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恐龙王      更新:2024-04-11 10:51      字数:4838
  那天晚上,一场交响乐音乐会结束,他从两米高的台上摔了下来。
  病历里,有他的大致情况。
  秦霜,北京某乐团小提琴手。从高处摔下,右髌骨着地,导致右膝关节积血,明显肿胀、疼痛,不能自动伸直。经X光检验为髌骨大块粉碎性骨折。拟手术切开重定、内固定术加石膏外固定。
  手术是连夜进行的,因为粉碎性骨折的最佳治疗时间是在伤后的5~6小时之内。
  他被送进骨科病房的时候,离我下夜班还有几个小时。
  由于手术采取的是腰麻,他在整个搬动过程中都很清醒。对于我帮他掖被角的细心,他报以温柔一笑。
  早上交班之前,我去查房。
  想是麻醉期已过,他疼得满头冷汗。见到我,仍不忘牵动一下唇角。
  我审视他以伸直位固定在长腿石膏托里的右腿,说:“很疼是吗?我帮你查一下。”
  他略显僵硬地笑,大概疼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髌骨骨折手术后,一般都会引发膝关节肿胀,为了区分是术后切口疼痛还是敷料包扎过紧引起的疼痛,我松解开他右腿的绷带。
  “这样好些吗?”我轻声问他。
  他皱眉,缓缓摇头。
  我重新包扎他的伤腿,安慰道:“是术后切口疼。没关系,打一针止痛剂会好些。”
  按照医生的吩咐,我准备给他注射美菲康。不经意地,听到他含糊不清地咕哝:“……卓越……混蛋……”
  我离开骨科病房,赶去护士值班室交班。这栋楼是L型,值班室在另一侧。
  刚走过直角,我便被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人拦住:“您是骨科病房的吧?”
  “怎么了?”我打量他。直觉上,觉得这个眼睛黑亮的男人和秦霜认识。
  “请问,秦霜,就是昨天在政协礼堂摔伤的那个,情况怎么样?”
  女人的直觉,有时真的很准。
  “手术很成功。”我指指身后,“6号病房。”
  撇下他,我径直往值班室走。进门时,眼角余光看到那人从直角处下楼了,并没有去骨科病房。奇怪。
  隔天我上白班,有两个年轻人来探望秦霜。他们很详细地询问了秦霜的伤势,知道一切都恢复得很好,开始闲聊。
  看样子这两个年轻人也是交响乐团的,三个人聊起音乐来,兴致勃勃。还要挟秦霜,下月5号,哪怕是爬,也要去听他们团的音乐会。
  我提醒他们,秦霜是髌骨粉碎性骨折,下地步行的时间要比一般骨折患者晚。
  那两个家伙居然建议他多听听路易·埃克多·柏辽兹(Loius…Hector
  Berlioz)改编的管弦乐曲《邀舞》,说是有助于刺激他早日下床。说着,竟齐声哼了起来,结束时,还做出一个伸臂邀请的动作。
  秦霜躺在床上,苦于不能动弹,气得要拿枕头砸他们。
  闹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睫毛很长的,跟我借了一把水果刀,坐在床畔削苹果。另一个剑眉很浓的,边和秦霜聊天,边在苹果皮掉落的瞬间及时伸手接住。裸体苹果递到秦霜手里,水果刀被另一个人接过,换上一张湿纸巾。
  两个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却配合得恰到好处。在一旁收拾器具的我,不由想到“默契”二字。
  秦霜咬着苹果笑起来:“齐歌,你们真不愧是多年的搭档,有琴没琴都能来上一段《鸳鸯茶》!”
  (《鸳鸯茶》是一首没有固定谱子,完全靠两位演奏者心领神会才能完成的小提琴重奏曲。)
  我检查过秦霜患肢的固定情况,准备去别的病房,来探病的两个人也一同起身告辞。
  “师兄,是卓越让你们来的吧?”秦霜突然发问,脸上浮起一丝狡黠的笑。
  已经走到门口的两个人停住脚步,对视了一下,长睫毛的那个指了指秦霜,又敲了敲自己的额角,算做回答。
  “那个混蛋。”秦霜将头转向一侧,低声咒骂。
  我和秦霜的两位师兄前后脚离开他的病房,他们在我身后边走边小声交谈。
  前面走廊里,迎面走来几个工人,推着一架倒倾式骨科牵引床。我停下来背靠着墙壁让他们先过去,然后站直身子,理了理护士服的前襟。这时,工人们已经走到那两个人身边。
  长睫毛的那个,侧身贴近墙壁,顺手把“剑眉”往自己身边拽了一下。站在外侧的“剑眉”,很自然地横了身体,把“长睫毛”挡得严严实实。
  好象很不在意,他们继续交谈着,脸上挂着微笑;又好象很在意,他们的目光都很专注,尽落在经过的那架牵引床上。
  也许,如秦霜所说,他们只是一对在乐团里合作多年的重奏搭档。但是,那种不经意间流露的关心,默契,与信任,竟令我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下午,秦霜以极低的声音,羞窘地表示要小便。
  我把专用容器递给他,他的脸涨得通红。直到我收拾停当,那两朵红晕仍未完全散去。
  为了缓解他的尴尬,我随便找了个话题:“交响乐演出,每个人都有固定位置吧?你怎么会从台上摔下来?”
