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标点      更新:2021-02-18 05:21      字数:4849
  那一日的立秋,天色极沉。夜宴的外公已经驾崩,夜宴的母亲也已死了有很久。
  紧紧搂住了他的腰,夜宴将一脸委屈与眼眶里隐含着的泪都藏进了他的怀里:“老四真讨厌。抢了你送的玉佩去,不肯还我,非要我把发带给他才罢。”
  莫怪竟散着一头似水流发,轻柔地抚过那一手凉滑。
  后来在御花园里撞见了陈皇后。她又训斥我,说我入宫衣冠不整,坏了规矩,罚我在石子地里整整跪了两个时辰。
  怜惜地看着那一脸委屈的颜色,一时间的静默透着无奈。
  “夜宴,你还小,不明白,你外公不在了,所以……。”瞧着那一双迷茫的眼睛,清清凉凉得,于是他又把已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将夜宴紧紧地拥在怀里。要怎么说出口,恋他已成苦?
  那时夜宴都不懂,只睁着那双满是单纯的眼睛瞧着他。眉姨不在了,这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祁阳,你说,父亲和母亲为什么不理我?难道我是个不乖的坏孩子?祁阳,谁都不理我呢,所有人都是!也没有人陪我玩。祁阳,如果连你也不理我了,那我该怎么办?
  那张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小脸皱着,小小纤细的身子微微发颤。
  忍不住的一声长叹,忍不住的一丝轻愁。
  那日天真的孩子呢?曾几何时,竟在岁月的碎片里消磨去了一切?
  “启禀沭王爷,千城殿下出门去了。”“哦?去哪儿了?”
  “合云寺,应是想见见正在那儿挂单的无相大师。”移动案头书册遮住正在勾点的羊皮卷。祁阳抬头看着这方才进到帐内的人,没有忽略他语气中隐隐的忧心忡忡。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幕僚是用一种什么眼光来看待夜宴的。且他让夜宴借住民宿,而不是如苏济一般窝在营里。这些对夜宴来说,其实是种侮辱。但是他宁可无视夜宴气恼的眼神,总好过让他见识战争的残酷。这是他保护夜宴的方式,不好,可是别无选择。七年间,从自己手心里一点一滴慢慢捏大的小人儿,他怀有的是一颗亦兄亦父的情人心在爱夜宴。在他眼里,夜宴永远还是那个搪瓷般易碎的娇弱娃儿。
  可是他不懂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为何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对夜宴的关心?他清楚魏言回是叛军的一份子,当年破宫的人是他。他原本可以抓住夜宴的,可是夜宴却流落宫外。来投诚的时候,他身边带的是夜宴的画像,说是画中人还活着。然而却不愿告知夜宴的下落,甚至频频阻挠他寻找夜宴。其中的隐情,他探过多次却不得其解。于是,只得暗暗防备于他。
  “魏大人过虑了,让夜宴去散散心也是好的。”赵泱冷冷一笑。复又低下头去,翻开了面前的书卷。
  “王爷,魏大人说得不错。”守在一旁研磨的秦荻言道。抬眼望进赵泱的眼底,幽幽地,“不止是为了殿下的安全。就是为了在下。那寺中也有一人确实不该教郡王殿下瞧见。”
  “谁?”
  “孙宝宝。”
  合云寺的乌门黄墙隐在松林间,辟山为道。寺里的八角香檀塔中,据说供着佛祖的舍利子。因此慕名而至的香客极多。因为灵验,常不时有人前来礼佛盘桓数日不去,所以寺里的厢房也多。
  拈香祷告,挽袖明烛。苏夜宴立在大殿里瞧了很久,蒲团上跪过一人又人,他却始终默默看着。
  殿里的佛像摆得极为宏伟,金身大佛环伺,一排排罗列,神态各异。
  素面朝佛,右手里的玉骨扇一下一下,缓慢地击打着他自己的左手心。腰系芷白九龙盘玉带,一袭斜眼纹的素色衣衫在日光里隐隐泛着暗花,夜宴立在大殿的一角,喃喃而语。分明的一个贵公子,却见众人躲他躲得甚是急切。
  “凭你是黄金塑身,终究不过是裹尘泥胎。香火供奉,油灯长明。凡间多少事,人言苍天无眼。”木鱼声声,一片庄严肃穆中,苏夜宴猛然间狂笑了起来。
  “公子不信菩萨?”回头望去,出声的,是一名立于门前的盈盈佳人。以柳为姿,以水为态,愁绪绕眉,菱花镜里形容瘦。
  沉腰微福,珠翠点头。
  “公子且听小女子一言:乱世之中,香火鼎盛本就是常理,公子何必愤慨。”莲步姗姗,裙裾款摆。萦萦娜娜间,聪慧灵秀染透眉目,“公子是明白人。昔日有苏郡王挥诗:‘北望狼烟王孙去,千骑铁蹄径掀风。
  百里边关尘散漫,多少将士埋忠骨。锦阁香褥捱更漏,雨里金莼噎满喉。 星夜水中对孤影,还思皎洁照惊鸿。’
  听说沐王于他这外曾侄甚亲,当年他出征北方,苏郡王写此诗舒怀。月冷时,不道思亲正苦。战乱即有此苦,更何况这乱世?
