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794
  只是这一次,尽管悲伤彻骨,却不再惧怕孤独,只因有他在我身后,相扶相携,再不会离去。
  泪水终于汹涌决堤,我用尽全身力气环住他腰间,似在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萧綦与我一同至母亲灵前拜谒,随后鸣钟举丧,诸命妇拜谒灵前,阖宫上下缟素致哀。
  母亲既已遁入空门,再不会留恋尘世荣华,这身后哀荣,太过喧哗,反而非她所愿。
  她的灵柩终究没有回宫,也没有回到镇国公府,无论宫廷还是府邸,都不是她最希望停留的地方。
  只有这慈安寺,远离尘俗,才是她余生所寄。
  京中高僧率寺中众尼举行法事,一连七日七夜,为她念颂超度。
  最后的一晚,我素衣着孝,彻夜跪在灵前,随着僧人诵经之声,默默念诵,祝祷母亲早登仙界。
  萧綦也留在寺中,陪我送别母亲最后一程。
  他轻扶住我,柔声劝慰,“你已跪了大半夜,起来歇息一会儿罢。”
  我心中凄凉,只是摇头。
  “逝者已矣,珍重自己才可让亲人安心。”他叹息,强扶了我起来,“你身子不好,自己要懂得爱惜!”
  徐姑姑侍立在旁,正欲上前搀扶,却见一名青衣女尼悄然到她身边,低声禀报了什么。
  我无心多问,任由萧綦扶我靠在椅上,黯然望向母亲的灵柩,伤心无语。
  徐姑姑在旁迟疑了片刻,趋前低声道,“王妃,妙静在外殿跪了半夜,恳求送别公主最后一程。”
  “谁是妙静?”我恍惚抬首。
  “是……”徐姑姑一顿,“从前府里的锦儿。”
  我一怔,抬眸看了看徐姑姑,她垂下目光,不敢与我对视。
  到底是母亲身边的人,心思这般明澈,明知道锦儿的身份,却闭口不提,只说是从前府里旧人,显是有心为锦儿说情了。
  锦儿获罪被罚,在慈安寺中也要受寺监看管,不得随意进出。
  被贬谪出家的女尼都住在山下寒舍,轻易上不了山门,更不得踏入母亲所在的内殿。
  她此番能进得寺中,托人传讯给徐姑姑求情,怕也是下了许多工夫,足见徐姑姑平日对她多有关照。
  费这么多工夫,真心来拜祭母亲倒也罢了,却只怕是趁机求情的……我暗叹,虽恼她毒辣自私,却不愿在母亲灵前拂了徐姑姑的情面,也罢,就让她上一柱香也好。
  “让她进来吧。”我叹息一声,起身理了理鬓发。
  那缁衣青帽的瘦削身影,几乎令我不敢相信是锦儿。
  自她被罚入慈安寺出家,我再未见过她,竟不知道短短时日,她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套在宽大的僧衣里,越发显得形销骨立,枯瘦如柴。
  “贫尼拜见王爷、王妃。”她在萧綦跟前跪下,声若游丝,却并不朝我跪拜。
  萧綦淡淡扫她一眼,面无表情,仿佛已想不起她是什么人。
  徐姑姑见此情状,轻咳了一声,肃然道,“王妃念在旧日主仆之谊,允你前来拜祭,妙静,还不向王妃谢恩!”
  锦儿缓缓抬眸,一道森冷怨毒的目光向我迫来,“谢恩?她有何恩可谢?”
  “妙静!”徐姑姑大惊,脸色青白,尴尬失色。
  我皱眉,不愿在母亲灵前多生事端,冷冷扫了锦儿一眼,“今天不是你来吵闹的时候,下去吧。”
  锦儿冷笑,“今天不是时候?那王妃希望是何时,莫非要等我死后化为厉鬼……”
  “放肆!”骤然一声低斥,虽声色淡漠,却让所有人心神为之震慑。
  锦儿身子一颤,后面的话窒住,再无声息,更不敢直视萧綦怒容。
  “灵堂之上,岂容喧哗,将这疯妇拖出去,杖责二十。”他冷冷背转身,握住了我的手,眼中却是与森严语气截然相反的温柔呵护。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锦儿似乎吓得呆了,直勾勾盯着我,木然任由侍卫拖走。
  及至门口,她身子猛然一挣,死死扒住了门槛,发出一声尖利嘶喊, “王妃与皇叔有苟且私情,妾身手中铁证如山,请王爷明察!”
