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幽雨      更新:2024-04-09 19:57      字数:4845
  车子驶了三十分钟,离机场约五十哩,由公路转入一条私家路,这里已是纳华达天然森林地带,有一所所的牧场、房子,清静朴实。
  车子在一所新型的建筑前停下。屋子正门悬着“宋氏”。
  老二说:“到了。”
  他还是抱着盼眯,我们随他进屋。
  迎出来的是一个穿唐装短打的老年人,精神奕奕的剪一个平顶头,身材瘦小,看样子有六十余七十岁了。
  他迎上来问:“是季少爷吧?”
  我忙说:“不敢。”
  宋老二说:“这是我爹。”
  “人人叫我宋总管。”他笑。
  即使是在笑,我们还是觉得这个老人是冷冷的。
  他年纪虽大,可是身子笔挺,我心中暗想,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点多起身练太极拳的。他带我们到书房坐下。
  他说:“休息休息,老二,招呼客人。”
  “我懂得。”宋老二说。
  我说:“千万别太客气了。”
  宋总管转身出去。
  老二跟我说:“其实家父才是管家,我们四兄弟什么都不会做,就这么混日子过。”
  我看看瑞芳,瑞芳刚好也向我投来眼色。
  难得是小盼眯一点也不怕陌生环境,斯斯文文坐在我们身边。
  中国女佣人端出了茶点与果子。
  老二问:“季兄要否休息一下?”
  瑞芳说:“我们不累。”
  “那么吃点点心。”老二说。
  盼眯忽然问:“公公呢?”
  我说:“别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这孩子与我爹很处得来,看见这位公公,就以为是那位公公。”
  这时宋总管哈哈笑着进来,“我这个老头子怎么跟鲍船王来比,来,公公给见面礼。”
  瑞芳与我忙说:“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织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饰物挂在盼眯脖子上。
  盼眯还是叫:“公公。”
  我有点难过,七岁的孩子,连人头都认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级了。
  宋总管说:“少爷马上下来。”
  “多谢宋总管。”瑞芳说。
  这时才显出瑞芳是个大家闺秀,见惯大场面,纵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总管出去以后,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悬的是一块翡翠,晶莹碧绿。
  宋二这时说:“少爷有点事,请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来。”
  我坦然说:“我怎么会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这里?”
  “她回纽约,探访亲戚,老三陪着去的。”
  “哦。”我应。
  我实在想见见这位宋医生。
  瑞芳则有点紧张,不想说话。
  宋二极温和体贴,轻轻地与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这个书房等于是会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布置成美国早年的式样!”
  忽然书房外轻轻的一声咳嗽,宋二马上站起来,我晓得是宋医生来了,他们家的规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为情为理,也该站起来。瑞芳照西洋规矩,仍然端坐。
  这一坐一立之间,有多少学问。
  我只见一个年轻男人信步踏了进来。
  他给我第一个印象便是苍白儒雅,我们都知道“玉树临风”这四个字,但见过宋医生,才懂得这句成语真正的意义。
  他相当瘦削,身段极好,穿黑色的西装,白衬衫,一条深灰色丝领带,这么普通的衣着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却无限悦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说:“少爷,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开口说的是国语,伸手与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凉,手指纤长,左手无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难以形容。
  他说:“敝姓宋,宋家明。”
  “宋医生。”瑞芳在一边称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声音回答她,但是声线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听不可。
  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
  他缓缓的说:“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说了,如果贤夫妇不反对,我们可以到纳华达州立医院去检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说:“让我看看孩子。”
  瑞芳马上叫眯眯走过去。
  宋家明问:“七岁了吗?”
  “六岁零九个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儿童个子小点。”
  我知道瑞芳的心悬在空中,可怜的瑞芳,可怜的母亲。
  宋家明抬起头说:“老二,备车,我们这就去。”
  瑞芳问:“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贯平静的声调低低的说,“世界上数亿万人,命运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运,有些人仿佛很凄惨,实则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心世界,谁幸谁不幸,非常的难下论定,庄子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以我们的眼光,当然觉得令媛是个可怜的低能儿童,可是实则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们实在不必过分哀伤,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瑞芳怔怔地看着宋医生。
  宋家明补充,“我的意思是,手术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术如果失败,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阅读范围一定广泛,以他观点来说,他或许会同情文盲的生活单调空白,可是据我所知,文盲中快乐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劳,知识往往增加烦恼。上帝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
  他说得是这么温柔这么通达,我忽然联想到得道高僧演说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轻轻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医生。
  他向宋老二点点头,站起来走出书房。
  宋二松口气笑道:“咱们少爷平时一年还说不到这么多话。”
  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说到最后,声音底下颇有凄苦之意,仿佛是说人生在世也不过匆匆数十年,生为什么便是什么,不必过分强求,又仿佛说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这么矜贵,也未必得到快乐。
  我问瑞芳:“你明白吗?”
  瑞芳垂泪说:“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处之泰然,我不能够。”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轻问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觉得我们愚蠢?你是否比我们快乐?”
  宋二说:“可以出发了。”
  我们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辆“丹姆拉”,车子驶往医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抚摸盼眯的头发。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盼眯这样无知无觉的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待她恢复正常,她得应付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又有什么好?
