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6 节
作者: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17 21:50      字数:4992
  赵申乔留着一把胡子,年纪已经不小了,他迈着方正八字步,朝着张廷玉走过来:“姜还是老的辣,三年前张老先生能呼风唤雨,三年之后……你不过是俎上肉,待人宰割罢了。戴名世的命,不是我赵申乔要,是皇上要。您若是他的好先生,早些给他备下棺材吧。”
  说完,赵申乔快意地大笑了起来,昂首阔步地出了三道宫门,离开了宫。
  张廷玉在原地站了许久,用力地捏着手里的奏折,冷风里他站了很久,直到有太监过来问他:“张大人,给您打把伞吗?”
  打伞?
  下雪了。
  张廷玉抬眼才看见,自己已经不知道在冷风里站了多久,他一闭眼,只道:“不必了,公公劳心。”
  在他出宫门的时候,戴名世已经立刻被人收监下狱,同时收监的还有同是桐城人的方苞。
  明明知道戴名世是张廷玉的门生,方苞也是张廷玉的门生,康熙也不可能不知道赵申乔因为赵熊诏的事情,跟戴名世结了仇。这一次他直接指了张廷玉与赵申乔督办此事,用心不可谓不深沉,深沉得张廷玉大冷天里连血都冻住了。
  一个嫌犯有仇,一个与嫌犯有故,这恐怕是天底下最不需要避嫌的案子了吧?
  张廷玉近乎浑浑噩噩地回了府,在书房里翻出那一本南山集,便见到扉页上头为戴名世作注的无数文人,大大小小几十人,一个牵连着一个,却不是是怎样一桩血案了。
  枉他上午见戴名世,还说往后会好,就是这么个好法?
  未免太过讽刺!
  翻遍《南山集》,不过有些言语不该出自臣工之口罢了,实无一丝半点的反意,戴名世都已经入了翰林院,进了明史馆,怎么可能还会又“叵测之居心,谋反之深念”!
  “哗啦啦”地一串声响,却是张廷玉忽然掀了整张书桌上的东西,笔墨纸砚通通落在了地上。
  还在外头的顾怀袖,乍然之间听见里面声响,进来一看,便见张廷玉满面寒霜,她原本想要出口的话,一时之间全没说出口。
  张廷玉两手撑着桌案,缓缓地坐了回去,只把还没来得及递上去的参劾赵申乔的折子扔在了书案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才低声念了一句:“赵申乔……”
  好一个赵申乔。
  以文字入狱,又是要闹一桩“文字狱”出来。
  知道皇帝最忌讳什么,他就把什么事情往皇帝最忌讳的事情上面靠,张廷玉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皇帝根本不会听,也不会让他说。
  康熙是要看着张廷玉,亲手毁了自己的门生。
  戴名世乃是狂士,由张廷玉一手提拔起来,似乎……
  阿德急匆匆地从外面来,只报了一句:“二爷,外头人都传……戴名世跟方苞等人都已经下了刑部大牢……”
  “……去吧,我知道了。”
  张廷玉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顾怀袖则过去给阿德打了个手势,“继续去外面听着消息,一会儿再来报。”
  听见戴名世几个字的时候,她便知道多半是戴名世出事了。
  慢慢走到张廷玉身边去,抬手按着后面椅子扶手,她只轻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赵申乔举戴名世《南山集》多有悖逆之言,皇帝让我与赵申乔一起查办此事……”张廷玉有些说不下去,他这辈子少有遇到这样需要挣扎的时候,当年冤杀朱慈焕,好歹因为是不相干的人,虽也难受,可从未如今日这样彷徨又痛恨,“忠愚贤,忠愚贤……为人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他要杀一个人恩,却要逼着我来杀!”
  这一步棋,张廷玉怎能不明白?
  若他真杀了戴名世,康熙铁定相信了他的忠心,从此以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
  可戴名世是他相中的千里马!
  是他张廷玉曾经亲手抬到状元头上的得意门生!
