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      更新:2023-08-03 11:08      字数:4921
  但是,自己适才,有无说的过分?浮休面色铁青,显是动了气。他兴冲冲赶回,为让自己看那一树花。却给自己一时失言败了兴致。回来又见卓阳,虽不知他们之间纠葛,但浮休确不喜卓阳。两下凑巧,再给自己那么一说…浮休,他,现在不知怎样?
  解药叹口气,看向卓阳,“我饿了。卓阳你有吃的没?”
  为着大计,实实在在不能再想下去。心底的空虚只好以食物来填满。
  卓阳有点为难,“吃的么…”他自诩君子,贵足从不近庖厨。灵机一动:“可巧我还有些点心,是今儿一朋友刚给的。你先略填一下肚子。呆会儿秋水回来咱们出去吃。”
  他没说自己的巧取豪夺,也没说那朋友的欲哭无泪。
  说罢去取了个小小的点心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四样精致的点心。一样意大利杏仁饼,一样德式起酥水果派,一样奶油蝴蝶酥,一样苏姗油煎饼。精细别致,香甜诱人。只是,规格上明显看出厨师偷工减料。
  西点油大,通常凉了便不甚好吃。解药不大起劲地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眼睛却倏的一亮。
  急问卓阳:“这点心,你可知道是谁做的?”
  卓阳摇头。“我从小飞那里拿来。因着他不近酒,这几样点心却都给掺了酒,我便拿了来。”说着想起小飞不甘不舍的样子,微微一笑。
  得来全不费工夫。解药强按捺住激动:“可否请你引见这位厨师?”
  卓阳有点迟疑:“这个…?”从没见过这样的食客,吃了鸡蛋之后,还专门跑去看看这蛋的生身之母。
  解药放下点心:“你可知道这点心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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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姗油煎饼,是法式西点。
  百多年前,法国的爱德华王子家里雇了一位年轻的厨师亨利。年轻人比较爱创新,有一次,亨利把桔子,糖,黄油和白兰地酒等混在一起,调制成一种油煎饼酱汁,不料酱汁遇火顿燃,幸好扑火及时,后怕的亨利镇定下来,尝了尝这酱汁,发现味道很好,他急中生智,把酱汁放在油煎饼上,又加了些有香料的甜酒,让酱汁再烧一会儿。爱德华王子颇为欣赏这种新甜点,便用和他一起用餐的苏姗太太的名字来命名,称之为“苏姗油煎饼”。
  做来也颇费力。
  先要将鸡蛋,牛奶,盐,糖搅匀,加入调成面浆的面粉,最后是融化的黄油。否则便不够细腻。
  桔子的汁水要挤出,表皮须斩成碎末。加入砂糖和黄油,用力搅成桔子酱汁。
  煎时务要动物油,如此面浆入锅才煎成金黄色。
  最后抹上桔子酱汁,倒上白兰地酒,还要把锅侧一下,让下面的火焰碰到白兰地酒,使锅里的桔子酱汁烧灼热。才算大功告成。
  其中奥妙除去配料落手,最后火候亦关键。时间拿捏须要准。过了,煎饼会焦,酒味尽失;不到,煎饼则软,失去酥脆口感。
  天下做这点心的不知凡几,然只有一个人,会想到也会舍得用顶级的葡萄酒代替白兰地。多一味葡萄酒的醇厚与清甜,也多一味葡萄酒的艳丽与绚惑。
  那个人,正是解药心心念念之人。可是此中玄机,如何能对卓阳一一道出?
  解药长出一口气:“我有一故人,亦擅厨,所制与此味,大为相同。”
  情见乎辞,便是聋子也听得出,何况卓阳心窍玲珑。当下笑道:“我必当尽力,只是今日却不大可能呢,小飞和无垢都跟我一道出来,现下怕是不在。”
  解药颇为失望,却力图不表现出来,暗思对策。
  两人都尽力想忘了刚才的事,各寻话题,俱是思如泉涌,咳唾成珠的人,倒也不难。
  过不多时,秋水果然回来。看见解药,先是一呆,还未说话,卓阳已跳了起来,“怎地去了这么久,下次再要等你,岂非饿死。”
  秋水也不以为忤,“没死就来得及。想吃什么?”说完才向解药点头招呼。
  卓阳笑问解药,“你想吃什么?”
