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上访不如上网      更新:2021-02-18 05:19      字数:4762
  曾祖……曾祖的北地方言说得极好,那年北方的使者到来,和曾祖相谈甚欢——
  柳渊回过神时,早就不见了二人身影。
  “看来宁询什么都和你说了。饶是如此,宁谦,你亦无他法!”柳渊冷笑着,缓缓向自己的车驾走去。
  宁府前。
  “你不该一时冲动说那句话。柳渊多疑,此刻一定想到其中深意——万一将那些证据之类尽数销毁,就再不可大白真相于天下了。”江缓下了车,来到宁谦车旁,替他掀了车帘说道。
  “即使不说,恐怕也寻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如果能震慑住他,也不枉费子诹的心思了……”宁谦苦笑着下车,“尚书台那里多的是事,你何必……”
  “喂!你们两个哪个是宁谦?”童稚的女声清脆干净,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毫不客气。
  两人四下望去,却看见墙根处站着个灰头土脸的女孩,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凌乱,拿两根灰蒙蒙的带子捆着,基本看不出底色,甚至连穿着也不修边幅——明明是上好的锦缎襦裙,却皱巴巴地胡乱耷拉着,绣着蛱蝶的花鞋提在手里。
  她正一边磕着鞋里的土灰,一边极是挑衅地望着宁谦和江缓。
  “倒像是西域贡来的白绒球猫儿,只是不知在哪一个旮旯堆里滚过。”江缓言简意赅,但形容得万分贴切,“喏,找你的。”说罢,又让御者们将车驾到了后院去。
  “我就是。小姑娘有什么事吗?”宁谦蹲下 身子,微笑着问道。
  “你长得没他好看,比起我娘更是丑上百倍,莫不是唬我的吧?”小姑娘并不相信宁谦的话,乜着眼睛,语调也很是不怀好意。
  宁谦并不介怀,笑了笑,掏出钥匙开锁进门——因为变故太多,他担心牵累了杨婶,便寻了个理由打发她回远含看看,如今整个宁府只剩他一人了。
  “还真是你!”小姑娘大步跨过门槛,“我没想到小舅舅是这样子的。”
  “舅舅?”宁谦和江缓面面相觑,“你娘是?”
  “我叫宁珍,阿娘单名讳语。”小姑娘抬起头,笑嘻嘻地说道。
  “怎么是叫宁珍,不叫柳珍?”江缓不急不慢,反倒问了旁的无关紧要的问题。
  “放……”与宁语性子大相径庭的宁珍小姑娘似乎想要破口骂些什么,又忍住了,“阿娘说不好骂人……我为何要和那老家伙姓?他几时来看过我和阿娘,又总不让我和阿娘相见,他算什么!”
  这下,连江缓也被她说得怔住,一时不知怎么回她的话才好。
  宁珍却回身用力关了大门,然后从身上掏出一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信札,塞进宁谦手中:“阿娘让我送来的——唉,我好容易偷偷见阿娘一次,话还没说半刻,就被她遣来送这个……”
  宁谦凝神一看,都是些拆过的旧信。他随手启了一封,竟然是写给北地君主的信件,更令人吃惊的是,这是柳渊的笔迹!
  “你娘现在可好?”宁谦顾不上什么信了,连声音都禁不住颤抖着,仿佛要把一腔的担忧与思念都抖落而出。
  宁珍不以为意地拍拍手上的土灰:“谁要是对阿娘不好,我便狠狠揍他——小舅舅好歹是天地丈夫,说话怎的这样不干脆?我娘要我带话给小舅舅——‘宁家儿女,从来不是畏首畏尾之徒,因小义而失大道者,不配为宁氏族人。’”
  宁谦顿时浑身一震,几乎将那一捆信札跌在地上。
  一旁的江缓听到宁珍摹仿着成年女子的语调说着那些话语,忍不住笑道:“不知宁姑娘如何将这等重要的信札弄到手的——唉,果然是宁氏族人,你们一个个都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子礼你——”
  宁谦猛地抬起头来:“湍之快去你府上,我去宫中,苏将军和陛下,无论找到哪一个都行!要快!”
