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节
作者:赖赖      更新:2023-03-10 15:52      字数:5152
  关注的了。
  愚生也晚,“中国学者卖藏书”这一如今看来近乎匪夷所思的荒诞剧,我只亲睹了其中
  两次“高潮”的末一个,那就是一些晚辈后生们居然对之有了“距离美”的所谓“十年浩劫”。
  其实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决议》早已标明:
  “实践证明,
  ‘文化大革命’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
  意义上的革命或社会进步。”即使如所谓“文化”吧,思想上造成混乱迄今“后遗症”难去,
  其对科学文化教育事业造成的破坏和摧残更是为后人所亲尝,历史文化遗产蒙受之巨大毁灭
  性破坏为历史上兵燹所难及,等等,可惜,我们今天仍匮乏一张对此详尽而得的清单,例如
  陈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之类的著作今尚阙如。如“典籍”,善本也好,稿本也好,作为
  “文本”,其劫难,历史上添一“文革”之肆虐;不过,那却是在“革命”的神圣光环下,
  在“革命”的名义和招牌下于的勾当:也是后来人们才明白:犁庭扫穴般的大革命风暴早已
  埋下矫枉必过正的权力话语和公众情结。夹带世纪初的雷霆,激进的话语何其多哉,虽说其
  中不乏真知灼见,却在历史行进途中变形放大,也就前后圆凿方枘,翻变为历史上常见的正
  剧始而喜剧终矣。推溯源头,后来为仁人君子们疾首万状的,若鲁迅翁对中国书的“不看”、
  吴稚晖更上一层楼的所谓掷之“茅厕”、钱玄同乃亟言“欲废孔学、欲剿灭道教,惟有将中
  国书籍一概束之高阁之一法”,为什么?请听其言:“中国文字自来即专用于发挥孔门学说及
  道教妖言” 而
  , “中国书籍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是这两类之书” 影响所及,
  。      青年毛泽东亦“主
  张将唐宋以后之文集诗集焚诸一炉”为快。一俟回黄转绿,反抗者的呐喊迁变为权力场的磁
  核,即使是文坛泰斗郭沫若也不免绝非惺惺作态地称其所著书悉为“臭茅屎缸”,自哙以下
  的众般白面书生只有引吭《臭老九歌》“专政全凭知识少,反动皆因文化有”了。这在前一
  个“高潮”的 1957 年之后,尚有汪曾祺效力军台,不意间在乡下书店购得《癸巳类稿》《十
  、
  驾斋养新录》及《容斋随笔》的妙事(其大喜过望后心生疑惑:如何进得此书?如非我买岂非
  它将人老珠黄?),然而十年后全无此桩消息矣。
  假如有这样一部“书厄史”的记录,各种“文本”中,有处可寻的,若劫后余生的“书
  贼”康生、江青之流劫掠王利器、傅惜华等学人藏书的无耻痕迹,或者竟有“大书”若今之
  杭州岳庙重新修缮的说明告白,而无处可寻的,以人们遗忘历史的速度计,大概就百不数一
  了。不过亡羊补牢,我们今日可做的事还有很多,比如写这一部《书厄史》吧就是一桩。
  思及彼时的书厄:一、出于“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反智主义和全社会对知识分子“臭老
  九”的定位,知识载体的书籍其价值急剧下跌,乃至无价值可言,而写书的学人更是潦倒不
  堪,几与书籍相同命运。也是彼时,似刘盼遂、许政扬诸学人与“文本”偕之而去的大概不
  知凡几。所谓黄垆腹痛,若乎物失人在,恐怕忘不了诸如大破“四旧”“一号命令”下达后
  、
  仓皇倾卖藏书时惨景:吆喝收破烂的板车那几日真是风光无限,不需劳驾已是家家罄其所有,
  忍作别姬,目送手挥。学人卖书的不堪之情,纵南唐后主再世,怕也传达不尽那“别是一番
  滋味”的“别时容易见时难”。二、对知识分子的不信任到迫害,随之是生活待遇的贬值,
  如住房面积大幅度降低,几家合住或者高楼迁矮屋等,人无居,书(知识、思想)何存?
