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节
作者:点绛唇      更新:2021-02-19 05:44      字数:4833
  佩隆医生曾在马赛当过船医,后来当眼科医生。严重的痛风病使他在乡野的安静中找到了这所精神病院。
  “你看,文森特,”医生说,双手紧握桌角,“从前我照料身体的健康。现在我照料灵魂的健康。那是职业呀。”
  “你对精神病有经验,医生。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我割掉自己耳朵的原因吗?”
  “对疯癫病人来说,那并不是什么不平常的举动。我见过两个同样的病例。听神经变得十分敏感,病者以为把耳朵割掉就能制止幻觉。”
  “…嘱……我明白了。那末我将得到治疗……叶”“治疗?嗯……啊……你一星期至少得洗两次热水澡。我看一定要洗。而且你必须在热水中泡上两个小时。热水会使你的情绪平静下来。”
  “我还要做点什么呢,医生?”
  “要保持绝对的安静。决不能让自己兴奋。别干活,别看书,别争论或烦恼。”“我知道……我衰弱得没有力气干活。”
  “如果你不想参加圣保罗陵的宗教活动,我可以请修大门不勉强你。如果要什么东西,请上我这儿来。”
  “谢谢你,医生。’“五点钟开晚饭。你会听到锣声。想法尽快地适应医院里的生活习惯,文森特。那会使你的健康迅速恢复。”
  文森特蹒跚地穿过乱糟糟的花园,经过三等病房入口处的支离破碎的住廊,在一排阴暗的、弃置不用的小房间前走过。他坐在病房里自己的床上。他的同伴们仍旧默默地坐在炉子的周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另外一个房间里传来声音。
  十一个人站起来,带着断然决定的样子,轰隆隆地走出病房。文森特跟着他们u 他们吃饭的房间里没有窗,泥地。只放一张长长的、粗陋的木桌,围着一些长凳。修大们开饭。房里一股霉气,就象蹩脚的寄宿舍。先上汤和黑面包,汤里的蟑螂使文森特怀念起巴黎的饭馆。然后端上一盆豌豆、蚕豆和扁豆。他的同伴们排命地吃,把桌上的黑面包屑把在手中,用舌头舔干净。
  饭吃完了,各人回到火炉周围各自的位置上,专心致志地消化他们的食物。晚饭的食物消化后,他们一个个站起来,脱掉衣服,拉好帐幕,睡觉了。文森特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他们吭过一声气。
  太阳刚刚西下。文森特站在窗口,俯瞰绿色的山谷。令人酸鼻的松树,织成精致的黑色花边,衬着一片华美的淡柠檬色的天空。景色丝毫未引动文森特,甚至丝毫没有想到去描绘。
  他站在窗边,直到昏暗的普罗旺斯薄暮滤过柠檬色的天空,把颜色吸尽。没有人到病房里来点灯。在黑暗中无事可做,只能反省自己的生活。
  文森特脱衣上床。眼睛睁得大大地躺着,凝望屋顶的粗梁。床的角度使他朝地面倾斜。
  他随身带着德拉克洛瓦的著作。他伸手到盒子里,摸到了,在黑暗中把皮书面紧贴心口。书的感觉又使他安心下来。他与包围他的那群精神病患者毫无关系,而是这位大师的睿智和慰藉的话语,透过书的封面,流进他那颗痛苦的心。
  过了一会儿,他沉入梦乡。他被隔壁一张床上的呻吟声惊醒了。呻吟声愈来愈响,变成了喊叫和一连串激烈的话语。
  “定死别钉住我!你为什么老钉住我?我没有杀死他!你没有办法愚弄我的。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暗探。好吧,你要搜身就搜吧。我没有偷钱!他在星期三自杀的!走开!不要来缠我!”
  文森特跳起来,把帐幕拉开。他看到一个二十三岁的金发青年,用牙齿咬自己的睡衣。这青年一看文森特,便跳下床来,双膝跪下,恳求地合着手掌。
  “莫内一察利先生,别把我带走2我没有干,我老实说!我不是鸡好者!我是律师。我可以帮忙处理你的全部案件,莫内一絮利先生,只要你不把我带走。土星期三我不可能杀死他呀!我没拿钱!看!不在这儿!”
