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4-04-11 10:52      字数:4855
  次日晨起,体元殿上下开始整拾物品,准备迁出启祥宫的事宜,其实真正值得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小梁子看一件舍不得一件,样样都想留着,我也懒于与他争论,索性随了他去摆弄指挥,自己则出了殿外,随意闲逛。
  眼见离去在即,不是不想再去看看席泰,不是不想和明绪话别一番,只是仍心灰意懒,提不起任何精神。
  夏日早午,热意未盛,尚还算得舒适,本打算赏一圈花圃,谁知信步至中庭时,却看到了未尝预料此时出现之人。
  张善正捧着朱漆八宝小盒快步向外走去。
  他不是……只在皇上面前伺候的?怎么会在这里。
  “张公公。”
  听到我的声音,他立刻停住了脚步。
  “啊,原来是……华容大人,奴才给华容大人请安。”
  “免礼平身吧,难得看你在启祥宫走动,可是有什么事么?”
  “这个……”张善急快地瞟过我,沉吟了一下,“……是皇上此时正在正南殿,奴才只是跟过来的。”
  我一惊,“皇上去了明绪那里?”
  “是……那个,奴才还要赶着去取东西,请华容恕罪,奴才先告退了。”说完,张善便低下头,急急从我身边走了出去。
  我立刻直奔正南殿。
  皇上他对明绪一直颇不喜欢,如今突然来此,又密而不宣,不知是要怎样?
  可是明绪近日安然在启祥宫内,哪里去有什么原因惹皇上不喜?
  心下满是不安,只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疾奔至正南殿,轻扣门扉,无人回应。
  小心推开门,先扫视过殿内,只有凉香薄雾缭绕,果真不见人影。
  这是什么状况?
  走进槛内几步,却才听到左侧梢间隐隐传来话声,不由得走到近前仔细聆听。
  “……以前那些就罢了,朕对这启祥宫里如何明争暗斗并没有兴趣,只是你若真想稳居御侍内第一的身份,这宫内居然跑出毒药一事,却要怎么交待?”
  “微臣失职,未能及时注意到,不想竟惊动圣驾,实是罪过。”
  ……是皇上!还有,明绪。
  “明绪,你是否真的失职,朕一点儿也不想追究。你做了的,或没做的那些事情,瞒得过他,不算什么本事,他对你早已是信任得太过盲目,根本不会去怀疑你,这你自己也清楚,并且利用得很好,但是,要瞒得过朕,那才算得真正的高明。”
  十分轻柔的声音,甚至如乐曲般动听,但随着它愈渐低沉,连我这站在房外之人也心生寒意。
  “……皇上的话令微臣万分惶恐。”明绪的音调虽平淡如常,却也隐有颤抖。
  “惶恐?呵,惶恐些倒也好,这样朕就不必在政事之外还要总听些毒药啊斗殴啊什么的了,你说是不是,明绪?”
  “微臣……竭尽所能。”
  皇上隐有笑声,“何必在朕面前就如此谨言?有些话,明明白白地说,不是更好么?其实朕来也算是一番好意,只想提醒你一句,人既有不同的身份,还是各自安份的好,他如今就要出去了,你在他身上的心思也尽可省省了,不然,所谓言多必失,行多必疏,他此时虽然对你信任至极,却并不糊涂,总有一日想到了,到那时,难道你真个不在乎?”
  “微臣与叶岚,仅是好友关系,不过皇上的话……微臣,一定铭记在心。”
  片刻的沉默,然后皇上朗笑,“明绪,你真是好耐性呢,朕怎样讲你都能答得这么恭谨又滴水不漏,罢了,朕话已说到,该如何做,你自己想得明白,最好不要让朕捉到什么错处。”
  轻微脚步声起,愈近门口,我立刻压低声响向后退去,一直出到门外。
  “……费了心计,仍是不能将他留在启祥宫,朕也替你可惜……”移步中,皇上仍在说着,而明绪的答话则已听不清楚,也许他根本没有回答。
  层门声响,接着明黄软缎龙鞋踏了出来,我抬起头,跃过他的肩侧,从那微敞的门缝看向房内,只见明绪正朝这边方向伏身行着礼,看不到面容。
  看得清楚了,才将目光移回到他身上,他也在看着我,眼中情绪难定。
  然后不待我有所动作,他已回手将门“啪”地带上,再抢近抓住我的手,便拉着往前走。
  他的步子不紧不慢,但身形有差,也要我在后面小跑步才能跟上。
  气息微喘,渐觉心口刺痛,被他攥着的手也捏得疼紧,还是咬牙不发言语。
  一直到了体元殿内,他只说了一句“统统出去”,惊得几名原本愣在当场的小太监纷纷走避,唯恐落在后面。
  待只剩了我们两人,他这才放开了我,踱到殿上盘金正座前,长时间没有再说话。
  我慢慢活动刚才得到自由的手,也只默默站在一边。
  “……你听了多少?”
