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      更新:2024-02-15 11:16      字数:4990
  “等着,等着什么?”
  “等着看你后悔!”
  陈昊天走了出去,大力带上门。
  葬礼。
  墨瞳捧着父亲的骨灰。
  一个极普通的紫红色木盒,上面覆盖着一块红绸。墨瞳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前,苍白的骨节突出的手衬着鲜红的绸子,刺痛人眼,刺痛人心。
  墨瞳穿着白色的衬衣与黑色的长裤,越发显得身形清瘦,但是这两天,他一滴眼泪也没有。陈昊天觉得,他流不出泪,却在一点一滴地消耗着年青的生命。
  墨瞳说,“陈先生,我替爸爸谢谢你。”他缓缓地对陈昊天鞠了一躬。“陈先生,可不可以请你先送我母亲去坟地,我,我想走着过去,可以多陪爸爸一会儿。”
  陈昊天默默地点头答应。
  墨瞳抬头看着天空,清浅如水的天空,是个好天,太阳却并不烈。
  墨瞳说,“爸爸,你看,天气多好。”
  他抱着骨灰盒走出殡仪馆的大门,向着普觉寺公墓走去。
  一路走着,一路小小声地跟父亲说着话。
  他说,爸爸,路上有坑,小心。
  爸爸,过桥了。
  爸爸,你看,田里的青菜长得多好。
  爸爸,你累不累?
  爸爸,你热不热?
  爸爸,我们就快到了。
  爸爸,以后,你一个人要自己照顾自己,天冷天暖要小心,不要饥一顿饱一顿。
  陈昊天直等了两个小时,才看见男孩子白色的身影,沐在初夏淡淡的阳光里,缓缓而来。
  一步花开,一步花落。
  陈昊天帮着墨瞳把骨灰盒轻轻地放在墓穴。一边的请来封墓的农民带着浓重口音高声地说,“来再看一眼啊,要封了。”
  母亲失声痛哭。
  哭声被风吹散开去。
  墨瞳看着那紫红色的盒子,轻轻地说,“爸爸安息。”
  愿来生,我们再续父子的缘份。
  远远的,有一个黑衣人,站在那里看向这边。
  太远,看不清他的面孔与表情。
  也没有人去注意他。
  从墓地回来,母亲留陈昊天在家吃了饭,这里N城人的老规矩。
  陈昊天看墨瞳几乎没有动过的饭碗,把他拉进里屋。
  陈昊天说,“墨瞳,死不能复生,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这是一句俗话,可是,说的却是真正的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墨瞳,“这两天,我与交警大队和煤气公司交涉,这是煤气公司赔给你们的钱,二十万。你收好。”
  墨瞳慢慢地接过支票。
  陈昊天拍拍他的背,“墨瞳,好好的。我想,你爸爸也是这样希望的。”
  墨瞳在他要走出房门里叫住他,“陈先生,可不可以,请你转达给警察或是法院,我不太明白这些事。”
  陈昊天柔声说,“要我转达什么事,尽管说墨瞳。”
  墨瞳说,“请他们,从轻发落肇事者。就象你说的,人死不能复生。无须再陪上一个家庭的幸福。”
  陈昊天深深地看了男孩子一眼,“我会的墨瞳,”他说,“放心。”
  陈昊天走出墨瞳母亲的家。
  眼泪哗地流下来。
  其实不是的,这两天的事故调查,人证物证都说明,煤气公司的司机没有责任。他们一毛钱也不必赔。
  安然,是自己撞上去的。
  陈昊天在心里说,我怎么能告诉你啊墨瞳。
  从葬礼过后,墨瞳一直没有去上学。
  本来,他可以提前毕业,正在准备论文的答辩。
  但是,他似乎再也不想完成那个答辩。
  他呆在家里,长时间地静默,有时一天两天都不说一句话。
  也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母亲束手无策。
  有一天,有人敲响了墨瞳家的门。
  母亲不在,墨瞳走过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他再也没想到会出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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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门口的人,有着高大却微胖的身形,团团的圆脸,极平常的五官,手里拎着一个普通的纸袋。