  江缓还来不及应话,宁谦已经冲出了门去,留了被漆门撞落得尘埃四散而下。
  “子礼,你再着急也该备车吧……”江缓苦笑着,又忙不迭去后院叫来车驾。
  “诶,你为何也同我舅舅那样着素?”宁珍一路小跑着跟上,拦住江缓不解道。
  “因为——因为你的小舅舅把我买下了啊,嗯,拿一句话把我买下了。”江缓回答着,玩笑似的话语,却答得一本正经。
  十一年前,在满院乌烟瘴气的背景的簇拥下,那个裹在黑緄白裳中的男孩子,绷着泛红的脸,郑重其事地许过一句诺言——“我在这里等你。”
  那是我十三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听到的承诺,与琼浆玉液无关,与醉生梦死无关。
  你在等我。
  所以子礼,我愿意回来。
  不计生死,不顾艰难。
  宁语正端坐在菱花铜镜前,专注地梳着披散垂落的长发,簇新的白衣将那如云的鬒发衬得更加乌黑。
  这一头青丝,自她五岁时不小心铰落之后,就不曾再剪,算而今恰恰蓄了二十五年,如瀑般垂了一地,在阳光的映衬下,反射出微微地黛青色来。
  “谁让你穿素的?!盼着我死你好得意?”柳渊一脚踢开了门,大声吼道——吓得守在门外的一干女婢纷纷躲了开去。
  宁语连头也不回,只是淡淡说道:“从弟陨逝,本该服素——夫君非要做如此想,我亦无法。”
  柳渊冷笑道:“你少与我装模作样,书房地面青砖暗格里的那一盒东西,你究竟放哪里去了?!”
  “夫君自己丢了东西,怎么倒好来问我了?”宁语从妆奁里取了一支木簪,绾了一束青丝,她神色平静,没有半点畏惧的意思。
  “你说也罢,不说也罢,不过是烦我动手而已。”柳渊恼羞成怒,心中又虚又急,竟随手抽出佩剑,不管不顾地疾步冲到宁语身旁。
  “说!究竟弄到哪里去了?”
  宁语瞥一瞥架在颈边的冰凉剑刃,从容地梳好发髻,淡然道:“夫君还是少动怒罢。至于性命,夫君要的话,我不敢不给。”
  柳渊此刻算得上是丧心病狂,径直将那剑刃往宁语颈上送去。
  “铿”的一声,柳渊只觉得腕上一软,手中的剑直挺挺地坠在了地上,摇曳了两三道银色的波纹。待他回过神时,颈边已然架上了三痕剑锋。
  还矮他半头的苏粼抬着脸,一手挡护住宁语,另一手还握着简瑄才下的诏书:“大业侍中柳渊,陛下等着你呢。”
  宁谦站在柳府门口,脸上的表情虽是波澜不兴,身边的江缓却瞧见他的掌心正死死的撑住院墙。
  江缓生恐宁谦一时支持不住,忙握住他的手道:“不如进去看看,你也好安下心来。”
  宁谦很轻很轻地摇一摇头:“苏将军不知哪个是我阿姊,柳渊即使以阿姊相挟,他亦不会举棋不定……可是我知道。”
  “万一……”
  “阿姊说了‘因小义而失大道者,不配为宁氏族人。’——倘若事有万一,我只有拢了那抷灰烬,带回远含了……”宁谦的脸色已经惨白,“只是我自小丧母,全由长姊抚育,却从未做过什么……”
  “江尚书令、宁祭酒,叛臣柳渊已束手就擒。”苏粼往日总是叫着“叔父、宁先生”,大庭广众下一时改口,连自己也觉得别扭,只有用力推了推被捆缚得严严实实的柳渊。
  宁谦身子一松,几乎坐在了地上。
  江缓不着痕迹地扶住他,喃喃地安慰道:“没事,没事了。”
  士卒们提剑握戟,浩浩荡荡地去了大半,留下的正被几位将军和面色灰败的严跃领着,一边守住柳府,一边清点着什么。
  宁语拂去身上的尘埃,又躬身捡起适才被柳渊的剑刃划落的耳珰,才施施然出了房门。抬眼便望见小弟宁谦立在院中,初春的阳光落了一身素白的衣袍上。
  宁语走至宁谦身旁,笑容温柔和煦:“阿弟近来安好?”
  仿佛只是平淡地分别了几日那般。
  宁谦慌乱地狠狠点着头,眼里却是辣辣的,又不敢伸手去揉。
  宁语笑一笑:“唉,和当年一个样。”
  终章
  又是一年的上巳节。
  大业的上巳节,皇帝和百官,还有那些出了名的文人们都是要在聚在城郊,举办的自然是流觞曲水、投壶射覆之类的活动。前两年的上巳恰逢春雨霏霏,也无人起兴,好容易遇上今岁的晴好天气,众人自然趋之若鹜。
  简瑄懒懒地窝在车驾里,伸着脚挑了挑车帘,侍立在车外的宫人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等着小皇帝简瑄吩咐什么。
  简瑄百无聊赖地张望了两眼,只看见苏粼被一群“面目可憎”的世家少女们围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吼道:“去水边把苏大将军给朕叫过来!城郊这里渺无人烟的,若是朕被哪个刺客遇上,他也不管了吗?!”