  ‘自古最伤是离别,常教女儿枉断肠。只恐此去无归日,夜里取鞋床前卜。’菩萨虽未必有灵,但求心中有所寄托。公子此举,显然是伤了心又无法从旧事中逃脱,因此神伤,却不必怨菩萨无灵。菩萨宝相如慈母,菩萨不语是真知,观之望之,拜之求之,原就只为心境罢了。”
  夜宴暗暗一惊。
  这决不是个平常的女子。如此的灵秀,如此的聪慧,岂是寻常百姓家中可以调教得出来的!
  “姑娘是……?”
  “小女子姓孙,不过是个尚不及过门的未亡人。”这女子言罢,便黯然欲去。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手里还捧着一只茶罐。殿后门前正在打扫的小沙弥住了步子,依着人高的竹扫帚稽首道:“宝宝姑娘有礼了。”
  宝宝?!莫非她是金陵琴才女孙宝宝?如此纤弱的佳人,竟是那位生生折断自己左手三指的奇女子。古人尝言:琴通心窍。莫怪她是如此灵秀聪慧的一代佳人!据说她舍了天下一绝的琴艺不愿入宫,只为要嫁给一个名唤常寰的无名小将。结果还未过门,那人便死在了一场捉拿刺客的恶斗中。
  “檀郎此去回不回?卜罢鞋卦不忍看。
  罗巾掩尽心头泪,惊世名花红阑干。
  抚琴旦愁不成调,松脂消去弦绷断。 ”
  此情此景,夜宴也不禁为她叹息。抱袖而立,夜宴毫不意外地瞧见那纤细的背影一僵,那灵秀的人儿蓦然间回身。慎重地打量眼前拥有倾国之姿的男子半晌,孙宝宝顿时明了。
  在下有事请教,还请姑娘移驾一叙。
  默默地,她微微颔首,再次倾身微福,一举一动间,夜宴瞧得分明,她的目光深幽。
  石桌之上,香烟袅娜,淡雅的香气却是来自茶碗之中。那双女子的手缓慢地往茶碗里注着茶水。红酥手,真真是叫人自眼里,酥到了心里。那手恭敬地端起了茶碗挪到了他的面前。苏夜宴心中暗暗叫绝。手润如玉,那茶碗也毫不逊色,一见便知是难得的天青雨花薄瓷碗,宫里这东西固然不少,然而要在一个寻常百姓手里瞧见却是大大的不可能。夜宴知道,这种瓷器,只能在官窑里烧制,且是往往一窑里只可得数只的希罕物。
  “姑娘果然不简单。”夜宴浅笑。
  “公子说的是茶还是茶碗?”孙宝宝垂首将茶水注入一只闻香杯里,运了一下,倒去茶水,将杯递向苏夜宴。
  “是茶如何?是茶碗又如何?”
  “说的是茶碗,那只是昔日宝宝于楚馆弄琴的缠头罢了。若是说这茶,那便是公子的造化了。这茶名唤莲雾,取天山雨前云雾叶心嫩芽,雨后芙蕖作材。先将雨后采下的芙蕖用白玉匣子承了,再将云雾放入莲心七日,炒制而成。天山云雾清冽入圣,雨后芙蕖清香高洁,玉匣吸寒。因而此茶沁心却不阴寒。然,制此茶极费心神,故而小女子此番只得了这一两。而这壶里的,正是最后一勺。”
  “如此说来,倒真是夜宴的造化了。但是在下说的既不是茶,也不是茶碗,而是人。
  人……。”
  “宝姑娘,本王也不必再绕圈子了。当年先帝多疑,在每个朝臣的府中都安了密探。常寰正是这样被派到了沭王府里,结果却死在了一场捉拿刺客的恶斗中。宫中得到忤作回报,说那剑是在对敌时教人冷不防地插在了他的背后。这代表了什么,聪明人都明白。本王只想知道,当年常寰究竟是探听到了什么消息。他没来得及向先帝禀明,便死在了你怀里。因此你是最有可能知道当年真相的唯一活口。”
  孙宝宝停了手,沉默了片刻,忽而言道:“良人已为君空逝,多少年来尸骨寒。 如今江山早纷乱,何必要妾做伯仁? ”
  珠泪零落,似是想到了旧日的伤痛。沾巾湿帕,一方锦帕却兜不住一腔的幽怨,点点滴滴落进了茶里。
  夜宴心头酸楚,他自是知晓举目无亲又遭他人胁迫的痛处。被迫嫁进宫里的时候,他已经尝过了个中滋味。然而这种感觉还拌上了众叛亲离,更是教他几乎无法承受。说起来,他身边最亲的人其实是赵泱。可就在赵泱的死讯传来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了旨意,要他嫁给赵玺作妃。莫大的耻辱中,他的父亲选择了将他推出家族。他有恨。却不知要向谁讨还血泪。
  “宝宝本不愿再见尘世中人,一心在这合云寺中礼佛。郡王为何要苦苦相逼!当日之事早该让它随阿寰湮没在尘土里。”
  “坟头尸骨正寒,宝姑娘难道就忍心任常寰死得不明不白? ”犹如心头刨肉,苏夜宴生生刨开当年的伤口。他不信孙宝宝真能如此超然。
  “当年沭王战死的消息传来,殿下的心里必定是不好受的吧。”
  “此话怎讲?”
