “你分明还想赌,赌我们会有多顾忌你可能已掌握的秘密。”伊藤和也不觉攥紧了拳头。
  “或许吧,我只是害怕以后的日子太无聊,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罢了。”
  “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我会放过你?难道你不知道我还有一种选择叫杀人灭口?”
  “你舍不得的。”
  “哦?”
  绵竹忽然起身凑到他身边,用低沉暧昧的声音说:“只一个梅兰是很难扳倒林家的,你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你。”
  伊藤和也眯起眼睛,俯下身轻轻沾了下绵竹的唇,用暗哑的声音说:“中国的古话真是不假,女子与小人果然是绝配——”
  红衰翠减
  伊藤和也一个人走着,脑中不断回响着绵竹最后说的一句话。
  她的臂弯如藤蔓般绕在他的颈间,用一种近乎嘲笑的口吻问道:“你究竟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他,究竟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明明流淌着中国人的血,却偏偏为日本人卖命。
  这个问题也曾纠缠了他许久,他却没有一次能够给出确定的答案,特别是每次他替日本人杀害一个或是许多中国人的时候, 这个问题更如梦靥般可怕。
  有谁能告诉他,该如何走出这片彷徨迷茫的沼泽?
  如果那一年,他没有抛下尸骨未寒的父母,追随游历中国的伊藤信义离去,那么现在他是否还会有这样的痛苦?可如果他留下了,或许他早就和那些同乡们一样,饿死在通往富饶异乡的道路上,为那一堆堆白骨再添上一副小小的骨架。毕竟他那时太小,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罢了,活下去便是他唯一的愿望,心痛不痛又有何妨?
  或许,谁养育了他,谁就是他的命,他的行动早已在无意间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绵竹紧抿着嘴,透过撩起窗帘的窗口看向伊藤和也,目光中是一种狂热的仇恨和冰冷的鄙夷。此时突然响起敲门声,打断了绵竹的思路。杨嫂推门而入,满脸紧张之色。
  “那个雀儿姑娘方才突然晕了过去,一直没醒过来,要不要去请位大夫过来瞧瞧?”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昏倒?”绵竹急忙奔到雀儿的房间,又让杨嫂赶快去请高医生来。高翔升是三少的私人医生,听到是绵竹这边出事,马上赶了过来。
  “她这是什么病?”待高翔升给雀儿做完检查,绵竹便追问起来。
  “还不能确定,我先派人把她接到医院去做下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