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799
  “皇叔”,我扬起唇角,低眉敛眸,平静地向他行礼。
  “不知皇叔回宫,有失远迎。”垂了眸,看不见他的表情,我微笑着,以最从容的语调开口。
  “子澹奉召回朝,不敢有劳。”他亦淡定。
  沉寂的庭苑,只听得风动梅枝,雪落有声,我与他却是相对无言。
  彼此相隔不过数步,却已经隔了一生,一世,一天地。
  纷乱脚步和重物触地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我陡然回过神来,见一行仆从抬着几样简单的箱笼,已经进了宫门。两名内殿服色的宫监在前头领路,当着子澹的面,竟高声催促,态度十分蛮横无礼。
  领头的宫监陡然见到我也在此,吓得面色一变,慌忙奔到跟前,“奴才叩见王妃!”
  我冷冷蹙眉,“皇叔今日回朝,景麟宫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宫监慌忙叩头,“不知皇叔远道而来,宫室还未来得及洒扫,奴才们这就去办!”
  “是么”,我挑眉一笑,“本宫还以为,你们想让皇叔自己动手呢。”
  “奴才不敢,奴才罪该万死!”那宫监吓得叩头不止,连连告饶。
  这宫里的奴才最是势利,谁得宠,谁失势,捧哪个,踩哪个,他们毫不含糊。
  昔年光彩夺人的三皇子,如今已是孑然潦倒,性命尚且捏在他人手里,哪还有半分地位,回到这趋炎附势的宫廷,俨然任人鱼肉。
  我心中苦涩,却只得强颜笑道,“皇叔风尘劳顿,请先移驾尚源殿歇息,待景麟宫稍事整理,打点齐整了再搬过来,可好?”
  子澹微微一笑,唇边竟牵出一丝细纹,更显得那笑意凄凉,“有劳王妃。”
  我有刹那的恍惚,曾经那样亲密的两个人,如今已客气得如同陌路。
  一个锦衣少妇,怀抱小小襁褓,走到子澹身后,低头垂颈,向我屈膝跪下。
  这是,那个侍妾苏氏……我回过神来,凝眸看去,见她身形窈窕,秀发如云,那身粉锦贡缎的宫装,虽是上好的衣料,却显然有些旧了,头上珠翠也极少。
  我心里刺痛,想来这几年,子澹过得很是落魄。
  “快起来,不必多礼。”我温言道,示意身后的阿越扶起那女子。
  那女子缓缓抬头。
  鹅蛋脸,新月眉,明眸微挑,红菱细口,这张姣好的容颜,熟悉得触目惊心。
  ——锦儿!
  侍妾苏氏……我万万想不到,这个为子澹诞下女儿的侍妾,竟然是从小侍候我,直至在徽州遇劫失散的贴身俾女,苏锦儿。
  锦儿抬起头来,只望我一眼,旋即低下头去,目光与我相交一瞬,分明有莹然泪光一闪而过,“奴俾拜见王妃。”
  我说不出话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子澹静静垂下目光,泛起一丝温和的微笑,“锦儿很是记挂你。”
  阿越趋前欲搀扶锦儿,我踏前一步,亲手扶住锦儿纤瘦的肩,“起来,让我好好瞧瞧……”我微笑,眼里却涌上水雾,“真的是你吗,锦儿?”
  “郡主,奴俾等得你好苦。”她终于抬眸望向我,纤巧瘦削的脸庞已然丰润如玉,眉目娇媚,与昔日怯怯弱弱的小丫鬟判若两人。
  我幽幽一叹,“回来了就好。”
  我在徽州遇劫,与她失散,那之后再没有她的音讯。
  一别年余,如今她竟带着孩子,和子澹一起归来。
  我摁住胸口,一时间竟分不出是喜是悲,心里空茫茫一片。
  她怀中襁褓内突然传出嘤嘤哭声,我陡然一震,物是人非,眼前每个人都已经不一样了,我却还怔怔沉溺于往日,分不清今夕何夕,浑然忘了眼下一切么?
