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7 节
作者: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17 21:50      字数:4999
  那官差走了,周道新才扭头看张廷玉,斟酌了一下,似有些犹豫不定:“张兄可否直言?”
  张廷玉心里叹着气,也是无奈,哪里是他给周道新直言?这件案子本来就是张廷玉手里的,要办也是他办。
  “他若是朱三太子,以后随便大街上拉开一个老乞丐,是不是都能说是朱三太子了?要指认前朝宫里的朱三太子,还是找前朝宫里的老太监来吧。”
  张廷玉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周道新也听懂了,只是他看着张廷玉,过了半晌嗤笑一声:“人都是会变的,你也变了。”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张廷玉比周道新要明白得多,所以他即便是官阶不如周道新,真要提起张廷玉与周道新来,也是说知道张廷玉的多。
  他手段更狠,心肠更毒罢了。
  如今康熙要这个结果,张廷玉不办,自然还有人来办。
  既然结果都是一样,中间怎么能得利,张廷玉就怎么做。
  心中是否有愧,就不是旁人能知道的了。
  再说了,若是他在这种时候规避此案,那么多虎视眈眈的人,只会让张廷玉瞬间身陷万劫不复之地。
  利禄场上走,他若不杀人,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周道新看他不说话,过了一会才朝着大牢门口走去,一旁的差役自动拿着钥匙跟上来。
  两个人前后脚进了大牢,见到了那个老叫花子,现在穿着囚衣,蜷缩在一团被子里,这是周道新看着老人家身体不大好,所以叫人给备的,如今看着却像是讽刺。
  宫里的老太监也是七老八十了,崇祯皇帝吊死景山多少年了?
  吴三桂放清兵入关,又有多少年了?
  当年的朱三太子不过是个稚龄婴孩,找个前明的老太监来看,哪里能认得出来?
  周道新不是不知道,这法子根本就不可能。
  那缩在里面的老叫花子已经生了眼翳,看不清外面的人。
  他只知道有人来了,还是两个,便道:“二位大人,我真的是朱慈焕,不必再审了。”
  张廷玉微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掌,而后环函问道:“当真是朱慈焕,不是冒名顶替吗?数十年来,多少朱三太子乱党作案,朝廷待你们不薄,为何谋反……”
  周道新回头看着张廷玉,一旁还有笔录官在记着话。他想走,可知道这时候不能走。张廷玉才是对的……
  若是他周道新这一会儿走了,背过脸去就会被人一刀落下,与朱慈焕一家一起上黄泉。
  朱慈焕心知大限将至,也不起来见官,只道:“数十年来,改易姓名,只是为了避祸。清廷有三大恩于前朝,朱慈焕感戴不忘,何尝谋反?”
  张廷玉看了一眼笔录官,只见笔录官还在记,稳了稳心神,继续问道:“哪三大恩?”
  “今上诛流贼,与我家报仇,一也。凡我先朝子孙,从不杀害,二也。朱家祖宗坟墓,今上躬行祭奠,三也。”
  那是年纪老迈的人的声音。
  朱慈焕今年已经七十五的高龄了,改名易姓多年,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有那么多的人打着他的旗号谋反。
  四十六年的时候,一念和尚谋反,朱慈焕流亡在外,本来没有想管这件事。
  他老了,跑都跑不动了,被清廷逼着,一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只可惜,谁让他知道了那一枚血章子出现呢?
  他的孙儿怕是以为一念和尚造反是他在背后,可并不是他……
  朱慈焕忽然之间老泪纵横,却笑道:“吾今年七十五岁,血气已衰,鬓发皆白,不作反于三藩叛乱之时,反而选这国泰民安之时?更何况,所谓谋反者,必占据城池,积草屯粮,招买军马,打造军器,数十年来,我可曾做过此事?”
  说完,他便看向了牢门外,站着许久的张廷玉,而后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过是个毫无威胁的垂垂老人罢了,如今三个儿子都被抓,牢中已死了一个,妻女早已经在多年之前投缳自尽……
  就连朱江心,也触柱而亡。
  张廷玉闭了闭眼,转身立了一会儿,才问道:“前明老太监可找来了?”
  “回张大人话,已经候着了。”
  “让人进来认吧,记录在册,以备上询。”
  张廷玉吩咐了一句,便朝着外面走去了。
  那老太监年事已高,即便没有老眼昏花,又如何能认得出前朝皇子?
