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800
  后背冷汗阵阵,我张了口,却发不出声。
  啪的一声,萧綦扬手将那册折子掷到我面前,“自己看吧。”
  我深吸一口气,俯身去拾,眼前却是一黑,整个人跌倒在地。
  跌在冰凉的玉砖上,方要挣扎起身,恰见那本折子,摔在地上,半摊开来,一行字就这么跳入我眼中——“三渠俱成之日,开闸泄洪,以凡人之力,扭转造物,强令河渠改道……”
  一惊之下,顾不得周身的痛,我慌忙去拾那折子,陡然身子一轻,却被萧綦拦腰抱起。
  “放开!”我惶急挣扎,只想拿到那折子看个究竟。
  他阴沉了脸,一语不发,大步踏入内殿,将我重重抛在床上。
  眼前天旋地转,我挣扎着起身,却被他强行按住。
  情急之下,我胡乱挣扎,极欲从他手下挣脱。
  “够了!”他暴喝,重重捏住我手腕,牢牢按在枕边。
  刹那间手腕痛彻筋骨,我狠咬了唇,不令自己痛呼出声。
  他冷冷瞪视我,“你很幸运,这次有一个才干卓绝的哥哥,替你化解了大祸——王夙非但没有毁堤,反而说服宋怀恩,派三千兵士抢修,终于提前百日筑成导引渠,引得河道分流。开闸之日,江水避过楚阳,绕城而过,终令百姓逃脱大劫。”
  我怔怔望着他,一时间,大悲大喜,骤起骤落,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
  哥哥真的做到了,近百年来,从未有人成功实现的导引之法,竟然被他做成了。
  脸颊上热热的,是泪水么。。。。。。我茫然侧首,只觉温热湿润,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哥哥……”我哽咽而笑,自心底里绽开了喜悦,欣悦若狂。
  真的,只差一线,我就铸成大错。
  是喜是愧,且幸且忧,到这一刻,我才霍然惊觉自己的莽撞无知。
  萧綦终于放了手,轻轻抬起我的脸,眉宇间隐有一丝后怕,“你可知道,不是每一次都会如此幸运!假如王夙真的毁堤,一旦出了差池,酿成大祸,你将担下何等的风险!”他长叹一声,“你既是我妻子,自当辅佐左右,即便干预政事,也没什么不妥。可你一个小小女子,怎么敢如此莽撞,如此大胆,瞒着我做出这等事情!”
  冷汗涔涔,我垂了眸,愧悔交加。
  “我实不该对你纵容无度,几乎令你铸成大错。”萧綦余怒渐消,沉沉叹息一声,将我拥入怀抱,“如今你可知错了?”
  我微微点头,他却不依不饶,依然皱眉看着我。
  “知错了……”我只得低声开口,咬了咬唇,却不敢抬眸看他,只抬手拭泪。
  却听他倒抽一口凉气,捉过我的手,愕然变色。
  手腕上方才被他捏过的地方,已经青紫了一圈,奇痛无比。
  他小心翼翼捧了我的手,大有懊悔之色,“现在还痛吗?”
  我抬眸看他,忍了忍,终于不管不顾地哭了出来。
  “阿妩。。。。。。”他手足无措,方才的威风模样荡然无存。
  在他面前,我似乎总是像个孩子,而他却是亦夫亦父亦友,甚至比我爹爹更像一个严厉的父亲。
  自成年之后,再没有人这般呵斥过我,身边亲人总是宠溺褒扬,绝少说我的不是。
  以至于我行事任性,自以为聪明绝顶,只顾一厢情愿,未曾有过忌惮敬畏。
  不管嘴上如何倔强,心中却是明白,我的确是被娇宠太过,忘却自己的斤两了。
  这一次的教训,铭刻于心,我想我再不会犯下同样的错。
  “置身权位之高,所系责任之重,皆不是等闲可以比拟。”
  “为人君者,若不知何谓责任,何谓敬畏,则昏聩近矣。”
  ……
  教训了我一整夜,萧綦还在耳边唠叨不绝。
  我早已羞愧到麻木,终究耐不住,倚在他怀中昏昏欲睡,朦胧中听得这两句话,暗自心中叫了一声好……。迷糊地想着,明天要在手札中记下来,让后世史官看到,方知我的夫婿何其贤明。
  乍暖还寒
  人说多事之秋,今年的春天却是个风波不断的多事之春。
  所幸,在局势陷入最低迷的时候,终于从温暖的南方传回捷报。
  一夜之间,朝野振奋。
