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无边的寒冷      更新:2023-02-27 21:58      字数:4745
  “你个憨头要钱不要命么!”江南大骂。
  “没钱就他妈的没有命!”春色挣扎着扑向那最后的碎银。
  官兵冲到了当铺前,看见了一片被砸烂的柜台和两个仓皇逃窜的背影,捕快水泡觉得其中有一个很熟,想来是个惯犯。
  两人被追了半座城,撞翻了六个菜市,翻了七堵墙,他们跳进一家大户后园,在廊前迎面撞上这家美丽的小姐,江南与她擦肩而过,两人都回头惊愕的对视,时间一下变的慢了,但不停止,美人越来越远,江南发现那女子眼中幽郁,想她一辈子可能也没出过这花园,她正期盼着人来带她远走。他忽然想起了幼时的一个梦,一座无边的花园迷宫,里面那一个系着金丝锁链的女孩,那一次奇怪的飞行,想他想到这的时候,他真的飞了起来,脚已离开了地,在空中行走。
  “扑通!”
  春色站在水池边跳脚:“你怎么会跳进去的?”
  “我不会游泳!救我!”
  水淹过耳朵时,江南听见那女子格格的笑起来。
  捕快们分人守后后墙,其他绕到前边小心客气的敲开张提学的府门,点头哈腰说明来意,先在门口等,再到客厅等,最后由家丁带着到后花园,已是快一顿饭的功夫过去了。走入花园,只觉得四处阴幽,只有一处明亮,那是一女子站在池边观景。见人来了她急想回避,水泡忽然来了勇气一个箭步蹿过去道:“敢问小姐,可否见过两个贼?”
  小姐忽然掩口笑的厉害,纤手直捶胸,水泡愣愣不知自己哪里好笑,见这女子对那一潭镜水笑了又笑,心里也如一颗颗石子投了那静水里去,一涟未平,一涟又起。
  春色与江南蹿回了老窝,那是城墙边一幢破旧的被火烧了一半的房子,江南管那叫半焦堂,春色搞不懂江南为什么总喜欢给东西乱取名字,连路边的歪脖树也起名叫斜向阳,野狗也唤做游公子。他还不知道江南路上又给刚才相遇的小姐想好了名字要叫她水临烟。不知是不是因为潜意识里对落水有惨痛记忆的缘故。
  进得堂来,一帮兄弟都在,老大黑砖正坐在当中板凳上,阴沉沉的脸色使得贼窝里更加阴沉。
  “怎么这么晚?”
  “被官家狗追,绕了半座城。”
  “东西呢?”
  江南,春色掏兜把夺的银子扔在地上铺着的脏布上。江南丢了四锭,春色丢了三锭。
  “没了?”
  江南心里一沉,一股冷气从脚下起来,不由的就要发抖。
  “没了。”春色把破衣一敞,“咱还能蒙老大你吗?”他看一眼江南。
  江南想镇定点,眼却不敢正对着黑砖,余光里黑砖正斜眼望着他。
  黑砖笑一声站起来,抱着手走到他们两个面前,看看春色,春色对他咧咧嘴,黑砖又转过来看江南,江南觉得自己抖的动静这屋里谁都能看出来了。他都能听见自个儿抖的声音了,他心里大骂自己,可脸上还是绷的和铁一样,眼珠子上翻着象要爬上房顶逃走似的。
  黑砖狞笑一声,大喝道:“给我搜!”江南腿就是一软,三四个人就靠上前来,春色还是笑呵呵的,笑着笑着脸突然变了,一脚就踹在最近那人身上,转身就跑,两个人跳上去抱住他,门口早有人守着,把门一关,春色带着一股蛮力和两个人一起撞在门板上,他伸了手去,可被扯的离那门远了。那巨响让江南身子一震,觉得有人上来扭他的手,他一把甩开,也往门口冲去,半途被人一绊,身子旋出去,整个背撞在门上,那破门哗的就倒了半边,他翻到地上也不觉痛,跳起来跑,跑出几丈想起春色来了,回头看他正被两三个人扭住,从墙边操起根木棍就冲了回去,劈头一阵乱打,两人冲上来夺他的棍子,忽听有人惨呼,众人喝骂:“这小子动刀!”春色从屋里冲出来,手里刀上沾了血,拽了江南就跑。
  江南不记得什么时候甩了追兵的了。现在他和春色正在一堵墙边,春色把手伸去墙洞里去摸,然后大骂起来。
  江南知道春色每次打劫都私藏银子不拿出来分,可他不知道那时自己为什么要抖,为什么要跟着他一起跑,想来想去这和自己一点事也没有,这会儿本可分了银子,去和弟兄们买了酒菜躲进破屋里喝个整夜了,现在却和春色在一起胆惊受怕,想着想着他就想扇自个儿,他妈的当时慌什么?
