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3-03-10 15:50      字数:5146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覆盖我的眼睛。我听到自己轻轻叫出一个名字。
  在我临产之前的一星期,我给朝颜打了电话。
  朝颜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温和清晰。他很意外,他叫我,未央。
  我说,朝颜,我想我对你能够坦白几件事情。先说三件。1,我在童年的时候杀掉了我的母亲。2,我是决意要把你和乔分开。3,乔在机场的洗手间里自杀,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继续和我说话,我再讲下面几件。
  电话那端一片沉默,只听到朝颜的呼吸。我的唱机里放着那首歌,蔡健雅,她唱,他的样子已改变,有新伴侣的气味,那一瞬间,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这是乔在朝颜离开以后最喜欢听的歌,我终于知道她爱他有多深,但是她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做。她是被我揉在手心里的一团花瓣,汁液渗透我的灵魂。当她死在陌生人涌动的机场里面的时候,她终于脱掉了她的鞋子。她光着脚。
  我拿着话筒微笑。我聆听着那端的沉默。然后我听到轻轻地喀嚓声。朝颜挂掉了电话。
  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眼睛是清澈无比的蓝。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有漆黑的头发,湿湿地搭在头上。我非常想带她去陕西路的天桥。我想抱着她,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地仰下去仰下去,让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
  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当她逐渐地长大,她会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
  她只是寂寞。
  我依然留在南方。因为乔和朝颜属于这个城市。还有我的孩子。
  我给朝颜写信。我不知道可以写些什么,就把白纸寄给他。有时候上面有泪滴,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我在上海的西北角租了小小的房子,我开始继续写作,用稿费来养活孩子和自己。如果时光能够流转下去,宿命会有它完满的结局。
  我的孩子在长大。她会慢慢长大,成为眼睛幽蓝的女子,美丽,潮湿,自由自在如苔藓。在台风的天气里慢慢地仰下去看云朵飞掠,读一封无字的信,直到读干涸滴在上面的眼泪。
  春天来了。一周有两天,我仍然去学习英文。我把孩子抱在怀里,哄她睡着。
  中途如果她吵起来,我就走到操场上去,抱着她沿着漆黑的操场一圈圈地走。操场有非常多的樱花树,粉白的花朵在风中像雨水一样的飘落。我把花瓣放到孩子的手心里,她抓着它们笑。
  我的同桌是个30岁左右的女子,短发,喜欢穿白色衬衣。有一次,她走出来递给我烟,让我非常感激。KENZO的男用香水配着她干净的面容,让人愉快。
  她说,孩子很漂亮。
  我微笑,我说,因为她像我爱的人。
  她点头。你很幸福。
  是。我一直让自己这么想。
  你可以叫我JOE。你好,JOE。她陪着我坐在花树的阴影下面。我们抽烟,看着花瓣飘飞,孩子发出睡梦中隐约的呓语。JOE的手轻轻地伸出来,抚摸着孩子的头发。
  那一刻,我想起乔。想起我们在街边小摊喝可乐的夜晚,那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
  可是我的幸福一如从前。
  照颜来信。他说,未央,我和一个在日本的上海女孩同居了。我可能不再回来。
  那封信我看到头两句。我微笑,然后放下信,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然后我继续抽出信纸看……春天的东京很美,樱花开得像潮水一样,风一吹,一夜之间就落了。我想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是可以纪念的,有些事情能够心甘情愿,有些事情一直无能为力。
  我爱你。这是我的劫难。
  我相信我爱你。依然。始终。永远。他没有提起乔。乔是一个不能被提起的女子。
  乔是在阴影里才能存在的女子。
  两年。无字的情书。我的孩子。JOE和朝颜。我等待时光的流转和轮回。
  从信封里掉出几片发黄干枯的樱花花瓣,无声地,掉落在我的手心。然后随风飘走。
  最后约期
  少年时,他最常做的一个梦是关与安的。
  她穿着那条白棉布的裙子。洗得很旧的白色,泛出淡淡的黯黄。
  好象一直在下雨。安的头发是潮湿的,水滴一点一点地,从她的发梢淌下来。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孤单的,不知所措。
  他说,安,跟我回家好吗。他突然感觉自己触摸不到她。安抬起头,她的脸象小时候一样,总是习惯性地仰起来看他。天真的,没有设防。林,我的蝴蝶没有了。
  她的手心里是一只空空的纸盒子。盒子上粘着蝴蝶支离破碎的残缺翅膀。
  安的手指突然流下刺眼的红色鲜血。她无助地把她的手藏到背后去。好痛,林。她轻轻地对他说。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喘息着在黑暗中惊醒。
  她好象是一个被不断揉搓着的伤口。
  在时间里溃烂着。
  她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转学来到他的班里。
  老师说,安蓝,对同学们介绍一下你自己好吗?