  伤疑
  (上)
  这一句话,惊破灵堂的肃穆,如尖针刺进每个人耳中。
  只觉嗡的一声,全身血脉都直冲头顶,背心却生生的凉。
  周围每个人的举止都凝固,仿佛连表情都滞在了脸上——侍卫、宫人、寺尼,甚至徐姑姑,都是这副震骇又了然的神情,似乎窥破了天大的秘密,惊悸却不意外。
  静,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灵前缥缈的青烟和后殿僧尼的念诵之声,依然盘旋起伏。
  锦儿被侍卫摁在地下,昂了头,直勾勾瞪着我,嘴角噙一丝快意的笑。
  我看清每一个人,唯独没有转头,不去看身侧之人的表情。
  仿佛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我静静垂眸,无言等待,等待身边人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只需一分一毫一丝的怀疑,都足以将我打入万丈深渊,将历经生死的信任碾作粉碎。
  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艰涩,比千万年更漫长。
  “攀诬皇室,扰乱灵堂……”他终于冷冷开口,漠然无动于衷,“拖出去杖毙。”
  我闭上眼,冰凉的手足骤然回暖,整个人仿佛从悬崖边走了一圈回来。
  ——他信我,没有一丝迟疑,如此足矣。
  两旁侍卫立时拖了锦儿,犹如拖一堆已经没有生命的烂麻残絮。
  “我有证据啊,王爷,王爷……”锦儿毫无挣扎之力,被倒拽往门外,兀自疯狂嘶喊。
  “且慢!”我站起身,挺直背脊,淡然喝住了侍卫。
  微笑转眸,我望定萧綦
  我自清白,何惧她栽赃攀诬。
  当着母亲灵前,当着悠悠众口,若怕了流言,顾了颜面,岂非让小人得逞,又置萧綦的颜面于何地。我虽不愿赶尽杀绝,却也容不得她一再挑衅。
  “你既声称有证据,不妨呈上来给本宫瞧瞧,何谓苟且私情。”我走到她面前,淡然含笑,俯视她双眼。
  她双臂给侍卫架住,咬牙瞪我,恨恨道,“当日出征前,皇叔有书信一封,曾托我转交王妃,此信尚在我身上,个中私情,王爷一看便知。”
  我心中一凛,暗暗握紧了拳,纤长指甲深掐入掌心。
  子澹一生纯善,到底还是错信于人,反害了自己。
  掌心的刺痛,警醒我千万冷静,断不可关心则乱。
  “徐姑姑,搜身。”我冷冷吩咐。
  “是……”徐姑姑躬身应命,目中愧悔之色只略略流露,旋即果断上前,一手掐了锦儿下颌,令她不得出声叫嚷,一手熟练地探入衣内。
  锦儿身子一僵,咽喉被掐住,面容涨红扭曲,眼泪骤然滚落,口唇翕动,喉间荷荷,却挣扎不得,再说不出话来。
  徐姑姑是何等人物,自幼在宫中受训育司调教,收拾下人的手段,自是一流的阴狠。这看似轻松的一掐,虽不至于伤人,却恰到好处,可让咽喉肿胀麻木,一时半晌不得言语。
  她一心念在旧时情分,照拂锦儿,更为她传话求情,却不料招来这场弥天大祸。若要论罪,她也难逃责罚,愧恨恼怒之下,岂会不下重手。
  我不动声色地看她,果然从锦儿贴身小衣内搜出书信一封。
  徐姑姑照我眼色所指,恭然将信呈到萧綦面前。
  萧綦看也不看,目光越过旁人,只落到我脸上,薄唇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我静静抬眸,望定他,心中一派澄明如水,“事关皇室清白,请王爷秉公论处。”
  他起身,淡淡扫视四下,从徐姑姑手中接过书信。
  ——没有人知道,此刻我手心已全是冷汗。
  那信封上墨迹确是子澹笔迹,前事如电光火石般掠过,原来如此。
  子澹出征之前留书与我,不必拆看,我也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此去江南,手足相残,想必他已料到最坏的结果,早早存了赴死之心。
  他绝望之际写下的书信,误托了锦儿,被隐瞒至今,更成了锦儿反诬他与我私通的罪证。
  子澹,为何天意如此捉弄你我……我心中痛楚莫名,却不敢有分毫流露。
  薄薄一纸书函,捏在萧綦手中,无异于捏住了子澹的性命。
  自负如萧綦,必然不齿锦儿卖主,也不屑窥看他人私函。
  只是这一次,偏偏命中了他最忌惮的要害。