  他把身上的睡衣撕掉,发狂地把床上的被褥折裂,一面大声地抗议暗探以及对他的诬告。文森特不知道该怎么办。其他的病友似乎睡得正香。
  文森特奔到隔壁床边,把帐幕拉开,推醒里面的人。那人睁开眼睛,呆头呆脑地瞧着文森特。
  “起来,帮我使他安静下来,”文森特说。“我担心他会伤害自己。”
  床上的人开始从在嘴角淌下口水。他发出一阵哽咽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快;”文森特叫道。“要我们两个人才能使他安静下来。”
  他感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回转身子。一个年长的人站在他后面,“麻烦他没有JB,”这人说。“他是白痴地在这儿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来,我们来使这孩子安静下来吧。”
  金发青年用手指把床垫掏了一个洞,跪在上面,把稻草和填料技出来。当他再看到文森特时,他开始叫喊法律引语。他用双手捶打文森特的前胸。
  “是的,是的,是我杀了他2我杀了他!但不是为了鸡好I我没有干过鸡好,莫内一絮利先生。不是上星期三。是为了他的钱!看!在我这儿!我把钱包藏在床垫里I我把它找出来给你!只要你不再叫暗探针住我!即使我真的杀了他,我也能被释放的!我要引你的案例来证明……这儿!我把它从床垫里挖出来!”
  “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臂,”老人对文森特说。
  他们把男孩批倒床上,但他还乱叫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精疲力尽,他的话变成了刺耳的叽咕声,呼呼地睡着了。年长者走到文森特身边。
  “这孩子在攻读法律,”他说。“他用脑过度。这病发作大约十天一次。他从不伤害别人。
  祝你晚安,先生。”
  年长者回到他的床铺,立即睡着了。文森特又一次回到俯视山谷的窗口。离日出还早,除了寥寥的晨星之外,什么也看不出。他想起了多比尼描绘晨星的图画,表现了宇宙茫茫浩瀚的和平及在严……站在星空下凝望晨星的弱者的全部伤感之情。
  第二天早饭后,病人们走入花园。在远远的墙头上,可以望见荒芜光秃的群山,白从罗马人第一次越山以来,这些山就死去了。文森特看着同伴们懒洋洋地打滚球。他坐在一条石凳上,凝视着攀满常青藤的浓密树丛和点缀着常春花的土地。圣约瑟夫·德·奥贝纳修道院的修女们走过,到古老的罗马小教堂去,她们的外形就象黑白间色的耗子,她们的双眼深深地凹进头颅,手指抚弄念珠,嘴里咕咕晨待。
  玩了一小时的闷声不响的滚球后,病人们回到病房里的冷空气中。
  他们坐在未燃的火炉周围。那种十足的懒散,使文森特毛骨悚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连一张可读的旧报纸都没有。
  当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的时候,便再走进花园,在里面兜圈子。甚至圣保罗的太阳亦似乎奄奄一息。
  老修道院的建筑是惯例的四边形:北面是三等病人的病房;东面是佩隆医生的住所、小教堂和十世纪的柱廊;南面是头等和二等病人的房间;西面是有危险性B的疯人们的院子和~堵长长的阴沉沉的粘土墙。锁着的门是唯一的出口。墙高十二英尺,壁面光滑,无法攀爬。
  文森特回到靠近一丛野玫瑰的石凳,坐下。他要静心下来,好好地想一想到圣保罗来的原因。极度的沮丧和恐怖攫住了他,使他无法思索。在他的心中,找不到希望,也找不到欲念。
  他步履践础地走向住处。一踏进房子的住廊,便听到一阵奇怪的狗吠声。他尚未走到病房门口,狗吠声已经变成了狠嚎声。
  文森特步入长长的病房。在老远的角落里,他面朝墙壁,看到了昨晚的那个老人。那人的脸仰向天花板。正在用尽力气地嚎叫,脸上露出野兽般的神情。狼嚎又变成了丛林中的兽吼。满屋充斥着哀号之声。
  “把我关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动物园呀?”文森特自问。
  火炉旁的人们对此毫不在意。屋角里的动物的哀号声升高到了绝望的顶点。
  “我一定要帮他一点忙,”文森特大声说。
  金发男孩制止了他。
  “最好随他去,”他说。“要是你对他讲话,他就会勃然大怒。要不了多久,一切就过去了。”
  修道院的墙壁厚实,但是在整个午饭时间内,文森特能够听到这折磨人的、变化着的叫声,制穿茫茫的寂静。他在花园的一个老远的角落里度过了一个下午,竭力想逃避那狂热的哭号。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左边半身中风的年轻人,一把抓起餐刀,跳起来,右手握着刀对准自己的心口。
  “是时候了!”他大叫。“我要自杀!”