  先生亲手将学生送上断头台……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若真是做了,无异于把自己的儿子送上断头台。
  张廷玉忽然伸手遮了自己额头,也挡住了一双眼,他疲惫极了,早想过回京城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却没想到会从戴名世开始……
  “忠,愚,贤……”
  都说为官之道,首先就是一个“忠”字,若张廷玉忠,戴名世死;张廷玉逆,张廷玉与戴名世皆死。
  摆在他面前的,从来只有一根独木桥。
  顾怀袖看着他黑发之中夹杂的一根根白发,只将手指收紧了,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个年,眼看着是没办法过好了。
  戴名世与方苞,都是现如今出名的文人,更别说戴名世名声远扬,若是赵申乔狠毒一些,少不得要牵连张廷玉这个先生了。由此一来,今年的会试大总裁,非赵申乔莫属……
  当初赵申乔奏称他与戴名世无冤无仇,只是为了尽臣子的本分来举此事,分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罢了。
  更瞎的是,康熙信了。
  顾怀袖已然注意到了,张廷玉方才说“皇帝”,而非“皇上”。
  她只能伸手按着张廷玉的肩膀,想起的却是当初在江南,张廷玉在江宁县志之中发现的“沈天甫”,还有可能是沈天甫后人的沈恙。
  怕是当时张廷玉翻阅卷宗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这种事也会落到自己门生的身上吧?
  此刻的戴名世与方苞,却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之中,竭力寻找生路。
  然而在外面的张廷玉都想不出来,他们又哪里能找得到?
  牵强附会,无中生有,污蔑就是污蔑,可一旦皇帝开口,这种污蔑就变成了真的。
  年夜饭吃得索然无味,衙门里又关了一大堆的文人,赵申乔已经要坐戴名世方苞死罪,翻过年周道新也回来了,又听见一桩这样的事情,却是一直没有登门拜访张廷玉。
  到底有当年朱慈焕的事情在,这一次,张廷玉又回怎样做?
  周道新想要看看,也或许是寻着机会,要看看张廷玉这个朋友还值不值得交吧?
  所有人都在看张廷玉要怎么走,可他面前分明只有一条路,还有什么怎么走的说法?
  左右,于戴名世而言,不过一个“死”字。
  朝堂之中平白掀起一场风云,张廷玉成日里都在刑部坐着,顾怀袖也坐在了屋里。
  她在纸上写下一些东西算着,可脑子里一片的混乱。
  事实告诉她,这兴许只是个巧合,可什么样的巧合都堆在了沈取的身上,她实在是有些……
  她坐进椅子里,看着推算出来的那一页纸,安慰着自己,正掀了茶盖,便瞧见霭哥儿偷偷摸摸进来了,手里还团了个雪球。
  “霭哥儿,雪球不许带进屋里来,这天冷路滑,你妹妹身子不如你跟你三弟壮实,当心她冻着……”
  “哦。”
  张若霭将雪球扔了出去,进来看顾怀袖,不看一伸脑袋瞧见上面一张纸,奇奇怪怪的都是符号:“这个像是尖梯子,又像是屋顶的东西是什么?还有好多小蝌蚪……”
  “什么尖房子小蝌蚪……”
  不过是顾怀袖习惯性写的英文罢了。
  她捏了手里的纸,团起来,不再给霭哥儿看,心道霭哥儿、霖哥儿跟香姐儿,没有一个是左撇子,沈取应该不是自己儿子。
  难不成……
  她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给逗乐了。
  纸团一扔,她便搂过了霭哥儿,笑道:“你前儿跟我说取哥儿惯用左手,可是真?什么时候瞧见的,是一时用了左手,还是平时都用?”
  “是我们在龙眠山的时候,他用左手抓毛笔,我还笑话他呢。爹也一下把纸给他撤了,让他改右手……”张若霭眨了眨眼睛,说了一句,可是说完,他就知道自己可能说错什么了。
  顾怀袖眼睛闭了一下,一手按紧扶手,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
  过了一会儿,她才勉强平静问道:“你说你爹……撤了纸,让取哥儿改右手?”
  ☆、第二一八章 师恩
  原本怎么推都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可毕竟是被沈恙骗过一回的人,她当时那一段日子,是真的将取哥儿看成了自己的儿子,即便只有短短的一段时间,却也做不得假。
  可现在,在她已经将这件事判定为巧合的时候,张若霭跟自己说了这样的一段话。
  张廷玉撤的?