  这就是萧綦给我的惊喜,他在等着看,看我如何惊喜。
  寒意丝丝,凝冻了诸般滋味,只余心寒。
  “看我糊涂的,只顾说话了,孩子是冻着了吧!”我侧首一笑,“还是先去暖阁歇着,慢慢叙话不迟。皇叔这边请。”
  子澹定定看我,微笑蕴雅如常,目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旋即碎开。
  我猝然掉头,不再看他一眼,不敢亦是不忍。
  只恐被他的目光瓦解了伪装的笑颜,一丝不慎,便会为他招来大祸。
  我亲自在前引路,领他们前往尚源殿暖阁,一路上谈笑泰然。
  进得暖阁,那孩子越发哭闹,大概是饿了。
  “宫里有奶娘,传奶娘来吧。”我看了看锦儿怀中襁褓,掉头吩咐阿越,不知为何,竟不愿多看那孩子一眼。
  锦儿忙拦住阿越,“不劳奶娘,这孩子一直是我自己带,也不惯生人。”
  我一怔,他们竟连奶娘也没有,真不知这些时日是如何过来的。
  锦儿抱了孩子去里间喂奶,外殿只剩我和子澹,对坐无言。
  沉默片刻,我微微笑道,“礼部给小郡主拟了名字,可巧,今早刚呈上来,是单名一个玟字,我瞧着不错,只等太皇太后准了,便可赐命了。”
  子澹默然,只端了茶盏,修长苍白的手指轻叩青瓷茶托,静了半响,忽淡淡道,“她叫阿宝。”
  我呆住,心口陡然抽紧。
  阿宝,阿宝……
  “我才不要叫这么土的名字!”我跺脚大叫。
  “你既然扮作小丫头,难道还能叫颂雅郡主么?”扮作坏人的哥哥,笑嘻嘻做个鬼脸。
  “其实,叫阿宝也很好啊。”扮公子的子澹柔声哄劝我。
  “每次都是我扮丫鬟,不玩了!”我摔了扮游戏的藤篮,掉头就走。
  哥哥追在后面对我大叫,“阿宝,阿宝,小气鬼……”
  酸涩袭上鼻端,我霍然摇头,甩去脑海中这幅画面。
  “这个名字不好。”我淡淡道,“锦儿也不会喜欢的。”
  ——哪个女人愿意丈夫以另一个女人的儿时昵称,为自己女儿命名,就算不能抗拒,想来心中也是有怨的。昔年我们三人玩闹,锦儿常常跟在左右,她岂能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深意。
  “既纳了她,就好好待她。”我缓缓抬眸,眼中不觉已泛起泪水。
  子澹仍是定定看我,唇畔渐渐浮现一抹苍凉笑容。
  “他,待你可好?”
  他终究还是问了不该问的话。
  子澹啊,你到如今还是心若赤子,还学不会机变自保么,你可知如今的宫闱危机四伏,你的性命早已捏在他人手里。哪怕是一句无心之言,都可能授人以柄,更何况触犯了萧綦最忌讳的地方。
  我拂袖起身,仿佛不曾听见他方才之言,“皇叔风尘劳顿,我就不叨扰了,晚些时候再来探望。”
  “王妃,御奉司已将一应衣饰用具送去景麟宫了,要不要再多拨些人过去侍候?”阿越一边灵巧地帮我更衣梳妆,一边低声探问。
  我闭上眼,“不必了,就照常例办。”
  “是,那晚上宫宴,皇叔的席位是否也要预备下来?”
  我略一点头。
  “那苏夫人身边还是拨些奶娘嬷嬷过去吧?”
  我轻嗯了一声。
  “小郡主好像还……”
  “够了!”我陡然睁眼,拂袖将面前妆台上物什统统扫落。
  阿越和一众宫人吓得慌忙跪下,黑压压伏跪了一地。
  我耳中嗡嗡作响,全是皇叔、苏夫人、小郡主……盘旋不去,扰得我心烦意乱,竟莫名动怒。为什么非要在我耳边一次次提起,我竭力想要挥开这阴云,却力不从心,似乎所有人都在提醒着,逼我睁大眼,好好看着这冷酷的一幕。
  “不必大费周章了,皇叔此番不会长住。”我颓然叹息,挥手让她们退下。
  ——萧綦终究不肯放过他。
  他等来领兵南征的人,原来是子澹。
  我涩然一笑,不错,讨伐子律,还有谁比皇叔子澹更合适呢。让他挂一个统帅的虚名,以皇室的名义领兵南征,这么一来,就算屠尽江南王族,也不过皇室操戈,自起杀戮,与远在京城的摄政王全无关系。
  屠戮宗室是万世难洗的恶名,萧綦这一招借刀杀人,实在高明。
  我撑着妆台,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
  原以为让他留在皇陵,就算再怎样偏寒,也好过置身这是非纷争之地。
  至少,他还有锦儿,还有幼女相伴,即便不能富贵荣华,也可以平安到老。
  可是,他偏偏回来了,在最不该回来的时候,被萧綦一道诏书,带回到这物是人非的宫城,去赴一场手足相残的悲剧。
  子澹,我该怎么办,明知道等待你的是万劫不复,我却无力阻止。