  他旁边的一个人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抓住风瘫者的手臂。
  “别在今天,雷蒙,”他说。“今天是星期日。”
  “不,不,就在今天!我不要活了!我不想活下去了!放开我!我要自杀!”
  “明天吧,雷蒙,明天吧。今天不是自杀的日子。”
  “放开我!我要把这把刀刺进我的心!我对你说,我一定要自杀!”
  “知道,知道,不过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他从雷蒙手中夺下刀,把这个无力地抽泣不停的人须回病房。
  文森特朝邻座的人转过身去,这人的眼圈通红的双眼,正担心地望着把汤送往日中的颤抖的手指。
  “他怎么啦?”他问。
  这梅毒患者放低他的汤匙,说:“一年四季中,没有一夫雷蒙不想归杀的。”
  叫也为什么要在这儿干呢?”文森特问。“为什么不偷一把刀,等大家睡着后自杀呢?”
  “也许他并不想死,先生。”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正望着他玩滚球,突然,其中一人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快。他的癫病病发了,”一个人大mg。
  “拉住他的手臂和腿。”l四个人抓住他的臂和腿。抽筋的癫滴病人似乎有着一打人的力气、年轻的金头发伸手到u袋里,摸出一把调匙,插在这个趴在地上的人的牙齿间。
  “喂,扶住他的头,”他对文森特叫道。
  癫病病人时高时低地发作了一阵,势头愈来愈大。他的眼珠在眼窝里打转,口角里流出白沫。“你干吗把调匙塞在他的嘴里Y”文森特哼道。
  “这样他就不会咬掉舌头。”
  半小时后,混身打颤的人失去了知觉。文森特和另外两个人把他抬上床。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再没有人提起。
  两个星期当中,文森特R睹了他的十一个同伴的各自的疯状:把身上的衣服撕烂、看到什么就捣毁什么的大吵大闹的疯子;野兽般嚎叫的人;两个梅毒患者;自杀偏执狂者;过度愤激和兴奋的中风患者;癫病病患者;被迫害妄想症的淋巴患者;被暗探追逐的金头发青年。
  没有一天没有人不发作的;没有一天文森特不被喊去镇静一些片刻之间的发疯。三等病人们互相都是彼此的医生和护士。佩隆一星期只来看望一次,看守人只照料头等和二等病人。他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在发作的时候互相帮助,并且具有无穷的耐心。每一个人都明白,很快又会轮到自己,自己需要同伴的帮助和耐心。
  那是疯人们的深情厚谊。
  文森特高兴来到这儿。看到疯子生活的实情后,他慢慢地克服了茫然的恐惧和对神经错乱的担心。他逐渐地认为疯狂就象其他病症一样,是一种疾病。到了第三个星期末,他发觉他的同伴们并不比患肺病和癌症更可怕。
  他常常跟白痴坐在一起交谈。白痴只能用一些不连贯的声音来应答,然而文森特感到那家伙懂他的话,并且高兴有人跟他攀谈。修女们从来不跟病人讲话,除非在通不得已的时候。
  文森特每星期的理性交流即是跟佩隆医生的五分钟谈话。
  “请告诉我,医生,”他说,“这些人为什么不彼此谈谈呢?其中有的人在正常的时候,似乎蛮聪明的。”
  “他们不能交谈,文森特,他们一开口就吵,就冲动,就发病。所以他们已经懂得,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是保持绝对的缄默。”
  “他们就象死的一样,不是吗?”
  佩隆耸耸双肩。“那,我亲爱的文森特,这是一个看法问题。”
  “可是他们为什么连书也不读呢。我想书本……”
  “阅读使他们的头脑发昏,文森特.我们所知造的第一个结果,就是一场恶性发作。不,我的朋友,他们必须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封闭的世界里。没有必要为他们感到不安。你不记得德赖登①说过吗?当然啦,疯有疯的乐趣,而且唯有疯子才体会。”
  一个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