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幽雨      更新:2024-04-09 19:57      字数:4881
  马可答:“我哪儿来,哪儿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说:“让他去。”
  这时马可的兄弟都赶到小书房,个个面如土色。一间书房静如坟墓。
  宋家明对我说:“季先生,你请回去休息。”
  我点点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面色很宁静。就跟平时一样,就算在平日,她的脸也没有生气。
  我说:“我的血是O负型。”
  宋家明点点头。
  我摸了很久才回到房间,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问:“你上哪儿去了?我担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你脸色发绿?”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叙述一次。
  我说:“你带着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问。
  “我不能趁乱脱身。”
  “宋太太可有性命之虞?”
  我指指胸口,“一枪中在这里。”
  “马可呢?”
  “唉!”
  “快,带着盼眯走。”我说。“衣物都留下来,你们快到飞机场去。”
  有人敲门。我看—看瑞芳,心中慌乱。
  瑞芳说:“进来。”
  来人是宋约翰。
  他说:“少爷叫我把季兄一家送到飞机场去。”
  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我说:“她与孩子可以马上走,不必收拾了,我则想多留一两天。”
  宋约翰有点意外,他扬起一条眉毛,“那也好。”
  瑞芳抱起盼眯,我替她披上大衣,跟着宋约翰出去。车子开到飞机场,我看着瑞芳与盼眯上飞机。
  宋约翰跟她说:“季太太,孩子的病,将来再说。”
  瑞芳跟我说:“你快回来。”
  我点点头。
  归程中我与宋约翰很沉默。
  终于他问我:“嫂夫人可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说:“没有,我只告诉她马可激怒了宋总管,宋太大因此受重伤。”
  “谢谢你。”他说。
  一直回到家,我们没有再说话。
  车子经过大门,直驶了十分钟才到二门。我心中有个奇异的想法:若果死在这个地方,过一百年也不会有人知道。
  与宋约翰—起吃晚餐,我反常地吃了很多。
  宋路加忽然出现。
  他开门见山:“季兄,你的血型是O负?”
  “是。”我说。
  “可否请季兄帮忙?”
  “可以。”
  “请到这边来。”
  我跟他到一间精致的小房间,有一个外籍白衣护士守着简单的仪器,在那里,三日内,每日我输出二品脱的血。
  我没有问任何问题。
  每夜我累极而睡。
  接到瑞芳自纽约拍出的电报,一颗心落了地。
  三天之后,宋约翰奉命送我回纽约。
  我问:“宋太太——”
  “她平安。”他简单的说。
  他叮嘱我几件事:令我停止写作一年、马上搬家、一家人没事别乱走。
  我都应允下来。
  抵达纽约,三天之内就搬了房子,反正我岳父在纽约有的是公寓。
  我的心境却久久不得平静,并且肯定这一件事尚未结束。
  我觉得生活闷腻,后悔没有答应成为宋家的—分子。
  三个月的宁静生活今我发慌。
  瑞芳问我:“你是否担心宋榭珊?”
  我说:“不,我知道她会复元,宋医生一定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我只觉得自己没报知遇之恩.为此烦躁。”
  瑞芳说:“我可没要求你为朋友两肋插刀。少堂,有很多事我肯定你没告诉我,我觉得宋家不简单。”
  我否认:“他们会把秘密告诉我?”
  瑞芳说:“宋家可没把咱们当外人。”
  过农历年在香港鲍家,鲍老先生坚持新年要热闹喧哗。
  盼妮一到便寻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斋,瑞芳带着盼眯服侍老人家,承欢膝下。
  鲍家布置豪华,气氛融和,我的中国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鲍,呵,家与国的观念在此。
  干革命的事业并不适合我,基本上我是一等良民,懦弱的好人,外界的大事对我没有切肤之痛,事情如果不临到我头上,得过且过,除非自己妻女受到侮辱……
  我不能学谭嗣同、秋瑾,我会害怕,人家拿枪一指,我就魂魄齐飞;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计太高。
  我惆怅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结果我颓丧起来,日日躺在岳父家喝最好的拔兰地。发最俗的牢骚,然后跟鲍船王去选购盆栽。
  那日我与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见盼妮奔出来,我还没打开车门,盼妮便一脸喜色的问:“你猜谁来了。爹?”
