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节
作者:痛罚      更新:2021-02-17 20:05      字数:5150
  “病人?我看是被害人吧?”
  “莎克丝!”莱姆叫了起来,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绝望。“我费了整整一年的工夫,才找到有人愿意帮我。”
  “也许因为这是错的,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莱姆?在案子正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如果我再发作一次,一旦中风的话,我可能会失去与人沟通的能力。说不定我会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一动也不能动地躺上四十年。而且,除非我脑死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帮我拔下维持生命的针头。至少,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表达我的决定。”
  “可是,你为什么要死呢?”莎克丝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呢?”莱姆回答:“告诉我,为什么不?”
  “这……”要在自杀这个话题上展开辩论,莎克丝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因为……”
  “因为什么,莎克丝?”
  “因为这是怯懦的行为。”
  莱姆笑了起来。“你想辩论吗?莎克丝?你要吗?对,你说的好,‘怯懦’。这让我想起托马斯·布朗爵士(SirThomasBrowne;1605…1682,英国医师和作家,他的散文以文辞华丽著称。——译者)的话:‘当生存比死亡更恐怖时,活下去才需要真正的勇气。’勇气往往出现在无法克服的逆境面前……一句对活下去的经典描述。但是,如果这是事实,那么病人在手术前何必需要麻醉?为什么要有阿司匹林出售?为什么百忧解在美国是医生开得最多的药?对不起,和疼痛比起来,什么东西都比它好。”
  “可是你现在并不痛。”
  “你是怎么定义疼痛的,莎克丝?说不定什么感觉都没有的人,也会感觉到疼痛。”
  “你还能做很大贡献,在刑事鉴证领域、在历史知识上,没有人比得上你。”
  “这种‘社会贡献论’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他说着瞄了伯格一眼,但伯格医生没有搭腔。莱姆发现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桌上的那块骨头上——那块苍白的椎间盘骨。伯格把那块骨头拿起来,捏在戴着手铐的手掌里。莱姆想起,伯格以前也曾经是一名整形外科医生。
  他接着对莎克丝说:“但谁说我们一定要对社会有所贡献?更何况,说不定我们贡献后的结果更糟呢。我也可能会造成伤害,无论是对我自己,还是对其他人。”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莱姆笑了。“可是我选择的是死亡,不是生活。”
  莎克丝有些激动,拼命思索反驳莱姆的话。“但是……死亡并不自然,活下去才是。”
  “不自然?弗洛伊德不会同意你的看法的。他超越了享乐原则,感觉到还有另一种力量——他称之为‘非性欲的原始侵略’。努力解开我们建构在生命中的关联,我们的自我毁灭是一种完美的自然力量。万物都会死,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的事?”
  她又开始挠头皮了。
  第三部  巡警之女巡警之女(16)
  “好吧,”她说:“活下去的挑战性对你来说,可能确实比其他人要大。不过我认为……以我对你的观察,你是个乐于接受挑战的人。”
  “挑战?我告诉你什么叫做挑战。我戴了整整一年的呼吸器,看到我脖子上的疤痕了吗?那是做气管切开手术留下的。好,通过正压呼吸运动——还有我能集聚的伟大自制力——我终于摆脱了那台机器。事实上,我做到了没有人做过的事,重新恢复了肺部的呼吸功能,我的肺可以说和你的一样健壮。莎克丝,对第四脊椎损伤的患者来说,这是见诸记载的惟一一例,为此我付出了八个月的生命。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整整八个月,只是为了能自理基本的动物功能,我不是指画西斯廷教堂或演奏小提琴,我说的是他妈的呼吸。”
  “但是你还有机会恢复得更好。说不定就在明年,他们就会发明新的疗法。”
  “不会的,明年不可能,再过十年也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他们肯定一直在研究……”
  “他们当然在做。你想了解一下吗?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移植胚胎神经组织到受损伤的组织,以促进神经细胞轴突的再生。”这些专业术语轻易地从莱姆漂亮的嘴唇里吐出。“目前尚无显著成效。有些医生采用化疗方法处理受损部位,以创造能让细胞再生的环境,也同样没有显著效果……对较高等的生物还不行。至于一些低等的生物,这种做法就有很大成效。所以,如果我是一只青蛙,我就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呵,真希望如此。”
  “这么说,的确有许多人在从事这项研究?”