  随手翻几本书,就可以让人回味若许。这一、书的归宿,《卖尽藏书岂为贫》语及的沈
  从文、张中行等之外,彼时不外几类,如《梁漱溟问答录》“最使我痛心的是红卫兵烧了我
  :
  家三代的藏书、手稿和字画”,红卫兵说“有《新华字典》就足够了”(后来周总理说及回赠
  外宾,人家有各种百科全书,我们只有《新华字典》);另一个“梁”,是梁启超公子了,梁
  思成的藏书,什么《哈佛古典文献全集》以及乃父的《饮冰室文集》等都送进了废品收购站,
  其夫人林徽因在笔记本上记有:“为了处理那些封、资、修的书籍,雇三轮拉了一整天,共
  运 45 车次,计售人民币 35 元”(转引自费慰梅《梁思成与林徽因》)。45 车 35 元,真是“惊
  呼热中肠”。这算什么,太多的例子了。陈垣先生明智,遗嘱捐书 4 万册,俾得所归,而陈
  校长所在北师大更有学人刘盼遂夫妇为书烈死的惨烈故事。不独刘先生,为书遭了罪的还有
  黄药眠、钟敬文、启功、李长之、谭丕谟、陆宗达、穆木天、袁翰青等。惨烈之余,就有许
  多近乎“黑色幽默”的成分。比如黄教授家藏一部《廿四史》,迨罡风起时,实行“大破四
  旧”“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当然还有“旧”的物质载体——古籍,
  ,
  黄教授的一部连木箱在内的《廿四史》原来是好友、明史专家丁易先生的转赠,此时顾不得
  了,急如星火地奔忙处理,如果实给收废纸的当然再便当不过,可是也太可惜了,只好送人,
  给助教邓魁英。邓不敢接受,一是怕连带保护“四旧”的罪名,再说谁家也不宽敞了,何况
  邓先生已有一部“图书集成”版的《廿四史》了,也就拱手谢免了,不过建议黄先生可将书
  连同木箱平排起来当床,让小孩子睡在上面,庶几可保平安。黄教授却没有采纳这个建议,
  将书搁在家中过道上,那意思仿佛是“鸡肋”——食之无味却弃之可惜的,后终被勒令搬家,
  这才叫读书人的“挥泪对宫娥”。书堆放在一边,有个青年站在一边好奇地看,黄教授索性
  问道:这书你懂不懂?青年人说倒是颇愿一读。黄教授自是大喜过望,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连说:拿去!拿去!未想世风日下这个小伙子却犹有士风,讷讷地说:没有
  钱,怎么好意思白拿。黄教授急问:那你有多少钱?青年说只有 20 元,
  :黄教授不假思索:
  足矣。楚弓楚得,也是书得所归。说书厄,再不妨看那不显山不显水的。二、中华书局《1949
  —1981 年古籍整理编目》 合 32 年所出 1559 种,
  ,                 其中 1966 …1976 年, 78 种,
  仅     再其中 1966
  年所出悉为 5 月之前;1967…1971 这四年,一书不具;1971 年后除《二十四史》标点本以及
  法家人物著作、作为“政治教材”的《石头记》等外,今人研究,其作品只有 1971 年章士
  钊《柳文指要》——书,而此书得以问世也尽在“红太阳”恩准以特例对待的(尼克松访华
  以之馈赠,赠田中首相则是大字本《离骚》),这算不算“书厄”之一例?三、学人半成品的
  书稿,如陈直先生等,手稿亦不得存,勒令上交,不忍,藏匿煤堆中,被发现,尽焚之,马
  寅初亦自焚其所著《农书》。再如顾颉刚先生等,先前如何高产,后来“牛鬼”而已,于是
  十年学术纪录,只有标点史籍的“伟业”了,但这已经很幸运了,而原来那些谨守治学之道,
  以为“四十岁以前要博,以后要逐渐收缩,五十岁以后应该开花结果,写点东西了”(何兹
  全)的一代学人在本该厚积薄发的学术巅峰期,与几代青年一样,蹉跎了岁月,一场浩劫,
  不但没有开花结果,
  “差点连根挖掉”
  。于是有人终于恍然,若王亚南华东医院弥留之际对家
  人喃喃:“专制制度下面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哑子,一种是骗子。“哑子”不写书,
  ”      “骗子”
  写假书,乃众人大多“失语”为哑,作“万马齐喑”状。若不甘,则有顾准式的“地下话语”;
  再不甘,欲“地上”作文字魔障,遇罗克、张志新以及苏州图书馆副馆长陆兰秀之做噍类而
  不可得矣。则寻例可得更有其人后来自忏之“依傍党内‘权威’的现成说法”度日,结果教
  训却是“学术上的结论是要靠自己的研究得来的”云云。
  “反右”和“文革”的书厄,有形如卖书、焚书以及“刘项元来不读书”的社会推崇,
  无形则如《编目》的空缺和学人学术年谱的积年荒芜,以及学人的充聋作哑以及骗和被骗虚
  假繁荣的“评法批儒”“评《水浒》”之类的出版业。若据以勾勒一部《中国书厄史》,大概
  可以让人从中窥见国家、民族、学人几重的悲哀吧。
  托付
  刘烨园
  (1954… )中国当代作家,本文选自《精神收藏》
  ,
  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1。有删节。
  三十年,仅仅是一瞬么?如果是一瞬,我怎么切肤着几千年何其相似的一切?