  “谁?”我没有兴趣。
  “马可哥哥。”盼妮说。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来,她也知道事情来得突然。
  我连忙问:“他在哪里?”
  “在书房等你。”
  我急步进屋子。
  “马可!”我扬声。
  马可自书房走出来,脸容憔悴,一腮于思。
  “马可!”我忍不住拥抱他,“稀客,怎么来的?”
  他说不出话。
  我转头对盼妮说:“你帮妈妈去做两盘子冰淇淋招待我们。”
  瑞芳知趣地引开女儿。
  马可低着头,我等他的情绪平稳下来。
  “近来如何?”我试探着问。
  “我见过榭珊了。”他抬起头。
  “她怎么样?”我也非常关心。
  “她在恢复中。”
  “他们的计划呢?”我又问。
  “如常进行。”
  “将有很多人牺牲?”
  “不能避免。”
  “会不会引起时局纷乱?”
  马可麻木的说:“我不知道。”
  我仰起头,“你三哥或者会说:强者有权控制弱者的命运。但是我不这么想。”
  “榭珊——”他停一停,“伤愈后性格上有很大的变化。”
  “啊?”我问,“什么变化?”
  “很难解释,她不比从前了。”
  我想到我做过的梦,宋榭珊满身血污的转头向着我笑,两颊晶莹如玉,我惊怖之余魇醒,醒了却有无限留恋。
  我低下头。
  “你们可好?”马可问我,“小面孔呢?她可好?”
  我说:“宋医生或者是对的,我想小面孔是最快乐的一个。”
  马可凄凉的笑。
  “你呢,你获得父亲的谅解没有?”
  “没有,但他们还要用我,不能放逐我。榭珊说,格于环境,她不能时常与我接触,说有事可与你讲,你是我们惟一的朋友。”
  “他们有没有宽恕我?”我问。
  “因为O负型血难求的缘故……你间接救活榭珊。听以他们一直派人保护你——”
  我跳起来,“什么?保护我?”我愕然,“这几个月我过得枯燥平静,何必要人保护?”
  马可苦笑,“季兄,不知道多少次有枪瞄准你.你还不知道呢。”
  我呆呆的坐下来,不知是惊是喜。
  盼妮把冰淇淋捧进来。
  我大口的吃着甜点,马可忽然开朗起来,与盼妮有说有笑。
  我深深惋惜,马可轻而易举的可以成为我家乘龙快婿.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复杂的背景,悲剧性的命运……
  我说:“你在这裹住到过年吧,不妨事,鲍氏是个活络的人。”
  马可点点头。
  盼妮高兴得跳起来,连忙邀他参加舞会,马可居然答应下来。
  马可休息了一夜,修饰之后又变回原来的样子、英俊的面孔带点忧郁,衣着合时。
  我笑,“见过马可,才知什么是翩翩美少年。”
  马可也笑,“真会开玩笑。”
  “你们宋家的人都长得出奇的好。”我说。
  “我们兄弟与宋家明并没有血缘关系,”马可说。“你见过宋家明的几个姑妈没有?”
  瑞芳点头,“是,威莱斯理的老教授都记得她的丰容盛姿,尤其是她外语的发音,确是不可多得,五十年前中国女性罕有这样出色。”
  我说:“影响近代史的女人。”
  盼妮说:“你们讲话如打谜语—般。马可,客人都来了,开始跳舞吧。”
  我不相信马可真的与盼妮跳舞,追出去看。
  瑞芳拉着我,“你这个多事的小老头!”
  我握着瑞芳的手,笑问:“我们把马可留下来吧?”
  “留得住吗?”瑞芳问。
  “你可喜欢马可?”我反问。
  “那自然,可是我希望马可好好的找—份职业,安定的生活……他办得到吗?”