  似乎是羞于与我对视,他把目光调转开,有些懊恼地说:“我当时懵了,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想追上他理论一番……几天前他就提出分手,我想尽办法挽回……没想到,落幕的时候,同事转交给我一把家门钥匙……他也知道,我见到钥匙会发懵,特意叮嘱人家,音乐会结束再给我……”
  他忽然笑了,带着点自嘲:“他让我跟别人结婚,可惜他没看到我从台上摔下来的样子……呵呵,单膝跪地,真是一个完美的求婚架势……”
  我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更没想到他会说出来。看他的眼波流转,更象是在自言自语。眼眸深处,竟流露出一丝孩子气的不甘。
  “你会放弃吗?”我试探着问。一个要把他推给别人的人,他还会执着吗?
  “放弃他?不可能!”他答的毫不犹豫。
  “可你现在不能动,TA又不来看你……”我适时的收声,因为他脸上的怒意。
  “我又不是一辈子下不了床!”他赌气似地打断我,又顾自嘟囔,“等我好了,第一件事就去找他。”
  “我有个办法,能让TA主动来找你。”
  看他的眼神发亮,我有些得意,“医学上,有一种习惯疗法,是通过重复某种行为,使人改掉或养成某种习惯。你可以在固定的时间打电话给TA,不说那些要和好之类的话惹毛TA,只是随便聊聊。这样,TA也不好意思挂断。慢慢地,等TA习惯了在那个时段接你的电话,你突然停下来,不再主动找他。这时候,他一定会觉得日常生活中少了点什么。意识到你的不可或缺,他就会主动找你了。”
  秦霜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自己被固定的右腿,喃喃地说:“那,那就试试。”
  他从枕下摸出手机,怔怔地看向我,不好意思地求助:“第一个电话,说什么?”
  他的表情可爱极了,象我初中时羞于表达的男同学。
  “TA不是把钥匙还给你了吗?让他来找你拿回去。告诉TA,你现在住院,房子TA可以继续住。你的东西麻烦TA帮你收一下,长期不碰不要落尘。”我指了指窗外,继续说道,“顺便说说天气。天气渐凉,让TA注意加衣服。”
  他笑着点头,按了几个键,又停下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再想想词,你先去忙别的,行不行?”
  我了然地笑,边往门外走边说:“好好好,你仔细想。等会儿回来你可要告诉我TA的反应。”
  他靠着枕头,单手触额做了个遵命的手势,瞳仁闪亮。
  阖上门我又推开,补充叮嘱他:“注意,说话不要太酸。”
  他哭笑不得,双手抱拳向我拱了拱手。我笑着离开。
  在楼道里,我又遇到那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他很客气地向我点头问好,又礼貌地询问秦霜的恢复情况。
  我说很好,等手术反应期过去,就可以做恢复锻炼了。不禁又纳闷:“你怎么不进去亲自问他呢?”
  不等回答,他的手机响了。他跟我说不好意思,摸出手机。接听之前,又对说我:“能不能请你不要告诉秦霜我来过?”
  看到我点头,他放心地道谢,背转身,低沉地对着话筒说:“喂?”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兀自纳闷。他是谁?为什么既关心秦霜的伤势,又不肯让他知道?
  “怎么样?怎么样?”下班前,我象个八婆一样跑进秦霜的病房,“他接到你的电话反应如何?”
  秦霜悻悻地说:“他不肯来见我,他说他在门口的脚垫下面找到备用钥匙了。后来,不管我说什么,他就会说‘是是是’。”
  “啊!”他突然大叫,把枕头盖在脸上,怨恨地嚷:“我真他妈傻,留什么狗屁备用钥匙呀!”