  瑞芳轻轻跟我说:“我们过世之后,没人照顾她,她要吃苦的,还是医好她,我放心一点。”
  我低声说:“这么说来,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样,活着还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转头微笑说:“既来之则安之。”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我顿时安定下来。
  “到了医院,盼眯交给我,你们休息一下,千万别紧张,这不过是例行检查。”宋二说。
  我们两夫妻赶紧点头。
  喝茶时瑞芳说:“宋二年纪比你还小,不知为什么,说一句话像有千钧重量。”
  “晤。”我说。
  “他们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瑞芳问。
  “怕是以前中国的世家,变色后流亡在外,维持着以前的场面,”我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
  “我猜也是这样,宋医生才真正配称王孙公子。”
  我说:“凄凄芳草忆王孙。”
  “忽然文绉绉地,发神经?”瑞芳笑骂我。
  我说:“《圣经》上说:‘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一直觉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们两夫妻现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么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么愉快。”
  瑞芳说:“真是的。”
  我与瑞芳一向自视很高,可是我们对着宋二的时候.忽然渺小起来,宋家每—个人都有种特别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听从他们。据说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这样的神采。
  我与瑞芳在花园漫步。
  没想到医院的花园也装饰得这么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风信子花。
  我说:“宋家的女主人叫风信子。”
  “你猜她长得怎么样?”瑞芳禁不住问。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认为是个美女,至今虽将届中年,可是风姿不减当年,韵味犹增。身材又维持得好,但凡女人、照着镜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号可爱人物,所以瑞芳有点不服气。
  我安慰她:“我们总是会见到她的。”
  瑞芳说:“或许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说不定。”
  “什么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么样子?”我笑问,“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废话!”瑞芳说,“我去打电话给盼妮。”
  “叫她别在家开疯狂性派对。”
  “天下有你这种父亲。”她说。
  我回到医院候诊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来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觉得对着你们,忽然一点主意都没有,像黄毛小儿的,就会依赖。”
  “季兄快别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宋家明抱着盼眯出来,盼眯换上小小的白袍,欢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眯眯。”我接过她。
  宋家明着医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药水味道,益发不像一个活在尘世中的人。
  他坐下来。
  “我替盼眯检查过,脑部确生有一个良性瘤,阻止智力发展,同时影响她将来的视力。这可是大手术,往苏黎世我的医院去比较妥善。”
  “要不要等一段时期才做?”瑞芳问。
  宋家明考虑片刻:“不用。”
  “好。”我说。
  “你放心,季先生,我一定尽力而为。”他欠欠身子,“老二,这事交给你。”
  宋二连忙说:“知道。”
  宋家明说:“我失陪,医院催我回苏黎世。”
  宋二说:“少爷,你请便,季兄有我招呼。”
  我也说:“宋医生你忙你的。”
  他这才离开。
  宋二笑着跟我说:“难得季兄对我们如此信任。这么大的事都放心交予我们。”
  我沉吟一会儿,“也不是。我平时也是个非常多疑的人,不然在纽约混不了十五年。也许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也许是我尊崇你们,不知道为什么。”
  宋二说:“我们也有同感,不然不会这么关心盼眯。他乡遇故知,季兄,不亦乐乎。”
  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握住手。
  宋二说:“季兄,你与嫂夫人有空,不妨在牧场逗留一两日,吸点新鲜空气。”
  “我们省得。”
  “盼眯的事.我一安排好马上通知你们。”
  “得了。”我说。
  “再见。”
  宋二把X光片带回牧场,交给我保守。
  宋二说:“人类的身体最神秘!医学对内分泌认识多少?脑部活动的过程,记忆存放,我们都只一知半解——”
  “可是人类还要把太空站放上去——”瑞芳说。
  我笑着接上去,“然后摔下来。”
  宋二说:“各种专家进行各种实验,可是进度太慢。”
  瑞芳说:“对了,我与盼妮通过电话,她说你们家老四到了。”
  老二一怔,“什么?”
  “宋马可,”瑞芳问,“那可是老四?”
  “马可到纽约做什么?”老二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沉不住气。
  谁知一回到牧场,就看见盼妮骑着马向我们跑来。
  瑞芳整个人呆住了,“她还骑马!她是怎么来的?”
  我看看宋二,宋二也看看我,两个人做不得声。
  三
  盼妮扬声叫:“爹爹,妈妈。”
  我沉声喝一句:“下来!”
  她下马,牵着马过来,“眯眯好不好?”她问。
  “你是怎么来的?”我问。
  她理直气壮地挺挺胸,“马可哥哥带我来的。”
  宋二在一边低声说:“这闯祸胚。”
  盼妮说:“马可哥哥开好飞机,我想不来可是白不来,在家一个人怪闷,于是便跟着他。”
  老婆连忙拉着她:“你怎么又骑马?”
  “有马可哥哥在,我不怕。”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老婆问。
  “他一回来便找到我们家,说要上纳华达州,问我跟不跟他,既然你们也在宋家牧场,我于是便乘马可哥哥的飞机来了,马可哥哥的飞机只有两个座位——”盼妮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
  老婆还想责备她,我以眼色阻止。
  宋氏全家人的魅力都非同小可,况且盼妮也不算做错什么事。
  盼妮说下去:“——马可哥哥刚自‘冰火岛’回来——”
  我问:“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