  四目相对之间,目光缠绕,穿透彼此灵魂——萧綦,如果你真的爱我,信我,尊重我,那么,请不要拆开这封信。我愿意赌上这一次,赌上你的信任,赌上我的余生。
  我沉静地望定他,决绝道,“妾身心中坦荡,自问无愧于君。今日家母灵前,请王爷当众拆验此信,以证妾身清白。”
  虽是有意出言相逼,依然抑不住隐忍的泪意,心中悲酸一点点漫上,压倒了强撑的坚强。
  眼前水雾弥漫,一行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萧綦定定看我,眸中映出我迷离泪颜,似一道水滴惊破深谭,涟漪荡开,驱尽寒凉。
  “无稽之事,本王没有兴趣过目。”他终于缓缓开口,眼底泛起温柔,却有些许挥不去的沉重。
  他抬手将那信函置于烛上,火苗腾起,舔噬了信上字迹,寸寸飞灰散落。
  大丧次日,北边传回捷报,唐竞所率十万兵马与斛律王子会合,趁夜发动奇袭,已经攻陷突厥王城。
  斛律王子旋即截断王城向边境运送粮草的通道,这背后一刀,狠狠插向突厥王,着实狠辣之极。
  而远在北境的突厥王,为报忽兰王子被擒之仇,连日疯狂攻掠,四下烧杀,已经激得我军将士愤恨如狂,苦于军令如山,严令三军只准守城,不得出战。
  直待唐竞大军一击得手,传风烟为讯——是夜,北境守将开城出战,大举反攻,我军积蓄已久的士气骤然爆发,如猛虎出枷,冲杀掠阵,锐不可挡。
  突厥王连遭重创,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死伤甚为惨重,终于弃下伤患,只率精壮兵马冒险翻越霍独峰,一路奔逃,向北面木铎部领地败退。
  朝野上下振奋不已,此前对萧綦派十万大军北上之举,仍存微词的朝臣,终于心悦诚服,无不称颂摄政王英明决断,一时间满朝尽是歌谀之声。
  按丧制,母亲丧礼之后,我仍留在慈安寺,需头七过后,方可回宫。
  我不愿在母亲灵前大开杀戒,只将锦儿押回宫中,发往掖庭看押。
  一连几日待在寺里,每日虽有内侍往来奔走,即时通禀宫中大事,却仍令我心神恍惚,坐卧不安。
  内侍说,王爷回宫之后,每日忙于朝政军务,夜夜秉烛至深宵。
  而我却枯坐寺中,只得遥望宫门,空怀牵挂,连陪伴在他身侧也不能。
  或许不是不能……那日风波之后,看似一场大祸消弥于无形,重归平静,完好如初,然而只有我明白,子澹那封书信,终究在他心里投下阴影。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温柔眼神中,那一抹隐隐的沉重——是是非非,前因后果,牵扯了多少恩怨,这其间,有子澹的性命,阿宝的去留,还有我们最可贵的信赖,这一切纠缠成一团,叫我如何开口分辨。
  可是,若要装做视若无睹,继续索取他的宽容,我也同样做不到。
  他那样自负的一个人,从来不会说出自己的苦,永远骄傲地背负起所有……只偶尔流露眼中一抹沉重,却足以让我心伤心痛。
  或许,暂时分隔数日也好,让各自淡定下来——弥合裂痕,相思便是最好的灵药。
  (下)
  这日傍晚,我正与徐姑姑对坐廊下,清点母亲抄录的厚厚几册经文。
  忽然间,天地变色,夏日暴雨倏忽而至,方才还是夕阳晴好,骤然变作瞑色昏昏,大雨倾盆。天际浓云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狂风卷起满庭木叶,青瓦木檐被豆大雨点抽打得劈剥作响。
  我怔怔望着满天风云变色,莫名一阵心悸,手中经卷跌落。
  徐姑姑忙起身扶我,“这雨来得好急,郡主快回房里去,当心受了凉。”
  我说不出这惊悸从何而来,只默然望向南方遥远的天际,心中惴惴不安。
  回到房里,闭门挑灯,却不料这样的天气里,还有客到访。
  是太医院派来问安请脉的两位医侍,未到山门就遇上这场急雨,着实淋了个狼狈。
  我略有些歉然,忙让阿越奉上热茶。
  二人恭然谢过,一人请脉,一人细细询问我今日饮食睡眠,我也温言作答。
  自母亲丧后,太医院每日都来人问安,我心知是萧綦的吩咐,他担忧我伤心太过,有损身体。
  “平日都是陈太医,怎么今日不见他来?”我随口问道,只道是陈老太医今日告假。
  “陈大人今日被宣召入宫了,是以由下官暂代。”
  我一怔,“宫里何人抱恙?”
  “宫里来人,说是王爷略感风寒”,张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