  楚阳大堤筑成,百年治水大业终见成效。
  大堤开闸泄洪,令水势退去,受困在舆陵矶的南征大军,军心大振,积蓄多日的士气陡然暴涨,数十万大军一举杀过江南,攻城掠地,锐不可当,不出三日即赶到怀宁城下,与胡光烈前锋大军会合。
  南方压力一缓,中原兵力终于得以北调,驰援北方边境。
  哥哥因治水之功,加封王爵,由郡王晋为江夏王。
  然而与突厥斛律王子缔盟一事,仍有不少老臣顽固劝谏。
  尤以光禄大夫沈仲匀反对最为激烈,竟至于在朝堂之上,连连叩头死谏,血流披面。
  随后,这沈仲匀竟又在家中绝食,以死相抗。
  萧綦震怒之下,将他沈氏族人一百七十余口全部下狱,如若他绝食身死,便让全族之人一并相殉——此令一出,朝臣尽皆胆寒,再无人敢非议妄言。
  沈仲匀也是一代名士,在官场日久,渐渐圆熟世故,一直依附于权贵之下,当年也曾攀附于爹爹左右。我是自小便与他熟识的,却从未想到,他竟有如此风骨。
  都说世家败落,文人堕节。
  然而,面临外寇强敌之际,这文士的骨气终究还是逼将出来了。
  这沈仲匀,我着实刮目相看,由衷钦佩。
  萧綦不会真的杀他族人,不过是以此为饵,逼得那顽固的沈老夫子与他约定,暂且悬命待死,等这场仗打出个究竟,若果真败了,再死不迟。届时他要死要活,萧綦应诺,绝不干预,亦不连累他的族人。
  老头子这才悻悻作罢,果真在家闭门待死。
  说来实在好笑,对待这般迂腐之人,只有用最无赖的法子——也只有萧綦这样的人,才想的出用这种办法,对付堂堂当朝名士。
  三日后,十万大军将由唐竟统领,绕道西南边荒之地,经商旅小道,越过流沙大漠,从背后奇袭突厥王城,犹如一柄尖刀,直插突厥心腹。
  似乎连天公也感应了人心,收去连绵月余的阴雨。
  天际阴霾散尽,一直笼罩着宫廷的阴郁肃穆渐渐消散,这才发现,庭院里杏花初绽,已经是春回人间,芳菲四月天了。
  按宫制,又该到了更替服色,换上春衣的时候。
  阿越领着几名宫人,呈上今年新贡的锦缎绫罗,各色绡纱供我过目,由我选定样式颜色之后,再按照品阶等级,依序赐给内外命妇,裁制新衣。
  一幅幅华美眩目的织品,铺开在殿前,将原本典雅清约的凤池宫,渲染上一层层五光十色的华彩,娉婷的宫女们行走其间,衣袂飘举,犹如云中仙姝。
  目睹这情状,我也不由起了少女顽心,奔入各色云锦之中,信手扯过一幅薄如轻雾地乳白绡纱,裹在身上,伸展了双臂,如儿时玩闹一般,足尖点地,盈然飞旋。
  眼前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霞,绮丽如梦。
  等我带着几分目眩,终于停下来时,转眸一看,四下宫人却伏跪了一片,鸦雀无声。
  霍然转身,萧綦站在殿前,痴痴地看我,仿佛神魂俱摄。
  他穿过漫舞的云锦,来到我跟前,静静地看我,目光轻柔,唯恐眼神的热切将我惊走。
  四月薰风,拂面而过,吹起我身上缥缈轻纱。
  他以指尖缓缓拂过我肩头、颈项、下颚……目光缠绵迷离,黑眸里隐约倒映出一个翩若惊鸿的身影……我仰首,微阖了眼眸,任凭他的手指一路滑过我肌肤,渐渐灼热,渐渐酥麻,掠起轻微而甜蜜的战栗。
  宫人们悄无声地退开,远远避到殿外。
  我如游鱼般滑入他怀抱,勾住他颈项,半启樱唇,犹如女奴,仰首迎候君王的征服。
  他终于迷乱,骤然将我压倒……纠缠间,我扯下巨幅的瑰丽云锦,层层绫罗,将我们埋在了锦绣堆中——且让我们放纵这一刻,抛开诸般羁绊,如一对奢迷男女,甘愿堕入十丈软红,永世沉沦。
  萧綦披了锦袍,衣襟微敞,慵然倚躺在榻上,含笑看我梳头整妆。
  殿前一堆凌乱的锦缎绫罗,犹带着片刻之前的旖旎春色。
  我挽好云髻,赤足走到殿前,在满地散乱的绫罗中翻检寻找。
  “你找什么?”萧綦诧异地问我。
  我低了头,只顾翻找,“有段布料不见了,都怪你……”
  他大笑,“什么稀罕的布料,值得这般看重,明儿让御制司再呈上来吧。”
  我终于找到那半幅藕色布料,信手披在肩上,转身朝他一笑,“找着了,你瞧,好不好看?”
