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披荆斩棘      更新:2024-04-29 10:25      字数:4799
  一个痴呆的小皇帝,岂能当得起社稷江山的重托。
  纵然萧綦权势遮天,也难堵攸攸众口,势必只能将靖儿废黜。
  我直直望着萧綦,一颗心仿佛堕入了深渊。
  ——废帝之后,谁来坐这皇位?
  眼下各地宗室的力量尚未完全翦除,士族官吏离心,民心浮动,萧綦称帝的时机未足。
  剩下最有资格继位的人,就是子澹。
  子澹一旦登基,萧綦再无摄政的理由,权力的巅峰之上,势不能容两个人共存。
  “傅大人,你确诊无误吗?”萧綦冷冷扫过老御医,神色莫测,语气越发严峻。
  老太医伏跪在地,须发微颤,汗珠沿着额角滚落,颤声道,“是,老臣确诊无误。”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事关重大,傅大人可要想清楚了。”
  一直战战兢兢跪在后头的太医院录事张元,突然膝行到萧綦面前,重重叩头,“启禀王爷,微臣的诊断与傅大人有异,依微臣看来,陛下伤在筋骨,实无大碍,调养半月即可痊愈。”
  另一名医官也慌忙叩首,“微臣与张大人诊断相同,傅大人之言,实属误诊。”
  傅太医身子一震,面色苍白如纸,却仍是缄默。
  我无声长叹,掉过头,不忍再看他白发苍苍的模样。
  萧綦的脸色越发沉郁,“傅大人,本王钦佩你的为人。”
  “老臣侍奉君侧三十余年,生死荣辱早已看淡,今日蒙王爷谬赞,老怀堪慰。”老太医直起身子,神色镇定坦然,“但求王爷高量,容老臣的家人布衣返乡,安度余生。”
  “你放心,本王必厚待你的家人。”萧綦颔首。
  当夜,傅太医因误诊之罪,服毒自尽。
  奶娘获罪赐死,其余一干宫人皆因护驾不力而下狱。
  我将乾元殿所有宫人换下,皇上身边的宫女和奶娘全部任以心腹之人。
  小皇帝伤愈后,依然每日由我抱上朝堂,一切与往日无异。
  那次偶然的受伤,再也无人提及。
  只是,这粉妆玉琢的孩子,再也不会顽皮笑闹,从此痴痴的,如同一个木头娃娃。
  朝臣们每天仍旧远远参拜着垂帘后的小天子,除了周围心腹,谁都没有机会接近皇帝。
  小皇帝已经痴呆,成了宫闱中最大的秘密。
  然而这个秘密不会掩藏得太久。
  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儿或许看不出是否痴呆,可随着他一天天长大,这秘密迟早会大白于天下。
  心腹谋臣向萧綦进言,不如鸩杀子澹,以绝后患。
  萧綦傲然一笑,不置可否。
  他若想除去子澹,不过是举手之劳。
  然而皇室支系繁杂,就算没有子澹,也还有静安王、建章王、嵩阳王……若按血统排下来,有资格继位的龙子龙孙不下十人,后患是杀不绝的。
  若一个个杀将过去,硬杀出一条血路,那是草莽权奸之道,萧綦不屑为之。
  他要的是天下人低眉俯首,将这江山双手奉上。
  隆冬过后,南方雪融春回,刚刚过了除夕,宫中四下张灯结彩,正筹备着最热闹的元宵灯会。
  谁也没料到,就在这喜庆的升平时节,萧綦猝然发难,兴三十万大军南征,讨伐逆臣子律。
  当日,萧綦故意放子律离京南逃,早已为这一天埋下伏笔。
  北方州郡已受萧綦控制,而南方各地,士族的势力依然盘根错节,尤其是分封各地的宗室王公纷纷拥兵自重,治下吏治腐坏,民生僚乱。
  子律逃往江南,与承惠王一起投奔了封邑最广,实力最强的奉远郡王。
  他的南逃,恰恰成了萧綦南征,一举翦除南方宗室士族势力的最好契机。
  宋怀恩坐镇兵部,暗地里调运兵马粮草,早早做好了南征的准备,一番筹划下来,做得迅捷利落,滴水不漏,着实是个精明周全的栋梁之材。
  南方宗室安插在京里的耳目立时察觉事态有变,飞马向南边驰报。
  扼守出京必经之路的临梁关,一日之内,竟擒获细作七人。'注:细作即间谍'
  临梁关守将,正是萧綦麾下以阴狠缜密闻名的大将唐竞,昔日在军中一手创建五帜营,专司训教,为军队训养最出色的间者'注:也是指间谍'。
