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溜溜      更新:2024-04-21 18:23      字数:5138
  “很好,很好。”
  我又在想她为什么不说“Very good !”或者说“Terrific!”
  接着,她拿着一个本子坐在我身边,问了如下几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辛迦南。”
  “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七。”
  “你有女朋友吗?”
  也许不仅是出于对我的怜悯,她不断问话,似乎要关心我的每一处细节。可是心理医生都会问这种问题吗?
  “没有。”
  “你做什么的?”
  “的士司机。”
  “你觉得我漂亮吗?”
  “……”
  我闭上眼睛不说话了,这种催眠是多么令人痛苦哇。我知道她其实算是漂亮的,但是长得太端正了,反而没有一种属于个性的特征。到处都没有缺点,其实那就是最大的缺点。而且是不可以容忍的缺点。
  我很快逃离了X 大附属医院的心理病房,觉得六楼21号房间是阳光不能照射的地方。
  一个星期之后,梦像减肥的反弹一样更加疯狂地跑回来缠住我,几乎是整个睡眠过程从未得到休息,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换,比拍电影还仔细,布满很多细节和怪异的痕迹,驱使我不断去寻找为什么。总是在第二天中午醒来时浑身疲倦,这些醒来的时光,我突然觉得是这样的厌烦,仿佛睡上百年也无法补救。
  我不喜欢这样。
  另外一个有闲的下午,按照RORO给的地址,在中山图书馆的隔壁,我找到了这家私人诊所。拐进小巷子里,漆着绿色的木门紧闭着,旁边是石墙,大抵是有点潮湿,长了一层淡淡的青苔,而青苔却是很新鲜的样子,这青苔让人感到孤寂和忧郁。
  这里也不像是城市的一角。
  我想起来,广州已经两个月没有下雨了。
  敲门,一位围着暗红色亚麻披肩的老婆婆开了门,一条缝。
  “请问一下,您是菲南医生吗?”
  老婆婆足足看了我两分半钟,才把门全部打开,示意我进去。
  本来以为在这种潮湿的地方,里面应该很阴冷才对,估计错了,看来想象并不十分可靠。
  屋子里再无其他人,想必她就是菲南医生了。客厅布置得像西餐厅,有很多的家具和各式各样的古旧的小摆设,几盏橘红色的小灯,光线柔和,但这种温暖不是阳光带来的那种。奇怪的窗子有种古朴的伊斯兰风格,但被窗帘遮住了绝大部分。空气中有一股尤加利香型的余味,各个地方都很整洁。房间里可供人行动的空间虽然不大,但也没有乱的感觉。
  “想不想喝点什么?”
  菲南医生问。
  我点点头,正望着墙上的一幅画像出神,忘了说到底想喝什么。
  “那喝点什么呢?”
  麻烦她又问了一次。
  “水。”
  这是《波拿巴在圣? 贝尔拿特险坡上》,大卫的名画,油画,271 ×232 厘米,正品应该躺在法国的凡尔赛博物馆。据历史记载,一八○○年,拿破仑在圣? 贝尔拿特险坡的行军,是法国军队反击奥国干涉军的出其不意的行动。画里表现出拿破仑不顾雪山的酷寒、雪崩和脚下的万丈深渊,带领主力部队向意大利的山麓地带前进。
  红披风,异常醒目。目光坚定而英勇,充满激昂的情绪。
  看着看着,我觉得拿破仑的右手所指着的方向,与菲南医生的天花板相交的一点,正在闪闪发光,而那匹剽悍的马仿佛在下一刻就要飞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幸好这时候,菲南医生又和我说话了。如果拿破仑的马真的飞起来,估计我和菲南医生都奈何不了。
  “写字的梵高。”
  “梵高?不是画向日葵那个疯子吗?”
  果然有暗号,我迟疑了一下,接着用RORO给的暗号答案,一一回答。
  “画画的那个是疯了,写字的这个有没有疯,现在还不知道。”
  “那你哪儿不舒服?”