  萧綦微微一笑,“神仙之姿,穿粗布也是美的。”
  “谁叫你看人了”,我嗔笑,“叫你看这布料!”
  我举起那幅似麻非麻,半丝半葛的布料,让他细看。
  萧綦勉为其难的瞥了一眼,信口敷衍,“还好。”
  “这种布料是织造府今年新贡上来,给宫女们裁衣用的,过去还从未织成过。这蚕丝里掺入了上好的细麻,织就的衣料同样柔软细密,却比平常丝帛价廉一半有余。”我微笑侧首看他。
  “倒也能省下些用度。”他饶有几分趣味地笑看我,“难得我的阿妩也会持家了。”
  我不理他的调笑,挑眉道,“假若让所有的命妇都用这种布料裁衣呢?”
  他一愕,旋即目光闪动,若有所悟。
  “王爷不妨猜猜,如此一来能减省朝廷多少用度?”我斜睨了他,浅笑不语。
  萧綦皱眉,对这个问题全然一头雾水。
  “——整整七十万两银子。”我淡然笑道。
  “什么!”萧綦愕然,“此项用度有如此之巨?”
  我正色道,“不错,宫中历来奢华成风,内外命妇尽皆效仿,每年仅用在脂粉穿戴上的财力,就足够一个州郡百姓的吃喝了。”
  萧綦闻言一窒,脸色顿时沉下,“不仅够一个州郡百姓的吃喝,连前方一个月的军饷也够了。”
  “是……”我叹息,“如今南北各起战事,虽然国库充盈,尚无粮饷之虞,但未雨绸缪,能够节减的开支用度,还是尽量节减的好。”
  萧綦握了我的手,深深看我,有些许欣慰动容,却又隐含忧虑,“只是眼下,朝政动荡,难得春回景和,人心稍见稳定,此时裁减命妇衣帛用度,是否有悖人情,不见得妥当?”
  我转眸一笑,“强行裁减当然有悖人情,但我自有办法,让她们心甘情愿的照办。”
  数日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亲蚕礼,每年仲春由皇后主祭,率领众妃嫔命妇向先蚕神嫘祖祭祀祈福,保佑天下蚕桑丰足,织造兴盛。
  耕织乃国之本也,每年的亲蚕与谷祀两大祀典,历来倍受皇家重视。
  按照祖制,皇后主持祭祀之时,必须以黄罗鞠衣为礼服,佩绶、蔽膝、华带与衣同色,相应衣饰俱有严格的规制。
  其余妃嫔命妇的助蚕礼服,也由锦罗裁制,纹样佩饰按品级予以区分。
  过去每年春天,我都以郡主的身份,穿青罗鸾纹助蚕服,跟随母亲参加亲蚕礼。
  而今年,我将代替姑姑,登上延福殿祀坛,亲自主持亲蚕大典。
  典仪司长史呈上奏表,不厌冗长地一样样报上祀典所需礼制器具。
  我一面听着,一面垂眸细看那份奏表。
  报至主祭礼服时,长史面有难色,小心翼翼禀道,“不知主祭礼服,是否也照常制置备?”
  ——若按常制,那便是皇后特定的礼服了。
  如今朝中上下,已经默认萧綦为主,所差不过是个名份,而名份也只在早晚而已。本朝历代皇后多出身于王氏,久而久之,王氏便有“后族”之称。这些礼官素来最善于迎奉上意,此番必以为,我会理所当然穿上皇后礼服。
  我淡淡抬眸,“今年事出特例,太皇太后因病不能主持祭典,本宫不得已而暂代。服色虽小,攸关礼制事大,不可如此僭越。”
  长史连连叩首,“微臣愚昧……只是,王妃以主祭之尊,若只着助蚕服,也恐与礼不合。”
  “既然两种服色都有不妥,那就另行裁制吧。”我不动声色,将奏表搁到一旁。
  次日,我召御制司长史入宫,将新礼服的图样,连同指定的衣料交代给他,命他三日内制成。
  宣和二年季春,太史择日,享先蚕氏于坛,豫章王妃代皇后主祭,至延和宫行亲蚕礼。
  四更过半就早早开始梳妆着衣,侍女奉上新制的亲蚕礼服,素纱内单,外罩松青色丝帛长衣,下着烟青流云裳,广袖削腰,繁琐奢华的佩绶一律免去,仅在围裳中垂下纤长飘带,行如凤尾。
  全身无绣无华,裙袂处织出淡淡的鸾凤暗纹,衬以环佩璎珞。
  阿越将我满头青丝梳起,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