  是周释明。
  墨瞳一时愣在那里,不知他的来意,居然没让他进门来。
  周释明微笑起来说,“小安,不要误会。我,代表我自己来的。我知道你家里出了不幸,想来看看你。”
  墨瞳小声说谢谢,把他让进来。
  周释明走到客厅,对着墙上安然的遗照深深弯下腰去,鞠了三个躬。
  他回身走到沙发前坐下,墨瞳给他端上一杯茶。
  这个男人,在周家一个很尴尬的存在,他的特别就在于他的极其微弱的存在感。无论是媒体,公众,还是周家人自己,似乎都不甚在意他,从未有人对他寄予过希望,相反渐渐地,周家人开始接受他给他们带来的失望,他象骆驼群里跑进的一只掉了毛的黑羊,为周家留了后,仿佛是他唯一的可取之处。
  墨瞳静默地看着他,不知他要说些什么,也不知跟他说些什么。
  周释明把茶杯捧在手里,慢慢地在转着,过一会儿喝一小口,过一会儿又喝一小口。
  终于,他放在茶杯,抬头看向墨瞳。
  “我这样地来,是很冒昧的。但是,我有些话一直想找人说一说,可是,好象,没有人会听我说心里的话。小安,我们从无深交,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想跟你说一就。”
  墨瞳点点头,没有作声,在他的对面坐下来,看着他。
  周释明把十指交叉,身子微微前倾,缓缓地说起来:
  “我,是家里的老二,”他轻笑,“一直是不被重视的一个,以前我看一本书上说,家里的第二个孩子,就好象是夹心饼干里的馅儿,最美味,可是最容易被忽视。那时我就想,我一定是一个例外,我从来不是这样精彩的。小时候,妈妈总是说,你看看你哥,成绩多好。或者说,你看看你妹,比你小,比你有心计。爸会说,随他去吧。不怕将来没有一碗饭给他吃。长大以后,爸又对我说,家里生意上的事,不要你操太多的心,你的任务是,给我生孙子。你看,如今我有三个孩子,我已经开始谢顶,开始有啤酒肚。可是你知道吗小安,我其实才三十二岁,只比我哥小两岁。”他又笑一下,神气疲惫黯然。“他们,所有的人,他们会问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这许多年,我所在的只有一件事,浪费,浪费我的生命,这么宝贵的东西,我却大把大把地挥霍着,周家所有人中,最奢侈的,竟然是我,竟然是我。”
  墨瞳看着这个一直以来被大家看作是平庸的男人,看着他眼里淡淡的忧伤和无奈。
  周释明又笑起来,“啊,看我,在说些什么?今天来,想送你点东西的。”他从一直放在沙发旁的纸袋里取出一个镜框,递给墨瞳。
  镜框里,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条浴火的凤凰。
  奇怪的是,这画,明显不是用画笔画就的,却也看不出来是用什么材质沾粘而成,整个画面,只有浅黄与深浅不同的棕色。
  墨瞳有些诧异地看着周释明。
  “这是。。。?”
  “这是用上百只蝴蝶的翅膀粘成的画儿,是我自己的作品。”
  “蝴蝶的翅膀?”
  “是啊。我从小就喜欢捉蝴蝶。常常被人家笑作没出息呢。可我,还是喜欢。我常去紫金山的后山和紫霞湖畔去捉蝴蝶。过去,那里的生态环境远比现在好得多,有许多品种的蝴蝶。甚至可以找到极为珍贵的金凤蝶和丝带凤蝶。但最多的还是这些极平常的个头也不大的,连名字也不为人知的小蝴蝶。而且,它们生命特别的脆弱,常常一不小心,翅膀就残破了。一般人,根本不屑去收藏它们。后来我无意中发现,它们破碎的翅膀,经过整理加工,可以粘在一起,组成美丽的图案,先是从图案开始,后来慢慢的,我开始拿它们做画,这么多年下来,已经积攒不少作品呢。”
  墨瞳发现,这个男人有一双与他的兄长犀利幽深眼睛完全不一样的眸子,是一种柔和的棕色,随着他的叙述,他的脸色渐渐清朗起来,眉羽间是一片让人安心的沉静。
  “小安,你知道吗?我已经向我的大哥请辞了。”
  “请辞?”