  早已欲哭无泪。
  三十年。异化的泪。
  ……
  1968 年,
  “初中”二年级。我读书的城市日夜枪炮骤响,火光不断。担惊受怕的母亲终
  于在犹豫中,人性大于政治了,不再听毛主席的话,把我从“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学校、街道“骗”到几百里外的群山乡间,偷偷给了亲戚一
  些钱,然后在我睡熟的深夜,又乘火车返回去照顾多病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妹了。
  我被“撇”在深山里。几次试图归去,终因火车很快在炮火中停开,到处是荷枪实弹的
  关卡,天天有身份不明的人被无辜打死的“传闻”而被迫幸存下来。我不知道,这时邮路亦
  早已不通了。四个月后战事结束,回到家里,我才“一次性”收到了一百多天在乡下向家里
  “诉苦”的七八封信、其中有一封信这样写道(大意):
  ……他们有六个人,都带着枪,是那种汉阳造“老套简”,很旧,擦得精亮、其中
  有一个是民兵队长,他有两杆枪,还有一支驳壳枪。村里的人都被通知到了场,大人孩
  子都围在水塘边,那儿有很多芦苇,前面的已经被民兵拖着“犯人”弄得东倒西歪了。
  我不是村里人,没人通知我,当我听到什么声音赶到时,
  “审判”已经完了(是我自己觉
  得像是经过了什么仪式似的)。那两个人五花大绑的,都很年轻,大约有二三十岁,穿
  着和材里人同样的土布衣服,黑色的,跪在水里,面对芦苇,背对人群,不许回头。这
  时民兵队长提着驳壳枪走过去,“代表贫下中农枪毙你”,说完,对着一个人的后脑勺,
  上身一偏,一声枪响,那个人就栽倒了(迸出的血果然没有溅到他身上)。他招招手,过
  来一个民兵,又给了死人一枪,是用老套筒贴着背心打的,枪声很闷。另一个活着的人
  这时哭了起来,哆嗦着,头越低哆嗦得越厉害,终于趴下了,民兵队长把他拎起来,又
  给了他一驳壳枪,他中弹了还在哭(写到这里,我的心又像少年时一样纤脆地颤抖着疼),
  周围却一个哭的也没有……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十几步之遥,以这样的名义。在此之前,我只
  见过尸体:被批斗而自杀的邻居叔叔、战死的校友、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麻袋中泡涨的无名女
  尸,路过村前漫水桥、被大水淹死的武斗队伍中的复员军人……也看见过抬棺游行的队伍,
  听说过追悼会上为祭战友而炸死俘虏,几十号人被八毫米铁丝穿着掌心押去枪决等“小道消
  息”……这一次的恐怖、惊吓,刻骨铭心,不仅因为是目睹,还因为杀人者曾是我所尊敬的
  人。他豪爽热情,助人为乐。十几天前,发大水的时候.他撑着竹排,围着村子给人送东西;
  我因水土不服发疟疾,高烧半月不退,奄奄一息.也是他撑竹排从公社医院拿药回来治好的。
  就在昨天夜里,我还和他在村里代销店的—张矮桌上有说有笑地打了半夜扑克牌!而他后来
  杀人的神态、动作,却是多么当仁不让、坚决、娴熟,甚至悠然自得——回村的路上,没忘
  了依旧有说有笑地走在田埂上向旁边的人让烟、逗乐,说谁谁真有福气,娶的女人好漂亮,
  好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