  唐竞素有“蝮蛇将军”的绰号,堪称天下间者的师尊,有他镇守临梁关,再狡猾的间者也是来一个抓一个,无一漏网。落到他手中的七名间者,两人自尽未遂,一人伤重而亡,另外四人均供出了幕后主使,奉远郡王首当其冲,其余两名王公及诸多宗亲豪门,纷纷牵涉入案。
  ——安插细作,觊觎皇室,是大不敬的死罪。
  朝野为之震动,京中侯门胆寒自危,唯恐被沾惹了嫌疑。
  正月初五,刑部上表弹劾,历数奉远郡王收容逆臣、觊觎皇室、治下腐坏等十八条大罪。
  正月初九,京中王公联名参奏,恳请摄政王兴师讨伐,以正社稷。
  正月十一,摄政王颁下讨逆檄文,命虎贲将军胡光烈率前锋十万,从水路南下,进逼临川。
  三日后的元宵宫宴,汇聚京中王公亲贵,文武重臣,是一年一度最受瞩目的盛会。
  “这一段玉阶铺上绒毡,每隔十步设一盏明纱宫灯。”玉岫拢着狐裘,俏生生立在那里,领着一群宫人张罗布置,一袭湖绿宫装衬得她肤光莹润,眉目鲜妍,越发丰韵可人。
  将这丫头嫁给宋怀恩,实在是嫁对了。
  我含笑走到她身后,“辛苦了,宋夫人。”
  玉岫回头,忙屈身见礼,一边却嗔笑道,“王妃又来取笑奴婢!”
  “总是不改口,还说什么奴婢,别辱没了宋将军。”我笑着,挽了她的手,“这几日全靠你帮着操持,若没有你在身边,我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
  “我一个粗使丫头,能有这天大福分,全是王妃的恩赐,玉岫怎么能忘本。”她轻叹一声,“奴婢生得粗笨,除了侍侯人,也没别的本事,只盼着您不嫌弃,让我时时跟在身边,玉岫也就知足了。”
  我嫣然笑道,“傻丫头,你跟在我身边,宋怀恩又怎么办呢?”
  玉岫粉颊飞红,眉目含笑,“那个呆子,我才懒得管他……”
  我温言笑道,“这几日军务繁忙,怀恩也很是操劳吧?”
  玉岫迟疑点头,眉间浮上一丝忧虑,“最近他倒是天天忙到很晚,这两天也不知为了什么,整日黑口黑面,好像跟人斗气似的,问他也不说……”
  我心下雪亮,自然明白宋怀恩是为何气闷。
  眼见萧綦任胡光烈为前锋主将,统兵十万南征,却将他留在后方,毫无动静——同为帐前最骁勇善战的大将,胡宋相争已久,这口气让宋怀恩怎么咽得下。
  昨日早朝上,他按捺不住,当众请战,却被萧綦轻描淡写地搁下,难怪这忠勇耿介的汉子会如坐针毡——或许是时机未足,也或许留下宋怀恩另有重任,反正军中之事,我也极少过问,此番实在是猜不透萧綦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这一番思量,自然不便对玉岫直说,我只笑笑,温言宽慰她,“谁没个喜怒起伏的时候,你也不必太在意了,男人呢,也跟小孩子一样,是要哄的。”
  玉岫瞪大眼,被我的话弄得一愣,“小孩子,怎么会呢……”
  她年纪还小,新婚未久,自然领略不出我这话的含义。
  我抿唇笑而不答,她却是个较真的性子,越发琢磨得迷糊迷糊,小声嘟哝道,“哪里有这么大的孩子,怎么看都不像啊……”
  阿越在我身后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与玉岫年纪相仿,两人素来交好,玉岫羞窘之下,掉头朝她啐去,“这小妮子,指不定哪天王妃给你也挑个好夫婿,可就有得你笑了!”
  阿越咯咯笑着,躲到我身后,我亦大笑起来。
  只有与她们在一起,才记得自己也是韶华年纪。
  正笑闹间,一个低沉带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什么事如此开心?”
  萧綦缓步负手走来,轻裘缓带,广袖峨冠,不着朝服时别有一种风仪,清峻高华,气度雍容,卓然有王者之相。可惜这样的好仪容,平日都藏在冷肃之下,不足为外人道也——我暗自窃笑,目光毫不收敛,上上下下打量他,不掩赞许之色。
  他被我看得啼笑皆非,“怎么,半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在想,这么堂堂的仪表,怎么就没有女子仰慕呢?” 我扬眉笑谑。
  玉岫和阿越敛襟退在一旁,闻言也不禁掩口失笑。
  萧綦重重咳嗽一声,瞪我一眼,又不便当众发作,只得别过头去,似不经意的看到玉岫,温言笑道,“玉岫也在此么?”