  我忍不住想笑,难以想象秦霜这种人会说脏话。他一定恨死那把备用钥匙了,不然TA就不得不来见他。
  爱有多深,才会这样急于想见一个人?我不知道。
  秦霜的手术反应期已经过去,由我辅导他进行股四头肌等长收缩锻炼,以防止髌骨关节面的粘连。
  每天下午,训练中我们都会讨论下一通电话里应该和TA说些什么。请TA代为保养珍爱的小提琴,或是和他聊聊某个最爱的管弦乐曲……
  然后,我去忙别的,他打电话。交班前,我来听他的汇报。
  有时,他会在电话之后心情大好,只因为TA在电话里问他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要他自己当心。有时,他也会在电话之后情绪低落,因为TA除了“嗯嗯”之外没有说一句完整话。
  心情不好,或是训练太辛苦,或是他的两位来探病的师兄刚刚离去,总能听到他低声地咒骂:“卓越,你他妈混蛋……”
  这象一个游戏,我们都兴趣甚浓。对游戏的终局,同样充满期待。
  习惯疗法还在继续,我也渐渐习惯在L型楼道的另一端接爱那个人的盘问。
  很好的地段。即使秦霜坐在轮椅上出来,也不会看到他。却是我去护士值班室的必经之路。
  “他恢复得怎么样?”记不清我是第几次面对这个问题。
  得到我的答复,他微微弓身道谢。
  看着他宽阔的后背,我说出了两个字,或者,道出了心里的疑问:“卓越?”
  他旋身,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重复:“你是卓越?”
  “他跟你提过我?他什么都跟你说了?”卓越难以置信地打量我。
  我点头。不敢让他知道,在秦霜嘴里,他的名字总是和“混蛋”一词同时出现。
  “无所谓,随便多少人知道,我不在乎。” 他的神色,出奇的镇定。
  我几乎认定他是害秦霜失恋的第三者了。只是,这个第三者,还算有良心。
  我一直信守对卓越的承诺,没告诉秦霜他来过医院。
  秦霜做肌肉康复训练很积极,每天分段活动6小时总要别人劝他停止。以至手臂磨破了,皮翻卷起来一些,肉渗着血丝。
  我帮他包扎的时候,他嘴里“嘶嘶”吸着冷气,又开始小声咒骂“卓越混蛋。”
  秦霜的妈妈就是在这时候来的,迎着阳光站在门口,很优雅地轻叩敞开的房门。
  “妈。”秦霜的惊喜显而易见,眼睛都亮了。
  他撑着床要起来,被他妈妈制止了:“别动。”她走近他,在床边坐下。
  然后,沉默。母子二人都不说话,直直地看着对方。
  “妈――”
  “小秦――”
  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继续沉默。
  秦霜的妈妈看了我一眼,敷衍的微笑。我识趣地离开。
  经过秦霜的病房,正撞上秦霜的妈妈开门出来。
  “妈――”秦霜在房里叫。她停下脚步,没有转身,就那么背对着他。
  “对不起。”颤抖的声音自房里传出来。我站在走廊里,看见秦霜的妈妈用手帕擦眼睛。
  她走了,擦干眼泪,没有回头。
  我站在他的床前,与他发红的眼睛对视。
  他忽然笑了:“我整天骂别人混蛋,在我父母眼里,我才是混蛋。”
  他把枕头蒙在脸上,语焉不详的在枕头下面咕哝:“就算做混蛋……我也不会……放弃……”
  秦霜获准三天后出院。我提醒他,习惯疗法持续到现在,该停了。剩下的,就是等待。
  等待游戏的终局,等待一个结果。或者,是疗效。
  习惯疗法停止的第一天,TA既没有打来电话,也没有出现。
  秦霜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好在,他行动不便,除了把枕头盖在脸上骂脏话之外,没有什么过激表现。
  交班以后,在病区的老地方,我又遇到卓越。
  象是赶时间,他有些气喘吁吁:“他,怎么了?”
  大概受了秦霜的感染,连带对习惯疗法的质疑,我的心情也不好,冷冷地扔下一句“没怎么,情绪低落”就匆匆离开。
  第二天我上夜班。接班的时候,白班的同事虹姐诡异地对我笑:“6号病房的帅哥找了你好几次。有什么秘密,还不从实招来?”
  我笑着推她:“什么呀,别乱说。”
  晚上查房,他还没睡,从床上支起身子跟我打招呼。
  “找我?是不是习惯疗法生效了?”
  “算是吧。他今天打电话问我情况。”
  “然后呢?”
  “我告诉他我很忙,在找保姆。爹妈不管我了,我现在跟个废人差不多,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我笑喷了:“你……你这样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