  顾怀袖有些想笑,又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大对的地方。
  张廷玉知道她是左撇子,所以怎么也不会平白无故让一个左撇子用右手。
  终究还是顾怀袖多疑了,她想想又问了霭哥儿几句,过了一会儿才让张若霭离开。
  看着被自己扔下去的一团纸,顾怀袖捡起来展开看了,又终究觉得荒谬。
  兴许有别的原因……
  至少现在她不会去问张廷玉,他的事情已经够烦心了。
  去年年底忽然出了戴名世的案子,朝野之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参劾张廷玉,翰林院之中也有一部分的人起笔弹劾,言及张廷玉督办此案必定包庇戴名世,恳请皇帝撤销张廷玉督办此案的职权。
  实则,张廷玉自己比谁都希望自己不曾有这样的职权,可是他也知道,康熙不会满足他和群臣的愿望的。
  皇帝需要的只是刀,只是会办事的狗,不允许下面人有任何的违抗。
  他可以是明君,可首先是“君”。
  赵申乔只管将《南山集》所涉之人尽数逮捕,多有严刑拷问,以逼迫众人下供词。
  张廷玉屡次往朝中递折子,皇帝也不过是留中不发,一点也没有责斥赵申乔的意思。
  这种时候,是连任何一句辩驳的话都不能说的,说了皇帝也不会听。
  连上三道折子,皇帝不看了之后,张廷玉还有什么不明白?
  戴名世等人在牢狱之中,张廷玉不得探看,只能审问其余人等,不能近监牢一步。
  一转眼越过了年,整个京城江南士林一片恐慌,唯恐《南山集》文字狱之祸罪及己身,尽皆闭门谢客,过起了隐士一样的日子。可还有为《南山集》作注之文人,因为过度提心吊胆,竟然活活吓死在屋中,由此可见多少人因此事而惶惶不可终日了。
  从京城与戴名世同科之人,一直到曾经与他有过友交之人,哪个不遭难?
  张廷玉身陷于困顿之中,心知戴名世非死不可了。
  赵申乔一番曲解的话,也能让康熙动了杀机,可见并非不是不明白,他只是要杀鸡儆猴。
  会试的事情现在几乎没有什么人在关注了,只因为戴南山一案牵连已经甚广,士子潜心修学之人甚少,都来关注戴南山一案了。
  人人都说戴名世是乱臣贼子,自己有悖逆之心不说,还要拉那么多人下水,其心可诛。
  昔年旧友之中扬言要同戴名世割袍断义之人不在少数,可戴名世都不会知道的。
  一出正月十五,刑部办案的卷宗呈上来,张廷玉这边一看,涉入此案之人已经多达二百,如此滚雪球一般查下去,焉知不是又一场大祸?
  张廷玉拿着卷宗往赵申乔屋子里去,朝着圈椅上一坐,便道:“《南山集》中援引明末南人所著文章,这些人身处明末崇祯末,为何也被赵大人叫人抓了起来?”
  清军没入关的时候著的书,还是已经成书很多年的书,这都要抓,那整个大清朝有多少文人要涉入其中?
  张廷玉不大客气,事到如今也懒得客气了:“赵大人您是想闹得人心惶惶,好显示自己的威风吧?赶明儿,张某也寻一本您著的书,必定字字细读,引经据典来论……”
  “哼,张廷玉,你莫要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了。”
  赵申乔已经走到了如今这一步,之前举戴名世有悖逆之语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想到竟然有这样容易,好歹戴名世也是榜眼,可联系到四十多年前的那一桩案子,他就有些明白了,当初的沈家肯定有冤情,可皇帝要他死,沈家便满门抄斩,再没有一个活口。这样的杀伐手段,岂是张廷玉一个臣工所能阻止的?
  “你看明白一些,现在不是我赵申乔要他们死,是皇上要他们为自己悖逆之言付出代价。我赵申乔,只抓与《南山集》有关之人,何曾来的大清朝文人都要遭难?张大人莫要危言耸听!”
  ”啪。”
  张廷玉将卷宗朝着桌上一扔,定定看着赵申乔,“就因为记恨赵熊诏状元之事,你便要将我门生赶尽杀绝吗?”
  “张大人,赵某不曾将您的门生赶尽杀绝,他是自己要死,自己想死。”这种时候,赵申乔就不得不说自己之前已经说过的话了,“下官乃是为皇上办事,绝无一星半点的私心!此心此情,天地可鉴!”
  张廷玉缓缓地勾了唇,冰冷之中藏着三分的阴狠,只一字一句接道:“若有半分私心,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满门覆灭。”
  说完,他便看着赵申乔陡然之间站起来,指着自己说不出话来。
  既然没半分私心,又何惧这样的毒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