  解药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回去。”
  卓阳并不意外。“我送你。”背影不是不落寞的。
  秋水垂下眼睛,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方慢慢吁出。
  其实适才谈话时,两个人有无数次,话已经到了唇边,却硬生生抑制住。彼此都有无数问题要问对方。所有的问题,都关系一个人,浮休。“你与他,到底,是怎生的牵扯?”但是,终究谁也没有问出口。
  卓阳送解药到门口,果然没有进去。与秋水相偕而去。
  解药进得院子,只只觉得分外疲倦。动也不想动。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手托腮,心事纷纷。浮休此去,不知怎样?生气自不用说,解药最担心他一气之下会不会做甚出格的事?随即失笑,浮休一向持重,何况,解药自嘲,你以为自己算老几?人家会为这点子小事犯胡涂?想到这里,解药反不悦,想自己牵肠挂肚,浮休却若无其事…解药怒火熊熊。
  过了一会,燃料烧尽,怒火渐熄,复又开始担心起来。心绪烦乱,不愿再想,转念思忖病酒下落。突然间一个激灵,糟糕,难不成,自己牵累浮休?不由身上竟出了一身冷汗。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天已黄昏,浮休却还未归。
  解药心中焦躁,本想站起活动活动,突然间却坐直身子,扬声向外:“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何不移步一见?”
  外面有人朗朗长笑:“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解药解药,还不来接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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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话音,从容踱进来一个人。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相貌华美,富贵逼人。
  解药满面喜色迎上前,“尺璧,什么风把你吹来?”
  尺璧正惊奇地仔细打量他手脚上的披挂。见他健步如飞来迎自己,反不奇了:“解药,兄弟真是落伍,竟不知道国际流行时尚已发展至此。”
  解药苦笑,“既是兄弟,何必取笑我。”
  尺璧拍拍他手臂,“还成套的啊?我真是孤陋寡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往自个儿身上武装这个的呢。”
  解药本能往后一缩手。尺璧目光如炬,出手如电,捞起那只手,“这是怎么说?”
  解药一笑:“假做真时真亦假。”
  尺璧知道他不想说。因见伤并不严重,便不深究。叹了口气,“本来是想请你喝酒的。”现下看他的伤,怕是碰不了酒的。
  解药闻言心痒,“你的酒,便是喝死也值。”尺璧少读陶令,曾发愿要葛巾漉酒,愿日日醉中不知五柳之春。他的信条是:酒不好喝,不如不喝。仗着富可敌国,此人的酒,都是青州从事,无有平原督邮。
  尺璧想想,“也是。人不痛快,死了算了。喝点子酒还缩手缩脚。”他拍了拍手。门外应声进来一个人。低着头,拿着个篮子。放到桌子上,便退了出去。
  解药叹道:“你还要他守那诺言多久?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尺璧断然道:“我用了多少心力,才将此人得到,岂可轻易放手?”说罢打开篮子盖,取出一瓶酒。随开随说;“这便是五陵酒。当日我们登高斗酒,你尝说,五陵年少,当饮五陵酒。今日总算可以一偿夙愿。”
  那酒微带淡黄,清澈透明。入口时略有焦香,味长绵甜。
  解药扶着杯子微笑:“武陵城里崔家酒,地上应无天止有。不枉七蒸六吊的工夫。这酒,得有百年了吧?”
  尺璧傲然道:“只百年怎入得了眼?我只恨千年前酒无存,否则定要弄来尝尝。”说着手不停,又取出个小坛子。
  解药看着他倒酒,笑问:“这回我可猜到了,既用坛装,泥封窖藏,可是历久启坛,越陈越香的绍兴老酒?”
  尺璧抬头一笑,“不错,便是南洋劝业会和巴拿马赛会上得奖的绍酒,不过绍酒种类那么多,你猜是哪种?”
  解药浅浅抿了一口,沉吟道:“我记得,绍酒种类颇多,但其中有名者只元红,加饭,善酿,香雪和花雕。此酒味既不苦,又不是红色,应非元红;味醇甘美,应是加饭或善酿,然色如琥珀,香气又如此浓郁,自是香雪无疑。”
  尺璧抚掌大笑:“果然瞒不过你,不过,”他顿一下,“怎么不见你提花雕?”
  解药撇撇嘴,“有花雕你能给我?还不给病酒留着呢。”
  尺璧扭过头,伸手进篮子,一面去掏第三瓶酒,口中一面说:“你可有病酒的消息?”
  解药黯然:“现在还无。”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来寻他?”