  结果不言而喻,周道新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看老太监摇了摇头,而后朱慈焕仰天大笑起来,周道新不想再看也跟着出去了。
  等站在了外头,周道新才忽然笑道:“若是后世所知,留给你张廷玉的,便是千古骂名。”
  “……毁誉参半未可知矣。”
  张廷玉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他亲手办的一桩冤案。
  审讯毕,张廷玉将此事移交包括李光地在内的五位大学士,讨论无误之后,又结案一同拟定刑罚,大学士五人称此人罪大恶极,冒名顶替前朝皇室,当凌迟处死。拟定之后,交张廷玉上折奏明皇帝。
  朱三太子朱慈焕化名王士元,本是朱由检第五子,不过二子早殇,遂皆称朱三太子,可张廷玉奏称:“王士元自认崇祯第四子,查崇祯第四子已于崇祯十四年身故,又遵旨传唤明代老太监,俱不认识。王士元明系假冒,其父子俱应凌迟处死。”
  康熙批曰:抄灭九族。王士元凌迟,其子嗣后代斩立决。
  年节里不宜见血,只道正月十六菜市口行刑,乃是四十七年头一个凌迟死的,选三百六十刀慢慢割。
  从人扭送到京师,到结案凌迟,满门抄斩,不过短短八日。
  张廷玉在刑部将卷宗放入书格,终于背着手,离开此地,从刑部大门外头取了自己来时搁下的伞,又回张府去了。
  闹了几年的朱三太子谋反案,最终还是没找到朱慈焕,倒是开年就处死了一个冒名顶替的王老先生士元,街头巷尾,津津乐道,将那凌迟之刑说的是活灵活现,各付各院,多的是丫鬟小厮们惊奇的谈论。
  如今石方已经是掌勺的大厨,只是不给别人做吃的,只给张廷玉与顾怀袖做。
  今日他在自己的小厨房里,前面说张廷玉回来了,夫人还在月子里没出来,该进补。
  他看了一眼炉子上煨着的汤,便取了一只白瓷莹润似玉的大碗出来,将汤给盛上去。
  汤气冒上来,还冷得厉害,石方听着外面两个徒弟的谈论,只将手里一只小小的药包翻了出来,放在手里看了许久。
  他握着自己手腕,嘴唇抿成一线。
  王士元,抄灭九族,处凌迟,子嗣后代尽皆斩立决。
  张二爷……
  亲手办的案。
  石方想想竟然一下笑了出来,无声地,可仰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觉得胸中凝滞成了一片。
  那一日在江宁别院外头乞讨的花子,那风霜满面,鬓发皆白的可怜模样,望着他,嘴里喊着好人,好人,眼底含着老泪,一副几乎就要恸哭出来的架势……
  他就把几枚铜板,放在他面前。
  那时候,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忘记了,他只知道自己那时候的表情,与寻常无异,还在与青黛说笑,说他今日救人,如顾怀袖当日救他。
  如今,那老叫花子冒名前明皇族,已然伏诛,甚至一家老小都没落个好……
  手指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肉之中,他感觉不到疼了。
  也不知立了多久,石方感觉手很僵。
  他回过神来,终于手指一动,拆了手里封着的折纸,将里头细碎的白色粉末和入汤中。
  他怔怔地看着这一碗汤,骤然想起当年被酒楼赶出来,一下摔进雪地里,冷得他彻骨寒,刮面风如刀。
  他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天寒地冻无人救,是顾三把他拉出来,用了人参吊命。
  即便是当日被年幼的张廷瑑罚跪在厨房台阶下,他也没觉得天有今日的冷,仿佛一下回到了当日,孤立无援,生死也无人在乎。
  命贱似飘萍,霜雪轻可折。
  他冷。
  “石方师傅,汤好了吗?”