  “当然。不过,没人指望在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里会有什么重大突破。”
  “如果他们认为没有指望,”莎克丝说:“他们干吗还要研究?”
  莱姆笑了。她还真厉害。
  莎克丝拨开垂到眼前的红发,说:“你曾是一名执法者,别忘了,自杀是违法的行为。”
  “也是道德上的罪孽,”他回答:“达科他印地安人相信,那些自杀者的亡魂会永远绕着他上吊的那棵树拖行。这阻止了自杀吗?没有。他们只是会用小一点的树。”
  “告诉你,莱姆,我不再和你争辩了。”她朝伯格点点头,抓起手铐上的铁链。“我要带他回警局,起诉他,制裁这种人。”
  “林肯。”伯格紧张地说,眼神里充满了惊惶。
  莎克丝按住医生的肩膀,带着他往门口走。“不要,”医生说:“求求你,别这样。”
  当莎克丝正要打开房门时,莱姆在后面喊道:“莎克丝,在你这样做之前,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停下脚步,一只手抓在门把上。
  “就一个问题。”
  她回过头。
  “你有没有想过……了结自己的生命?”
  她用力打开门锁,发出啪嗒一声响。
  莱姆说:“回答我!”
  莎克丝没有把门推开。她站在门前,背对着他。“没有,从来没有。”
  “你觉得你的生活快乐吗?”
  “和所有人一样快乐。”
  “你从没有感觉过沮丧?”
  “我没这么说。我只说,我从来没想过自杀。”
  “你告诉过我,你喜欢开车。喜欢开车的人通常都开得很快,你也一样吧?”
  “有时候。”
  “你开车最快的纪录是多少?”
  “不知道。”
  “超过一百三十公里?”
  莎克丝偷偷笑了一下。“不止。”
  “超过一百六十公里?”
  她用拇指向上比了比。
  “一百八?二百?”他问,惊讶地笑了。
  “我的纪录是二百七十公里。”
  “天啊,莎克丝,你真让人佩服。好,开这么快,你就没想过可能……只是可能……会发生意外?说不定某个连杆或轮轴之类的东西会突然折断,某个轮胎会爆掉,或是路面上突然出现一滩油渍?”
  “我很注意安全。我又不是疯子。”
  “你很注意安全没错,但把车开得像小飞机一样快,毕竟不是绝对安全,是吧?”
  “你在故意诱导证人。”
  “不,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既然敢把车开得那么快,就已经事先接受了可能发生意外而丧生的后果,对吗?”
  “也许吧。”她承认了。
  伯格双手铐在身前,站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着,手里还捏着那块苍白的椎间盘骨。
  “所以,你已经接近那条线了,对吧?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你肯定知道——那条介于可能死亡和必然死亡之间的界线。看,莎克丝,如果你抱持死亡的念头,要跨过那条线只是短短的一步之遥。只要一小步,就加入到他们中间了。”
  她低下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红发又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放弃死者。”他轻声说,心里暗自祈祷她别把伯格带走。他知道自己已经非常接近于把她推过那道界线了。“我再问一个敏感话题。你那时心里有多少想死的念头?肯定不止一点点,莎克丝,比一点要多很多。”
  她在犹豫。他知道他的话已经说到她的心坎里。
  她转过身,怒气冲冲地面对伯格,抓起他被铐住的手。“走吧。”她推着他朝门口走。
  莱姆喊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是吗?”