  十岁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孤僻的一声不吭。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小脸,一直都不肯抬起她的头。她那时是从城市里下来,到在枫溪的奶奶家寄养。
  是他从隔壁教室里搬来课桌让她用。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盒子放进桌子里。
  他说,这是什么。她不响,只是抬起头来看他。阳光下女孩的脸被照亮。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惊异地以为里面有泪光闪烁。但仔细一看,只是很潮湿罢了。
  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个纸盒子里的秘密。那是在上一节自修课的时候。大家很安静地在做作业,突然有一只蝴蝶飞出来,在教室里盘旋。接着两只,三只……很快的,教室里就飞满了斑斓的彩色蝴蝶。孩子们一下子就闹里来,笑声叫声不断,争着去扑打。
  当班长的他只能站起来代替老师维持纪律。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她是一动不动的。
  他走到她面前,掏出那只纸盒子,里面还剩下一只蝴蝶,在扑腾着翅膀。她仰起脸看着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是倔强的。他犹豫了一下,就把那只肇事的盒子扔出了窗外。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跑到前面去管束同学了。
  放学的时候,他在校园的草堆里看见了她。黄昏寂静的暮色里,她轻轻的哭泣是微弱的。那只皱巴巴的盒子早就破了。
  他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这个孤独的城市女孩,几乎从不对别人说话。
  他说,我可以带你去捉蝴蝶。南山那里有很多。
  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她的声音异常的清甜。我只是想看一看,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泪水无声地就淹没了他。
  他们晚饭也没吃,就一路跑到了南山脚下。
  田野空阔寂静,暮色苍茫的天空上,只有褐色的鸟群飞过。
  大片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摇摆。一条幽绿的小河缓缓地流向田野。稻田弥漫着成熟中的清香。这里距离小镇的住宅区已经有点遥远,远远的还能看见飘散的炊烟。
  他说,晚上我替你做一个网兜。我们明天中午再来。现在好象看不见蝴蝶。
  它们回家吃饭去了。她说,我们再走过去一点看看好吗。我从没来过这里。
  他带她去了。然后在南山的另一个山坡下,他们发现了那片墓地。
  全镇所有死去的人大概都埋葬在这里。
  一块块冰冷的墓碑竖立在渐渐聚拢过来的夜雾中,突然让他有点恐惧。
  她在墓地里走来走去,白裙子象蝴蝶的翅膀无声地掠过。一边轻声地念墓碑上的字。她爬到了一座墓的墓身上面去,吓得他连声叫她下来。他感觉她突然变得快乐和自由。她把从墓碑边折来的紫色雏菊,一朵一朵地插到头发上去。
  我喜欢这里。她看着他,眼睛明亮得让他不安。
  南山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
  有时候他们去爬山。一次次爬到高山顶上,看山另一侧下面的村落和水库。他们在一起不常说话。安在山上从不要林照顾她。危险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只是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让他看她腿上,手臂上的血痕和伤疤。
  下山路过墓地,她总是会提出要玩一会儿。林就坐在一边,看着她在墓碑之间跳来跳去。然后有一天,她对他说,她的父母离异,谁都不想要她。
  林,等奶奶不在了,我就住在这里。
  她说。我和蝴蝶一起住在墓地里。
  他笑着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说下去。
  她说话向来不羁。
  渐渐她习惯留在他家里吃饭。林的父母都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女孩。有时她太累了,在他的床上睡着。头发上还插着各种小野花。
  直到她的奶奶来找。她还是睡着的。
  林就陪着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
  他记得她柔软的身体伏在他的背上,辫子散了,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然后象花瓣一样,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夏天的下午。他突然发现她的蝴蝶不见了。
  你把它们都放了吗?他向来不同意她捉蝴蝶。没有,我把它们埋了。她的脸上一片平静。
  什么?你说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一只蝴蝶死了。我害怕它们都死掉。还是趁早埋了好。
  你可以把它们放掉的。
  为什么要放掉?它们是属于我的。
  他是这样的气愤。任何话都不想再说,一把就推开了她。
  晚上她的奶奶找到他的家里,说她没有回家吃饭。
  天下起雨,她穿着的白裙子在夜色中轻轻闪动。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都已经潮湿。她就坐在墓地的一块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只被他扔掉过的破盒子。
  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看到她眼睛中的泪光。他突然明白了她内心的孤独和
  恐惧。他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的眼睛上。
  我以后再也不会捉蝴蝶了。林。我把它们埋在这里。她给他看草地上的一个小土丘。她的手指上都是泥土。
  好象很多血。她晃了晃自己的手指。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那双手是冰冷的。他只能痛楚地看着她。那年她十四岁。
  那天晚上,他把她背回来。
  他背着她穿过黑暗的墓地,雨水把他们都打湿了。她突然问他,林,为什么有些墓碑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生前在一起,死后也不想分开。
  我们呢。我们死后是不是要分开。
  你要我和你在一起吗?
  是呀。林。我们住在下面,还可以在黎明到来之前爬到南山去。
  傻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却发现她已经在他的背上睡着。
  十六岁的时候,她离开了枫溪。因为奶奶病逝。她的一个叔叔要把她接回到城市去。
  在小镇的汽车站,他拿出一只银镯子给她,上面有他自己刻的一只粗糙的蝴蝶。
  我一直想送一只不会死的蝴蝶给你。
  他说,你会要吗?
  她把它戴到她细瘦的手腕上,仰起脸对他笑。
  他用手盖住她调皮的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泪水。
  放开来的时候,他的手心里一片温暖的潮湿。
  尘土飞扬中,汽车慢慢爬上了盘山公路。
  她的信很少。
  每次他都是一个人爬到山顶,坐在他们以前常常爬上去的那块大岩石上,看她的信。
  林,叔叔对我不好。我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我已经开始挣钱,在一个酒吧里兼职唱歌。他们喜欢我唱。
  她的信里没有地址。他只能写寄不出去的信给她。安,我会考上大学,很快到你的城市里来。请等我。
  他把自己写的信轻轻撕掉,站在山顶看着风把纸片吹散。
  她到他的大学来看他。
  他走出宿舍楼的时候,看见她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着看他。春日午后的阳光
  如水流泻,女孩的白裙闪出淡淡的光泽。漆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
  他在阳光下突然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安。他只能叫她的名字。
  她笑着。笑着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脸上,捂住他的眼睛。就象以前他们常常做的一样。
  他们真的都长大了。
  她告诉他她没有考上大学,暂时也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
  在咖啡店里,他看见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三五,以熟练的姿势放进唇间。
  我现在要努力养活自己,林。我和叔叔他们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