  我不以为然,“你的要求也太离谱了,如果光是这样,何必是马可?随便在哪一国的政府机关里找一个年轻公务员,保证不叫你失望,你根本不懂得欣赏马可。”
  瑞芳笑,“我老了,少堂,以前我居然敢冒险嫁一个穷写稿的书生,现在我只希望女儿一生平安无事。”
  “如果我做主呢?”
  “马可不会留下来的。”瑞芳说。
  “我问他。”
  马可在我们家玩了五天,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开怀。
  他参加我们吃年夜饭,我岳父见了他马上“惊为天人”,一心谋他做外孙女婿。
  鲍老先生问:“令尊做的是哪一行?”
  “做生意。”马可看我一眼。
  “还没有对象吧?”
  “没有。”马可据实答。
  鲍老先生呵呵的笑,向我挤眉弄眼。
  饭后我们挤在一起喝咖啡。
  我问马可:“怎么,留下来吧,跟我们在一起。”
  马可的情绪又低落下来,“我情愿在这里过一辈子。不幸生在宋家……”他转头向坐在他旁边的盼妮,“以后的日子里,你会记得我这个人吗?”
  我隐觉蹊跷。
  盼妮含情脉脉地答:“自然,马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阻止他们:“说这些干什么?”
  马可说:“很好,至少我会被怀念。”他笑了。
  过年后他要离开。
  我问他上哪儿去。
  “回到北冰洋。”他说。
  “你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冰原看极光。”
  “我的一辈子?”他凄苦的笑。
  “马可,如你不愿回苏黎世参予他们的行动,住在我这里,我永远欢迎你。”
  “我相信你会收容我,”马可说,“不过我如置身事外、一生不得安宁。”
  “你自己保重。”我大力拍着他肩膊,双眼莫名的润湿起来。
  五
  “请记得我。”他再三说。
  “马可。”瑞芳出来叫住他。
  瑞芳抱住他。
  他说:“别让盼妮知道我明天走。”
  第二日天未亮我再到他房间去,他已经走了,并没有留下什么。
  我很悲伤。
  瑞芳劝我回纽约策划新书,也好有精神寄托。
  我的精神非常紧张,不能松弛,看过数次心理医生,又不敢把一切遭遇倾诉出来,并无帮助。
  我心神恍惚日渐严重,瑞芳担心。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写作,尽在园子里逛,或是帮瑞芳绕毛线,幸亏瑞芳已习惯丈夫情绪的多变,与我共患难根本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对于“老妻”,除了感激,还只有感激。
  她不只一次问过,到底是什么令我不安。
  我不敢告诉她,无论何叫何地,我都怕有人对牢我们一家开枪。
  宋二出现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我与盼眯在热水池练习蛙式,瑞芳不在家。
  盼眯喜欢游泳,也学得快。我有空便陪她消遣。
  佣人告诉我有客到访,我把盼眯交给佣人,穿上浴衣。
  “宋保罗!”我呆住了,“是你,你们兄弟真是神出鬼没,我逃到天不吐去都躲不过你们,别来无恙乎?”
  宋二坐下来,抬起头说:“季兄。”
  我方才发觉他的脸容是那么憔悴与疲倦。
  “怎么了?”我问,“宋保罗,什么事?”
  “季兄。”他伸出手。
  我让他握住我的手,我竟发觉这双手竟是颤抖的。
  我说:“我去替你倒杯酒过来。”
  他没有反对。
  我倒了拔兰地给他。
  他喝了一大口。
  这根本不像宋保罗,他是四兄弟中最温和最友善最镇静的一个。
  他说:“我来打听马可的下落。”
  “过年的时候他与我们在一起。”
  “他失踪了。”宋保罗低声说。
  什么?”我站起来,心中掩不住的恐惧。
  “我们找不到他。”
  我说:“有没有到北冰洋去找他?”
  “有。”
  “他有没有留下任何信件?”我问。
  “没有。”
  我隐隐觉得不祥。
  “新年他在你们家,心情如何?”宋保罗问。
  “开头很不愉快,后来玩得很尽兴,盼妮一直陪着他。”我说,“我叫盼妮来,你问她。”
  盼妮匆匆地进来,问:“马可怎么了?”
  宋保罗说:“盼妮,你想一想,马可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