  玉岫忙见礼,“奴婢在。”
  萧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温言道,“怀恩近来可好?”
  “多谢王爷挂念,外子一切安好。”玉岫在萧綦面前依然拘谨,回答得一板一眼。
  萧綦微笑,“怀恩是个直性子,闲来也该修修涵养了,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玉岫脸红,慌忙俯身道,“王爷说得是。”
  煖炉熏得内殿和暖如春,虽已到深夜,也并不觉得冷。
  萧綦在灯下批阅奏疏,我闲闲倚在一旁的贵妃榻上,一边剥着新橙,一边斜目看他的侧影,怎么看都看不够。
  看了半天他都无动于衷,凝神专注在那小山般堆积的折子上。
  我忽起顽心,探身将一瓣剥好的橙瓣递到他唇边。
  他目不转睛,只是张口来接,我却陡然收回手,让他衔了个空。
  “淘气……”他将我揽到膝上,硬将橙瓣衔了去。
  嘻笑间转眸,无意看到了案上摊开的奏疏,又是宋怀恩请战的折子。
  我拿起那奏章,皱眉问道,“你真不打算让怀恩出征啊?”
  萧綦扬眉笑看我,“你不是对行军争战没兴趣么,这会儿又来问了?”
  “你爱说不说。”我别过头,懒得理他。
  “口是心非的女人”,他笑骂,转目扫过那折子,神色高深莫测,“怀恩自然是要出战的,不过不是现在,我还要等一个人。”
  我一怔,莫非他另有打算,“等谁?”
  他深瞳中笑意莫测,定定看我片刻,“此乃天机。”
  “装神弄鬼的……”我撇撇嘴,一拂长袖,自他膝头离开。
  “这两天,此人也该到了,届时必会给你一个惊喜。”他徐徐笑道。
  连着两日春寒,夜里突降大雪,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宫筵就在当晚。
  午后探望了姑姑,她今日的气色精神都不错,晚上应当可以出席,我也放下心来。
  从永安宫出来,见宫道积雪甚深,宫人们正在洒扫,便绕道从侧路回宫。
  转过西廊,不经意间,窥见墙头一片红梅怒绽,耀人眼目。
  竟然是景麟宫的梅花又开了。
  我驻足,望着那探出墙头的寒梅,一时怔怔。
  这景麟宫的主人已经一去五年,想不到,人事全非,旧物依然。
  不知不觉抬步走进那寂寥许久的宫院,地下薄薄积雪,映得天地间素白一片,俨然清净无垢的神仙之地,唯独那几株老梅,虬枝繁花,傲雪绽放,暗香袭人欲醉。
  冷香皓雪红梅,艳到了极致,反倒让人心里生出一丝凄然。
  往事纷纭,如幻梦般浮上心头,那绰然身影,竟在这一刻真切切浮现。
  我又见了他,恰如当年蕴雅风仪,披一袭银狐裘斗篷,风帽半掩,青衫翩然,自寒梅深处踏雪而来。
  我幽幽叹息,连幻影也可以这般真切么……
  那幻影,近在咫尺与我相望,一阵风过,梅花簌簌洒落在他肩上,风帽缓缓滑下……比冰雪更孤洁的容颜,比黑夜更幽深的眸子,静静的,似优昙绽放,夺去了天地间至美的光华。
  借刀杀人
  空庭闲阁,落梅纷飞,暗香萦绕如缕。
  四目相交的刹那,时光回转,岁月如逝水倒流。
  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少年,与眼前孤清落寞的男子叠印在一起,如幻如影,若即若离。
  他静静望着我,幽远目光穿越了离合悲欢,似水流年,凝定在此刻。
  一瓣落梅沾着碎雪,随风拂上他鬓角,那乌黑的发间,隐隐有一丝灰白。
  五年的幽禁岁月,让昔日俊雅无俦的少年,已经早生了华发。
  他嘴唇微颤,半张了口,隐约似要唤出一声“阿妩”,然而那声音却凝固在了唇边,终究挟一声低叹,淡淡道,“王妃……”
  这个声音,无数次唤过我的名,那些低喃浅叹,年少情浓的记忆,都随着这个声音,潮水般涌现——只是那一声王妃,却是潮水里挟裹的冰棱碎岩,生生刺进血肉,痛得人开不了口,发不出声,只能将哀伤默默忍回。
  “皇叔”,我扬起唇角,低眉敛眸,平静地向他行礼。
  “不知皇叔回宫,有失远迎。”垂了眸,看不见他的表情,我微笑着,以最从容的语调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