  实在难得,这般情形下,他的语气仍是平和得没有半丝异常。
  我暗扯了个冷笑,恭敬弯腰拱手,“皇上为臣如此悉心准备,臣哪敢有所浪费,相信皇上想让臣听到的,不曾漏掉半句。”
  他突地转过身,紧紧看向我,一字字道,“你这时候倒想清楚得快。”音调终于不复常态。
  “圣驾至此,殿内外却连一名太监宫女也不见,若不是皇上授意,那便是他们实在太玩忽职守了。”恐怕就算我没有适巧碰到张善,他也会自己去寻我的吧。
  他耸肩而笑,不带分毫笑意,“朕说你并不糊涂,实在没有说错。”
  “其实,皇上若有什么想教导微臣的,直言便可,臣一定洗耳恭听,不必皇上尊躯为臣费过多脑思。”心中翻腾的分不清是怒意还是委屈或者其它的情绪,令我的话愈加尖锐。
  “朕不必?朕难道没有提醒过你吗?但你可有听在心里过?朕自己对你说的,你难道会相信?”
  “皇上以为只是这样形如威逼的对话就会让臣完全相信明绪居心叵测?”
  他一顿,然后点头,温润脸上露出与之不合的冷笑,“哼,你不会。”
  我没有答言,心中只觉怆痛,即便没有完全相信,终也难免了怀疑,明绪的回避应答可能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是不清楚。
  可皇上的手段,实在太狠太刺人了,简直将人逼入死地,不容喘息。
  “叶岚,”他突然冷冷地唤我,“你一直以来,始终都太任性了。你可有真的觉悟,自己是要在皇宫中生活一辈子的?只是一味的逃避,不肯面对自己应该面对的事,抱着危险的妄想,而不愿抬头向前多看一些。你心里怪朕将你升为华容,怪朕离间你和明绪之间的关系,你可有想过,这些真正是害你还是帮你?你可有体会过朕的用意?难道你以为自己可以窝在这体元殿里一生么?朕可以宠你护你,但护得了你时时刻刻?能在宫里生存下去的没有弱者,你如果仍是要像以前那样不肯面对,下次不必毒药,外面女妃们的法子多得很,也许也算是遂了你的心意,到时……就当朕错看了你。”
  说完,他便挥袖走出了体元殿,毫不停滞。
  而我一个人,留在清清冷冷的殿内,脑中如遭雷击,无法动弹。
  三十
  是我的……任性?
  不……怎么可能,自从御花园那日后,我明明就已明白了,此生不可能再离开这朱墙高院,还要怎样的觉悟才算是看清?
  一步步顺了他的心意,做了一件件并不想做的事,难道真的要我把全部的自己都忘记掉,才算彻底?
  我何曾自大地以为过皇上会一直保护我,何曾只打算做一名弱者。
  一切依旧,为何到了他的口中却已变成我的错责?
  他的话,只是恼羞成怒时的……借口,是掩盖自己,将责任推脱于我的借口而已!
  是的,就是这样……
  凉风吹过空堂,没有关紧的偏殿门叶轻微摆动,在安静如无物的殿上孤独吱呀作响。
  陡然发觉冷汗已袭了我一身。
  不,不是这样……叶岚,叶岚,你怎能,怎能这样自欺欺人!
  怎可以把假相一层层堆积,直到连自己的真心也要骗过去。
  伪装既已崩裂,又哪还有拼回原样的可能,其实在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只是仍不想承认。
  不去想象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哪怕十年也不,不想离开体元殿,不想离开启祥宫,不想自己的生活再发生任何改变。
  因为不舍得放掉曾经的希望,于是将自己困在了失去前的一刻,编织出虚幻的茧蛹缠绕住自己,对一切视而不见,骗自己世事可以如常。
  所以会对迫使我作出改变的皇上那么气愤,那么怨忿。
  如此深透地看着自己,仿佛将灵魂撕成了两半一般,扯开的伤口处烧灼地疼痛。
  他说的,很多字如针一般,直直刺向我的深|穴,再准确不过。
  不经意间,他竟将我看得比我自己还要清楚透彻。
  原来在我的下意识中,在我一直不肯去深究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愿去面对一个终生将要留在宫中的人所应当面对的后果。
  真正是荒唐,简直不去管任何危险了,把自己置于如此岌岌的心态上。
  这样执迷,这样不清醒的我,如皇上所说,走出启祥宫后,根本不可能在残酷的宫争中安然无恙,到时,一定还是要去依赖于他的护庇。
  只是……今日之后,他还愿意给我疼宠保护吗?