  ☆、第二零三章 沾血的
  新来的丫鬟叫白露,生得瘦瘦小小,不过腿脚很利索;二爷与夫人喊着去办事是从不磨蹭,一直很得青黛的喜欢。
  她在外头叫了一声;里头的石方说了一句“等等”,白露就站着了。
  一会儿石方的徒弟端了个青瓷大腕出来,里头盛着汤,看着汤色鲜亮,却没任何的油气;上面点着些葱,白汤青葱,煞是好看。
  白露见着这汤就喜欢,暗道夫人好口福;一连声地谢过了石方徒弟,这才用盘端了朝着正屋里去。
  才出了年节,可正月里年味儿还浓;更何况张府多了两个娃娃;人人面上都带着喜气。
  一路上跟白露道喜的人都不少;人们见着青黛姑姑喜欢她;心知打画眉蹊跷没了之后,夫人身边另一个掌事丫鬟的位置就空了,一直也没拔个人起来。一开始人人都巴望着,可青黛与顾怀袖老不见动静,便都以为约莫是不会再有掌事丫鬟了。
  可现在看着白露得了顾怀袖跟青黛的喜欢,便明白过来,不是不会有,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索性放着罢了。
  只是白露自己还不清楚,她照样勤勤恳恳办事,闲了也跟青黛姑姑说说笑。
  顾怀袖生产之后,二爷办了一件漂亮差事,皇上的赏赐也下来了,绫罗绸缎、玉器、银器、金器、西洋钟、西洋镜,甚至有千里镜,甚至还有时兴的宫花,宫里面的御酒……
  恩宠日盛,于是张府的门槛也快被踏破。
  四十七年刚开头,又要开始简拔各省乡试的主考官,早上二爷升官的旨意伴随着赏赐一起下来,被提为掌院学士,特赐三品,令加夫人为诰命三品淑人,赐了一套服制。
  顾怀袖尚在月子里,无法跪受,旨意之中只叫张廷玉代接了,这才算是热闹过了。
  一过年就加官进爵,白露听青黛姑姑说,二爷的日子似乎又顺遂了许多。
  各府的后院里也都来巴结,各位皇子不好明着送礼,这时候各府的内眷便派上了用场,满汉大臣少有不记挂着张廷玉的。
  至于翰林院之中,二百余翰林更是眼巴巴地望着放出去当考官学政,也都来送礼。
  这几天的礼已经收了不少,原来的库房太小,又换了个大的来堆,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那些送来的东西,只怕是白露都叫不上名字来。
  现在端着汤,没一会儿便到了屋前,旁边的丫鬟小兰给她掀了门帘,白露道谢,进去便道一声:“二爷,夫人,汤到了。”
  顾怀袖还躺着,看着正月。
  正月要比她孪生的哥哥瘦一些,小小的脸盘子,眼睛亮晶晶的,前阵子吐奶,小孩子偶有这样的毛病,也只能将养,最近才好了不少。原本上官辕与孙连翘都说过,顾怀袖这一胎因为在江南奔波的原因不是很稳,生下来的孩子有些弱也在常理,所以开了一些温养脾胃的药,照旧倒给奶娘喝。
  正月睁着眼睛看顾怀袖,此刻顾怀袖素面朝天,眼神也是一派的温然,听见汤来了,便让人端进来。
  白露笑道:“今日是做的清淡的乳鸽汤,说是您月子里不宜吃太重的味儿。”
  张廷玉也看见了,只把刚刚睡熟的除夕给奶娘抱,自己上来给顾怀袖盛了一碗,上来喂她喝。
  “原以为还能过个好年,没想到平白出这样的事情,倒是年前年尾都在忙碌,没个完了。”
  “昨儿孙连翘来走了一遭,无意之间与我谈到了周道新。”顾怀袖自己喝了两口,只懒得动,不过这样喝着着实不喜欢,还是将自己的手从温暖的被窝里拿出来,自己从张廷玉手里端汤喝,“别顾着我了,你自个儿也喝吧。才从宫里交了卷宗回来,也不觉得冷么?”
  张廷玉笑笑,到了桌边,拿了个小碗盛汤,只问:“孙氏与你说什么了?”
  顾怀袖手指蹲顿了一下,看着勺子里的汤,只叹气道:“你与周道新之间,因着这件事起了龃龉吧?”
  “……或许。”
  张廷玉小口地吞着汤,只望着那还在摇曳着的珠帘,声音沉沉地。
  原本张廷玉与周道新乃是旧识,两人一样地兴趣相投,却没想到今日之张廷玉,为高官厚禄名利权势,而甘办冤案。周道新自己对此是无能为力,可到底知交两个,想起联手办的这案子,便都要想起各自昧良心的时候。不用时日久,就是现在就不想看见了,周道新还没十五,便向着皇帝自请外派出去,往安徽那边填缺了。
  前面刚刚办了南明乱党朱三太子一案,算是大功一件,结果昨日朱三太子还没凌迟,周道新便已经递了折子,说要外派。
  外地的官员自在,可哪里有京官气派?
  只是,这是周道新自己的选择,离开京城了,兴许就懒得想起这件事了。
  闻说李臻儿因为这件事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