  “是,我辞去了在周氏公司的任职。我自己开了一家手工艺品店,专门出售我的蝴蝶画,还有其他民间艺人的手工艺品。不少的外商对这些十分感兴趣呢。我想啊,也是时候,为自己活一次了。哈哈,可喜的是,我的两个小丫头,也很喜欢弄这些东西,大的那一个,喜欢做陶,小的那一个喜欢用树叶和碎布粘画。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可是,只要她们快乐,又有什么不可以。”
  墨瞳低头细细地看着玻璃镜框中的画,那一只在烈火中重生的凤凰。那些破碎的翅膀,依然有着温润的光泽,无数的破碎,组成了一种新的炫丽。
  周释明也凑过头来,一同看着画。
  忽然他说:“你看,它们都破了,碎了,可是,还是可以换一种形式美丽。”
  墨瞳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在凉凉的玻璃上划过,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善良的男人,为何而来。
  他抬起头看着周释明,缓缓点头,“我明白,谢谢你,周先生。”
  周释明忠厚的脸上铺满笑容。
  “那么,我不打扰了。该走了。”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又转回身来,对墨瞳说,“小安,你知道吗?安老师,我也曾教过我呢。虽然只有一学期。同学们都很喜欢他。他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很好的人。”
  送走周释明,墨瞳一个人,在渐渐昏暗起来的屋子里坐了许久,他看着墙上照片里,父亲的微笑,年青的,光亮的笑容,再也出不来,却依旧温暖他。
  他站起来,走到厨房里,从冰箱里拿出已经干硬的面包,一口一口吃起来。又冲了一杯牛奶,仰头喝下去。
  终于有眼泪从眼中滑落。
  牛奶与面包,和着眼泪被他吞进肚里。
  第二天,墨瞳去父亲的坟上,坐了很久。
  他把头贴在冰冷的墓碑上,轻声对父亲说,爸爸,请你保佑我,让我在破碎之后,有重新美丽的能力。
  他靠着墓碑,坐着坐着,竟然迷迷糊糊的睡去。
  朦胧中,他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拉动他的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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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瞳睁开眼,看见脚下有一只脏兮兮的小狗,很小,在他脚边蹭来蹭去。
  墨瞳把它抱起来,对着他说,“你干什么,小东西?你把我的衣服都弄脏了呢。”
  小狗虽脏,倒有一对乌墨墨水灵灵的眼睛,无辜可怜地望向墨瞳,发出唔唔的叫声。
  墨瞳露出多日不见的微笑,“行了我不怪你了。回家去吧。”
  小狗被放回地上后,却徘徊不去。
  墨瞳发现,小狗的走路姿势有些怪,细细一看,才发现小狗的前左肢短了一截,象是被什么利器割断的,伤口倒是早已长好。
  墨瞳拍拍它的头,“原来这样啊。”他握住小狗短掉的那支腿,“当时一定很疼吧。跟哥哥回家好不好?”
  小狗似听懂了他的话,唔唔地靠前,又羞羞地退两步。
  墨瞳母亲回家时,在客厅里和房间里都没看见墨瞳,听得卫生间里有哗哗地水声,门却没有关上。她走进去,看见墨瞳正在给一只很小的狗洗澡,弄了一地的泡泡,小狗乖乖的站着,小小的身子在水流里簌簌地抖,雪白的毛被水浸湿了,纷披下来挡住了眼睛。
  墨瞳回头看见母亲,“是我在爸的坟上发现的,没有人要他,我给带回来了。就快洗好了,我会把卫生间弄干净。”
  母亲突然觉得心酸。
  她也蹲下来,伸出手,和墨瞳一起给小狗洗起来。
  四只手在水流里交错来去,偶尔碰在一起,墨瞳会抬眼看看妈妈。
  妈妈的脸上,是久违的平静与柔和,象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娇俏的少妇,总爱穿极鲜艳的衣服,洗完澡,会披散着一头波浪长发,湿碌碌地,甩出冰凉的水珠,溅到小小墨瞳的脸上。
  墨瞳说,“妈妈,我决定还是提前毕业了。这两天会好好准备论文的答辩。”
  母亲嗯了一声。拿过旧的大毛巾,给小狗擦拭着身体。
  墨瞳又轻声地说,“妈,我们留着它吧,虽然它有点瘸,可是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