  她又停住了。
  “有时候……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莎克丝。有时候你无法成为你想要的样子,无法得到你该有的东西。生命是变化无常的,也许只变一点点,也许变化很大。有时候,一些出了差错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为它奋斗或修补。”
  莱姆看着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房间里异常寂静。莎克丝转过身,回头望着他。
  “死亡能治疗孤独,”莱姆继续说:“它治疗紧张,治疗欲望。”就像先前她曾打量他的脚一样,莱姆此时也飞快地瞟了一眼她满是伤痕的手指。
  莎克丝放开伯格的手铐,走到窗边。在窗外昏黄的街灯照耀下,她脸颊上的泪滴晶莹闪光。
  “莎克丝,我累了,”莱姆真挚地说:“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累。你不知道重新开始生活有多难,必须建构在一大堆的……重担之上。洗澡、吃饭、排泄、打电话、扣衬衫扣子,挠鼻子……这种琐事成百上千,一件又一件地压在你的身上。”
  莱姆说到这里就不再开口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莎克丝才说:“我要和你订个协议。”
  “什么协议?”
  她用头指指墙上的海报。“823号嫌疑犯手上还有一对母女……帮我们救出她们。就到她们为止。如果你办到了,我会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和他单独在一起。”她看看伯格。“并且保证事后让他平安地滚出这个城市。”
  莱姆摇摇头。“莎克丝,万一我中了风,万一我失去了沟通能力……”
  “万一发生这种事,”她冷冷地说:“即使你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咱们的协议仍然有效,我仍旧会给你们一个小时时间。”她又摆出叉着双臂、跨开两腿的姿势,这是莱姆最喜欢看到的艾米莉亚·莎克丝的形象。他真希望自己能亲眼见到那天早上她站在铁轨上拦住火车的样子。她说:“我一定说到做到。”
  莱姆考虑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好吧,就这么定了。”他又对伯格说:“星期一好吗?”
  “当然,林肯,没问题。”伯格仍然惊魂未定,一脸狐疑地看着莎克丝替他打开手铐,似乎很害怕她会突然改变主意。他的双手一获得自由,就马上朝房门走去,走了两步才发现手里还握着那块脊椎骨。他转身回来把它放下,几乎是用毕恭毕敬的态度,把这块骨头放在莱姆身边的桌子上,就放在那天早上第一件凶杀案的现场报告旁边。
  “他们高兴得恨不能在地上打滚。”莎克丝说。她正懒散地坐在那张嘎吱作响的藤椅上。她在说塞利托和鲍林,这是他们得知莱姆同意为这个案子多帮一天忙后的第一反应。
  “尤其是鲍林,”她说:“我还以为这个小个子要冲上来拥抱我。别告诉他我这么叫他。你现在感觉如何?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她抿了口威士忌,把杯子放回床边的桌子上,紧靠着莱姆的大玻璃杯。
  “还不坏。”
  汤玛士正在为他换床单。“你汗流得像喷泉。”他说。
  “但只有脖子以上的部位,”莱姆说:“我是说,只有脖子以上会流汗。”
  “这样正常吗?”
  “恩,这表示我身体脖子以上的自动调温器还起作用,以下的就失效了。所以我从不需要任何轴部除臭剂。”
  “轴部?”
  “腋窝。”莱姆不屑地说。“我的第一位看护从不说腋窝这个词,他会这么说:‘我要架住你的轴部把你抬起来,林肯。’噢,还有:‘如果你觉得想反刍,就尽管做吧,林肯。’他称呼自己为‘关怀者’,他在履历表上真是这样填的,真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录用他。我们是很迷信的,莎克丝,我们相信用不同的名字称呼某种东西,就会改变它,比如我们会用代号来指称罪犯。但那个看护,他是个护士,却羞于说出‘腋窝’或‘看护’这类字眼。这没什么可耻的,对吧,汤玛士?这是一个光荣的职业,虽然总是一团混乱,但绝对是光荣的。”
  “我是在混乱中长大的,这就是为什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