  简瑄一边莫名其妙地怒叱着,一边用力踹着崭新的车壁。宫人们虽说已经见怪不怪,却依然慌慌张张地去找那罪魁祸首苏粼去了。
  侯在车外的李邺不由得将身子缩了缩——分明是大好的春光,陛下怎么又如此了?
  苏粼看见那小宫女跑得慌慌张张,就知道简瑄又发了什么脾气,忙忙地撇下众人,去了简瑄的车驾旁。
  简瑄正在气头上,捂着帘子一声不响,将苏粼晾在一旁。
  苏粼不知所措地站着,又不见简瑄发火,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
  李邺看了不忍,悄悄凑到苏粼身边与他搭讪道:“苏将军适才与那些……嗯,相谈甚欢——将军往日可曾许过婚配之事了?”
  苏粼摇摇头,小声道:“司农卿可不能笑话我——那些女孩子哪里是要同我相谈,是因为知道我与陛下私交甚笃,非让我请陛下出来不可……”
  他怎么会不知道少女们的心思,只是自己内心里总像是堵了什么似的,又不懂得如何回绝,于是支支吾吾地推脱了半天,却越来越说不清了——说什么呢?说自己不愿意她们见到陛下?
  “苏将军?”李邺见苏粼兀自发怔,有些奇怪地唤他。
  “啊……”苏粼回过神来,笑道,“我比李司农小了整整一辈,司农卿只消叫我‘白石’便好了。”
  闷在车里的简瑄原本压了老大的火气,适才听见苏粼与李邺说话,虽然生着气,还是忍不住扒着车壁细听;听得久了,只留下一片酸涩无处纾解。于是想打发了李邺,然后将苏粼拉进车中,只是还未动手,车外的苏粼便欣欣然喊出声来:“叔父、宁先生!”
  江缓和宁谦今日并未乘车,二人皆是一样颜色的骄马,略有些不同的是——宁谦的素衣绲边上绣了零星的几朵红梅,倒挣出些淡淡的喜气来。
  江缓起先正与宁谦说着什么话,宁谦摇摇头答了两句,就远远向苏粼揖了揖,苏粼正欲别了李邺上前去,马车里的简瑄却突然自那车帘中伸出手来,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苏粼的腕子:“你等等……我。”
  然后钻出脑袋来,目光像刀子一样刮着立在旁边的李邺。
  李邺连吃惊的余地都没有,他向来谨慎胆小,磕巴着那句凑不出音节的“微臣告退”,一步三绊地走远了去。
  苏粼只是奇怪,简瑄适才分明躲在车驾里,怎么抓他的手腕时那样准?可是也来不及多想,简瑄就已经从那车驾上跳下,拽着苏粼向江缓那边去了。
  “江令今日又是怎么了?瞧着那样兴高采烈的——喜怒无常可不是什么好事,看着也毫无姿态可言,江令还是要谨言慎行才是。”简瑄抖一抖又宽又大的衣袖,笑得不怀好意。
  “多谢陛下提醒,臣知错了,只是陛下——苏大将军的手腕子经不起你那样折腾。”江缓的目光落在被苏粼那被简瑄攥得通红的手腕上。
  “叔父,我没事。”苏粼却似乎没有半分尴尬地样子,反而是转了手心握住简瑄的手掌。
  简瑄得了意,一脸蔑视地瞥了瞥江缓。
  江缓翻翻眼睛:“真是惠风和畅,难免春意盎然。”
  宁谦忍不住了轻咳两声。
  江缓抬眼望着远处流水,似乎看见了什么,低声对宁谦道:“我去去就回。”说罢,便朝那水边的人群走去。
  简瑄嗤笑一声:“啧啧,不知看见了哪家的千金?”
  苏粼面露歉意,对宁谦道:“今日是令姊的嫁期,我却没能去,真是愧对宁先生了,不知嫁的是哪一家名门?”
  宁谦微笑道:“不是什么名门,远含的一户农家而已,阿姊说小时候见过面,还给我们旧府上送过柴——我不大记得了,不过阿姊是极满意的,想来很好罢。”
  苏粼一时无话——一个立了大功的世家女子带着女儿改嫁,而且还嫁到粗鄙农家,谁能够想象那是怎样的景象。
  宁谦却不多谈,阿姊从来都是极有主见的女子,既然是她自己选择的,一定不会有错。
  只是自己怎么努力,还是不如阿姊的一星半点,实在惭愧不已。
  苏粼虽不知宁谦的心思,却也担心他思虑过多,忙道:“好容易得了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