  菲南医生继续问道。
  “食指痛,很痛。”
  菲南医生拉着我的手,坐下来。她说我病得很严重,但是不会是死掉的那种严重,是一种比导致死亡更严重的病。
  从没听说过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病比导致死亡更严重的,只听到她说“不会是死掉”,我便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坐在软软的草垫上,好像这是小宠物小狗小猫坐的那种垫子,铺在一张干净的藤椅上。
  她说我的病是因为一种颜色,是一种血凝的颜色。血,也是个受伤的符号,隐忍,但蓄积着爆发的危险的力量。血凝,也不代表伤口愈合。眼下,最重要的是必须揭开这种血凝的皮层。
  她的医学理论过于深奥,我想非常人可以完全理解的。
  “你身体里有无法阻挡的热情,不要忧思过度,这样太伤脾阳,运化失常,使得寒湿下注。”
  菲南医生轻轻握着我的手,关切地说。
  血凝的颜色,我立即想起在梦里的名字,我的名字也是暗红色的,很稳定,又包容的名字。
  听不懂医生的话,我就把手抽回来。她的手真温暖,和这房间的空气一样,有一点儿温热,柔和,包括她的微笑,但注视我的眼神却充满了惊讶。
  可我要些“无法阻挡的热情”做什么呢?如果得了这种病,又不会死,那我担心什么呢?
  无论如何,这些对我所经历过的生活来讲是有些奇特。
  “你的病是因为开始有一点点不舒服,失眠多梦,渐渐的,病毒滞留在你的体内,慢慢地扩散再生,在你以为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最松懈时,一个十分微小的诱因就会使你顷刻间土崩瓦解。”菲南医生摇着头说道,“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病,虽然不具有传染性。”
  她说她能帮我治疗这种病,但是作为治疗的有偿回报是,她要八只新鲜的“锅盔”,其中四只是“望、闻”的报偿,四只是“问、切”的报偿。
  从此刻开始,我已经欠了医生四只“锅盔”了。
  我问菲南医生:“锅盔是什么东西?”
  这时,她已经拿着一块干净的抹布轻轻擦拭着桌上铜制乌龟的背壳。
  “你信教吗?信佛教吗?”
  医生答非所问,而且干脆又给我一个问题。RORO给我的暗号里没有这一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老实说了。
  “不,不信,我觉得什么神啊佛啊,都是假的。”
  “哦……”医生停顿了一下,好像有点失望,然后说,“那到高原的湖边去一趟吧。”
  我发现医生在这里的所谈之事,同样匪夷所思,总有点令人感到奇形怪状的地方。
  又喝了两杯水,没有什么话说了,于是我准备起身告辞。
  出门的时候,菲南医生给我一把钥匙,她说以后会用得着,并说下次来复诊的时候最好把医疗费交付一些。
  医疗费。八只锅盔。
  外面的阳光浓烈,很像梦里那束照在小孩子身上的阳光。我一时之间适应不了强烈的光线照射,闭着眼睛在门口站了整整一分钟。
  再睁开眼睛,回头看菲南医生的门,不知何时已紧紧关上。
  奇怪,她关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RORO介绍的这个医生怪怪的,最近总是出现这种怪异的事情。
  罢了,也许是老婆婆装神弄鬼吧,世界上哪有什么比导致死亡更严重的病呢。所有人最终也不过是死掉罢了。
  我看了看手中的这枚钥匙,铜制的,生了些锈,过了些年时的样子。这枚钥匙又小又不起眼,能开什么锁呢?我想把它挂在脖子上装着流行打开什么都不能。
  看了一下时间,离上班还有几个小时,于是去中山图书馆里闲逛。既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期。来图书馆的人永远不会很多。
  与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擦身而过,她用手机在打电话,路过我的时候,我听到一句“戒不戒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图书馆旁边有个报刊亭,卖报纸的是个老太太,亭子的柜台下面,一堆写着会计培训、英语口语培训、电脑培训的纸条与一堆什么专升本的考试指南等等,纸条统统贴在绿色的铁板上,下面有一行小字:
  “单车出租,押金一百,十元一天,十二个小时算一天。”
  这种计算一天的方法很新鲜,可以让日子凭白无故地又增长一倍。
  我向卖报纸的老太太询问了一下,在图书馆的隔壁间里另外一处找到了租车的老头,他将押金条和一把车钥匙按在我手里时说:“第三排,最边上,蓝色的那辆。”
  放眼望去,一辆很旧的单车。
  我一只手握着一把钥匙,车钥匙冰凉,医生给的钥匙在手心里却生了汗。
  32。尽量鸟语花香
  仅仅只是等待着,那必将会是枯萎的结果。
  我感觉到的就是这个结果,无法挽回的一个结果。
  我站在门外,也为别人枯萎……
  生活在以它自己的方式前进着。
  So躲起来了,电话总是打不通。在去年临近中国新历年的时候,我去过一次乐队找她,乐队的人说叶斯大病了一场,大家都无心做音乐了。之后就再没有So的消息。
  她是躲起来慢慢治疗自己的伤吗?无人得知。
  我想起那天晚上她不停喝酒的样子,用手背擦掉眼泪。曾经有老人们说,用手背擦眼泪的孩子十分叛逆。那天晚上的夜空,我没有看到一颗星星。也许,有些东西就只是属于个人的,任外人站在门外如何着急,急得枯萎了,也不能分担什么。门里那个人还是没有得到水。
  我并没有积极地去寻找So的影子,我想我只是站在“门外”而已,我知道如果我只是,仅仅只是等待着,那必将会是枯萎的结果。我感觉到的就是这个结果,无法挽回的一个结果。我站在门外,也为别人枯萎,而这个别人并没有从我的枯萎中得到一滴解渴的水。虽然这只是一种感觉,这感觉使我明白再没有什么可以给So,拥抱也不可以。当我清楚地知道这结果时,就甩甩手,然后离开。
  即使我知道郝东的故事,即使我知道郝东不过是想做一个So心里真正的英雄。我知道这些,也无法向结果有所作为,只好放任它流走。这个世界早已不承认英雄这个名词。
  英雄在过去的故事里,颜色才鲜艳。只是我们在现在。
  很多威猛的句子在后来也都变成一些废话,翻出墙角压着沾满灰尘又破烂的报纸,报纸下面压着马丁? 路德? 金,再听人们复述一遍“我有一个梦想”时,所有的赤热的感情已经全部变成商业包装,POP 和文化衫,以及地下酒吧的新卖点。
  煽情的赤热之爱让人心里发慌:
  其实这人间/ 都只是一个人/ 其实这世界/ 都只是一颗心
  如果还有一个人贫困/ 这人间就是地狱
  如果还有一个人邪恶/ 这世界就不是天堂……
  理想主义会把人给燃烧起来,但切? 格瓦拉的时代早已不再。
  不再哭的人,说明心里面已经没有颜色了,当天空下雨的时候,就以为从此不再有晴天,就这样心灰意冷了。只有有心的人才会灰心的。
  也许是So孩子气的一句话,她其实是个理智的人。
  So最后一次和我说话的这天,天气晴朗,车上的刮雨器很久都没有派上用场。
  她说在机场,想不到白云新机场这么大,原来这么大变成无聊了。我知她说无聊的时候,就是心真的死了,心死了,就不是孩子了。孩子的心不会死的。
  “这么久,你都躲到哪儿去了?”
  “我不是躲,不是逃跑,只是在找自己。但我现在知道了,在广州失落的自己,是永远都找不回来的,去任何地方也都找不回来的。这里注定是沙漠,而我也不是沙漠里的玫瑰。”
  她说着她需要水分,并说着这话就是要去北京。
  怎么大家都说要水?
  她没听说北京沙尘暴有点惊人吗?
  上午九点多,艾米丽又没课,过来和我一起吃芒果,一起看Channel V ,精彩节目不是每时都有,后来就放音乐听,Dolores 是The Cranberries 的主唱,后因她的加入,乐队名改为小红莓。越听越像是王菲在唱《梦中人》,可能就是因为听王菲唱“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听到Dolores 的《Dreams》在后。就像盗版发行于正版之前,那盗版就是正版,正版变成盗版了。
  艾米丽靠在我的后背上,开始吻我的后颈,我觉得很痒。这样,像两只小狗一样亲热。
  有一个问题,她问:“辛迦南,如果A 始终从背后爱着B ,是不是B 始终都不会爱上A ?”
  我把艾米丽的小身体从背后搬到我的大腿上,我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开始吻她的耳坠和眼睛,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