  “‘星夜水中对孤影,还思皎洁照惊鸿。’两句,一句暗含沭王的名讳‘泱’,‘惊鸿照影’本指绝色。其中的关节,不难明白。当日阿寰是死在宝宝面前的,那种无力感,宝宝至今难以忘怀。此情是否比郡王更胜?将心比心,郡王自可知晓宝宝心中的痛楚。然而死者已矣,而今宝宝所能做的,就是让生者无忧。”
  “今当乱世,何来无忧?反倒是当年的旧事尚有机会避免一场祸事。宝宝姑娘……。”
  “小宴儿,其实本阁更感兴趣的是,你和那沭王之间究竟是存在着什么样的情谊?”如天外一笔的沉沉嗓音其实很熟悉。寻常人常常被他温和的外貌所欺骗,往往不知何时是自己的死期;而少数不受蒙蔽的人又无力与他正面对抗,只好委以虚蛇。但是对于夜宴来说,那种嘻笑中藏着凛冽,温和中带着冷然的感觉总教他不寒而栗。忘不了第一日在昏暗灯火下无言、狠狞的掠夺,忘不了那在花林里抵死纠缠的温柔。这么一个疯狂的男人,这么一个深沉的男人;这么一个阴狠的男人,这么一个温柔的男人,极度的矛盾在他身上交汇成一种奇特的魅力。像是宝藏,教人忍不住想要挖掘其中的秘密。因此数不清的男人、女人向他投怀送抱,数不清的敌人、利益驱使下的同盟在他的周围徘徊。然而夜宴知道,他始终是孤独的。可是夜宴不会因为同情而产生怜悯,进而留在他的身边。所以他要远离。
  迅速敲碎茶碗,捡起其中最尖利的碎片抵住了自己的喉咙:“褚和,你意欲何为?”
  回首望去,那人却依旧是一袭青衣,腰里还是那两条及膝的红色丝绦,坠着的两块猫掌大的玉佩在他极具威胁的缓步中发出悦耳的叮咚声。褚和的衣着从来都是一样的,他的兴趣很古怪,也很诡异。也许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如此的一代传奇。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没有人知道他突然崛起的原因,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会往何处去。很多人说爱他,也有很多人说恨他。然而不论是爱还是恨,他不曾放在眼里。苏夜宴觉得他很像猫,温和得出奇,喜欢把旁人都当作猎物来戏耍,却又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一爪将他撕裂。翻手为云,覆手雨。褚和就是一代传奇,乱世而生。
  第七章:神殇
  “放下。”那人的手牢牢地包住他的手,手心很暖。却使了力捏紧了他的柔荑,眼见碎瓷深深地割进了他的手指和掌心。夜宴皱着眉,依旧不服输地瞪着他,手上无一丝一毫的松懈。褚和笑了,笑得很和煦。
  “小宴儿。你可知我最爱你身子的何处?”他俯下身子,低低地在夜宴的眼睑上印下了一吻,“是这儿。好固执的一个小人儿呢。”
  他的唇很湿润,印在夜宴的眼睑上,却如同一道符咒,将他的心无情地打进了深渊里。这种吻在夜宴看来,每一分都带着鲜明的侮辱性。先前在黯月楼,几乎每一次眼睑上单纯的吻都会在褚和的柔情里慢慢成为一场耳鬓厮磨的开端。身为一个男子,夜宴无法忍受自己在另一个男子的身下婉转承欢。那是一种耻辱。而褚和此时此刻的举动无疑是在踩他的痛处。
  褚和是习武之人,因而气力极大。毫不费力地将夜宴拦腰抱起,他坐上石凳,将夜宴安在了他的膝上。堵住了夜宴的红唇,他吻得很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