  “叩见王爷——”侍女们的声音从宫门口传来。
  霍然转身,我抬手一掠鬓发,挺直了后背,静静望向门口。
  萧綦踏入内殿,挺拔的身形被明烛之光照耀,隐约笼上一层淡淡光晕。
  他的影子投在汉玉蟠龙的地面,覆下长长阴影,将一切笼罩。
  华章辉煌的礼服,王冠峨嵯高岸,广袖上腾跃云霄的金龙,长须利爪,龙睛点染朱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视。
  眼前的人,是我的夫君,我的王者,是皇朝真正的主宰,普天之下无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即便是我,也不能。
  我静静望着他,仰首屏息,目不转睛。
  他走近我,带着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深不见底的黑眸,不经意掠过一抹琥珀色的幽光。
  我挺直后背,任凭他迫近,直至近得可以触到彼此的气息。
  他的目光,曾经让一名负罪顽抗的大将,当众冷汗透衣,抖如筛糠,那是个阵前杀人如割草的七尺男儿……却也挡不住他洞悉一切的凌厉目光。
  此刻,这目光直迫我双眸,刹那间将我深心洞穿。
  我依然平静地直视他双目,毫不闪避,只因心中坦荡无碍,全无愧色。
  ——子澹归来,原以为会激起万千波澜,然而,寒梅林中骤然相见,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竟是如此清醒平静。
  过往种种,已如昨日长逝,转瞬之间,我仿佛清楚看见自己的心,已经生长出新的血肉,包裹了过往的伤,也覆盖了一切旧日痕迹,在那上面长出全新的,完好的,美丽的肌肤,再不会轻易被人撕裂。
  我们就这样静静望着彼此,四目凝对,时光也仿佛凝固这瞬间。
  渐渐,他的眼神渐渐柔和,渐渐温暖。
  我深吸一口气,向他绽开一抹微笑。
  他修长有力的手,穿过我散覆肩头的长发,如划开一幅墨色丝绸,轻轻将一束发丝握在掌心,叹息般微笑,“我娶了天下最美的女人。”
  我嫣然一笑,反握了他的手,转身看向镜中——巨大而光亮的铜镜里,映出一双绝世的俪影,恍如日月同辉。
  “这样的女人,只站在你的身边。”我深深望着镜中的他。
  他从背后环住我,吻上我光裸的脖颈,一点一点吻下去。
  镜中的我,星眸迷离,长发宛转,胸口到面颊迅速染上一层蔷薇的嫣红。
  这一次,也许我们终于不用彼此猜疑。
  一声清越悠长的钟声遥遥传来,那是入夜报时,命各宫掌灯的晚钟。
  已经掌灯了,宫筵也要开始了。
  “还不梳妆,要我帮忙动手么?”萧綦含笑看我,终于将我放开。
  宫灯高照,茜纱低垂,侍女们远远退去。
  我拈了象牙嵌金梳,缓缓梳起长发,挽做如云宫髻。
  他倚在一旁的屏风上,温柔笑看我梳头。
  最后一枚凤钗斜斜插上髻间,我端详了片刻镜中惊尘绝艳的容颜,转眸望向萧綦,静了片刻,淡淡而认真地开口,“见着子澹,我很高兴”。
  我的话发自肺腑,由衷感喟,“我的亲人已经不多,能够见着子澹平安归来,过往种种,终于尘埃落地,再无挂碍。”
  萧綦似笑非笑,手指勾住我鬓旁几缕散落的发丝,“总算是想明白了?所谓青梅竹马,分离的时候记挂,真在一起了,也不过如此。”
  “是,王爷世事洞彻,真神人也。”我扬眉笑看他,心中却暗叹,幸好这个人是我的夫君,否则,若与他对敌,该是如何可怕的一件事。
  陡然下颌一紧,萧綦轻轻抬起我的脸,笑意里透出杀气,“可我偏偏嫉妒。”
  我呆住,“你……”
  “我嫉妒他,竟敢早遇到你,竟敢比我早了十几年。”
  这孩子气的蛮横,却一本正经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令我怔了好一阵,才大笑起来。
  我直笑得喘不过气,伏在他怀中,双肩颤颤。
  “谁叫你自己来得迟了”,我埋首轻笑,“迟了这十几年,以后就用你一辈子来偿还,一天都不能少。”
  萧綦还未回答,殿外偏在这时候传来阿越的催促声,“启禀王爷王妃,时辰已近,是否启驾摇光殿?”
  我们陡然静了下来,两人均不语不动。
  片刻的沉寂之后,我依然伏首在他怀中,深深藏起脸庞,低声道,“子澹,还能活着回来吗?”
  萧綦身子一僵,声音转冷,“如果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