  尺璧遽然抬头,勃然作色道:“你只知要寻病酒,可知道多少人已跟你了来么?只待你一找到他,便下手呢。”他本相貌堂皇,这一疾声厉色,更显得不怒自威。
  解药惨笑,“好兄弟,所以你就在酒里做了手脚么?”他此时手足发软,胃里有如火烧一般,心知是自己刚才疏忽,所以着了尺璧的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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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药喟然:“我当日袖手旁观,事后想想真个羞愧欲死。这一次我已是决意要找到病酒,尽心竭力,以补我心头大憾。”
  尺璧冷笑:“说的动听,只怕是还有别的目的吧?”
  解药也笑,笑意不到眼中。“彼此彼此。将来自见分晓。说的堂皇做的卑鄙的人,你我还见得少了?”
  半晌尺璧慢慢将酒倒进个杯子:“病酒走后,那人曾派无数人寻他,终告无功而返。当时病酒与十六最为莫逆,是以众人皆猜,惟有十六才找得到病酒。可是十六在那之后不久便自行出走。”
  解药界面:“我也不瞒你。数日前十六找到我,那时他行藏已露,只匆匆告诉我病酒可能在此地,令我转告他速寻地避祸,之后不久便没了消息,怕是不妙。”
  尺璧将酒递到解药面前:“只要你发誓,不再找病酒。这杯酒便可解适才之毒。你现在已是众矢之的,若你找他,病酒必定出来见你。到时纵合你我之力,亦非那人对手。你岂非是害了病酒?”
  解药看着那杯酒不动,“你说这么多,又是为何?其实你不是比我更想见到他?”
  尺璧蓦地站起身来,又颓然坐下,“不错。你羞愧欲死,难道我便好过?当日他遭大难,我为着自身,竟未曾伸出援手。我每思及此,便觉肝胆欲裂。”说到此处,长身而起,凛然说道:“当日你我已是对不住病酒,难道今日还要一错再错?”说到最后一字时,突然声音哑了下去。尺璧变色,“你,你怎会”
  解药粲然一笑,“我怎会知道?第二杯酒呀。第一杯里你放了‘青蚨’。第二杯当用‘上清’勾出‘青蚨’的性子。可是你用香雪盖住‘上清’的气味,却忘了那香雪本是甜酒酿加上麦曲,复以‘加饭’酒精制成白酒代水而成,本无滴水,又怎么会有鉴湖水的味道?”
  尺璧一声长叹:“是我疏忽。难怪十六说,若是论起酒来,只你比得上病酒。”他闭上眼睛,咳了两声,睁开眼问:“是‘珍重’?”
  解药包了石膏的那只手本是朝下,此时翻转;手中一物;粗如藏香,长只寸许。一端燃着,不见有烟,也无味道,燃的却是极快,转瞬之间,解药手上只一堆余灰。
  珍重,是当日同门学艺时,制成的药。药能救人,亦能害人。珍重,便是如此。它攻的是肝。尺璧自幼近酒,肝脏不好,正是对头。
  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平生。两人望着‘珍重’燃尽,心头都掠过无数往事。可是,许多人事,再也无从追起。连回首,亦是难。
  尺璧知道今日已难得手,心念电转,洒脱向解药道:“今日确是我先出手,只因你我皆知,我们这些人最重誓言,又是违誓必应,故言出必行,想借此迫你发誓不寻病酒罢了。既是不成,来日方长。但我今日所说,还望你三思。”他又拍了拍手,送酒那人似是一直守在门外,此时进来收拾好篮子,仍一直低着头。尺璧起身告辞,已走出几步,忽又回头森然道:“你若一意孤行,休怪我不念兄弟情谊。那个人叫浮休吧?”
  解药一直不动声色,谈笑自若,听到末一句,立刻敛了笑容,“你若对他出手,也别怪我不客气。”
  尺璧冷笑一声。解药的声音低下去:“尺璧,他,浮休,赢了我。”
  尺璧身形一顿,不复答言,拂袖而去。待出了院子,走出十几步,身子一晃,几乎摔倒,幸好旁边拿着篮子的那个人一手扶住他。
  尺璧也不抬头,只挣扎说道:“当日你发的誓此时便一笔勾销,从此你我两不相欠。此乃大好良机,你快走吧。”
  那人力气仿佛甚大,一手挽了篮子,篮子里满是酒,他却拿得稳稳当当,酒瓶声响全无。只一手便把尺璧甩到背上,他一直低头,此时方抬起,冰寒面孔上偏生了一双魅惑眸子,星眼流波,又黑又亮,只微带邪气。听尺璧如此说话,面上明明隐有担忧之色,口中偏冷哼一声:“既是一切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