  在他已经剥下了我最后一层护网,没有了任何逃避之所的时候?
  我摇头苦笑,没有解答。
  为何这时候竟还会去想到他说过的话,他给过的承诺,难道真的已产生了依赖。
  该指望的,应该是我自己才对,若真的要面对阴谋暗算,也不能让别人替我接下,不然,明日的叶岚与昨日又有何不同。
  并非不心痛难过的,既已想得明白,便是真正要舍弃过去了,如皮肉割落身躯一般的残忍,但从此时此刻起,我必须开始正视自己的责任和将来。
  其科多·叶岚的命不是用来平白丧在皇宫里的。
  由体元殿迁出时,内务府遣了足足十名太监来搬送那仅有的几个箱子,仿若里面是什么奇珍异宝一般。我是只看到了他们将东西抬入永寿宫时的样子的,至于出启祥宫时众人是怎生反应我便不知晓了,因我拣了一大早便先行到了永寿宫,虽知这样于礼不甚妥当,其他御侍大约会视我为一朝高升便不告而别,可一时也顾不得那些。
  只因为不想见到一个人,又或许是不敢。
  忆起昨日明绪与皇上的对话,忆起皇上对我所说的话,只觉五内杂陈,分不清此时对明绪抱着怎样想法。
  是信任,还是怀疑?抑或两者皆不是?
  不知道自己面对他时能说出什么,至少现在并不想向他当面问清楚。
  或者这仍是逃避,但我清楚自己总有一日会弄个明白,只是并非眼下。
  站在长寿宫前殿阶上,遥望不远处启祥宫方向的琉璃明瓦,想象明绪知道我已经离开时的失望之情,不由有些感同身受的落寞。
  起码这一刻我仍相信他会为我失望,不是么?
  “华容,不知这几样玩物您钟意放在哪里?”
  身侧小心翼翼的问话声,拉回我的神思,偏头一看,小吃了一惊。
  “你不是……齐公公?怎么竟然在这里。”唤我的人非是别人,正是当初引我入宫,后来又帮我偷潜御花园的那位公公。
  可他不是御前太监,在养心殿上当值的么?
  “回禀华容,您唤奴才的本名齐颜就好,奴才自今日起被分派到长寿宫,伺候主子您。”
  “你如今是哪个级别?”看着他身上锦衣绣服,应该是升了吧。
  “回主子,奴才刚被封了首领太监。”
  是了,我已是华容,按规可与妃子享同等份例待遇,据说身边的两名太监要增至六名,原来的小梁子两人自然是直接跟来了,但他们两个资历浅,原是破格升级,这长寿宫里还是需要个够经验的公公负责打理,养心殿里出来的当然个个能力不在话下,这安排再合适不过。
  况且那时我曾拜托张善帮忙提拔齐公公,如今这调宫的机会正好有理由升了他级别,又是给我身边送了个相熟之人,好一个顺水人情!
  只是……
  “齐颜,首领太监虽好,但跟在妃嫔身边终是比不得在养心殿稳妥,一旦主子失了势,奴才的地位也会跟着一落千丈,你不怕么?”
  他恭敬倾身,“奴才对您本就极有信心,而且身为奴才,自当与主子同进退。”
  不知他说得真心还是假意,我轻笑,“说得好,只冲着你这句话,我也不能令你太失望,自是要让你感到自己没有跟错主子。”
  “奴才祝华容今后一切顺利。”
  搬入永寿宫,事事凌乱无绪,因与以前御侍时期再不相同,就有诸多的规矩事情要学要知,连我也快被磨得没了耐性。
  升为华容后最大的一项改变便是不再避忌男女之别,我身边不止分到六名太监,还添了六名宫女伺候,而且从此在后宫中可以行走无禁,自由与女妃相见,这种待遇可以说是皇家给予的一种极大的信任,对于能够成为华容的人的操守信任,赋予了我们与女妃几乎相同的地位,同时也是种极大的责任,使得华容更要自检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