  夜深了,江南和春色缩在一个死巷的垃圾堆后,不敢露头,不敢生火,冷风把垃块的臭味送过来,可江南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缩进墙角里。
  这时候要是能有一堆火,要是能好好的去暖暖的酒馆里喝一顿,人活着还能要点什么呢?
  他妈这事本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江南又开始心里翻腾这件事。
  “饿不饿?”春色问。
  江南没说话。
  “我去弄点儿吃的。”春色站起来。
  江南拉住他,“哪儿去?”
  “外面就有几家店铺,弄点吃的还能让他们找着?”春色拍了拍他,“你是好兄弟。等我,哪也别去。”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江南竖着耳朵听外面的一丁点风吹草动。老人的咳嗽,酒鬼的笑闹,一个小孩跑到巷口来撒尿,一只狗游荡过来,打量了他一会又喷口气走开了。去弄吃的要那么久么?春色到底去哪里了?
  骗我的吧?
  骗我的,都是骗我的,全天下就我最笨,处处受人摆布。春色身上应该还有没搜出的银子吧,他凭什么不一个人逃,怎还会冒险买什么东西来吃?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傻等?
  江南猛的站起身来,风立刻扑过来,身上一阵冷,他愣了愣又坐下了。
  答应过要等他的。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呢?
  就算全天下都要骗我,我也不能先失了信……江南想。
  忽然巷口传来说话声,在春色的声音之外,江南还分明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帮里的人!
  我这个人原来是不适合混江湖的。他抬头,头顶上青色薄雾后,竟还有几颗星星。
  火光直向巷子而来,江南绝望的想大喊。他跳起来就往墙头翻去,手刚搭上墙头,火把的光就已到了巷口,墙上显出微光,江南再也不敢动一下,单手扒住墙头,一手贴在墙上,象壁虎一样。
  那一瞬象一百年,江南不知自己的手指竟那么有力可以悬那么久。
  他好象就那么一直悬着。
  直到那一天,春色对他说:那次不是我出卖了你。
  江南觉得他的手指终于放松了,他扑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那时已经是又十年后,春色很快就会死,十几把剑指住他,武林就要迎来大的改变。江南以为春色会说点别的什么,他要的并不是这个答案。
  在江南经过漫长的心理历程翻过那堵墙的时候,他想他终于又自由了。他忽然明白,自由,其实就是一无所有。
  那夜雨很大,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下起的。江南翻过了墙,在黑暗中摸索过树从,踩上石地,穿过回廊,他又看见了他熟悉的水池。那天他掉进去之后就一直忘不了的水池。雨很大,他想他现在又站在一个大水池里了。水从他脸上游过,池中水在往天上流,江南想,我能不能一直游到天上去呢。他这么站着,觉得自己渐渐浮起来,这种感觉让他亲切而兴奋。他一动不动,怕一兴奋这个幻觉破了,他就淹死在自己的幸福里。他不知道大雨为什么能给他带来这感觉,似乎唤起了他久远的某种回忆,也许是从他父亲身上继承,总之大雨浇透江南的时候,他开始想一些平时不会想的问题。比如他为什么叫江南。他会不会有个哥哥叫江北呢?他的父母哪去了?他现在为什么会站在这个地方的。江南被雨浇着的时候,便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不真实的,因为他分明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握紧,象是那儿曾有一把剑,一把好剑,前方模糊一边,风雨声如万马奔腾,让他热血澎湃,他明白了自己应该是个什么人,明白了手中握着的是什么。有一个声音正对他说:回去吧,那儿有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他听到了雨箭在空中相击的尖锐铿锵,冷雨在地上激起浓烈血腥,这种感觉不会是一个为了包子就和人拼命的泼皮会有的,他的右手握紧了又放开,放开了又握紧,那儿应该有一把剑,那儿的确是应该有一把剑的!
  水临烟在睡梦中听见外面野狼般的嚎叫,她惊恐的打开窗,闪电中看见一个人正站在楼下,挥手扭摆狂呼,仿佛正经历被雨箭穿透的痛苦,她觉得那就是白天落水的那个民工,可到了晚上他体内一定是有什么要冲破那个壳,所以发狂了。水临烟身出医道世家,她一眼就看出这是什么病,于是责任感促使她披上衣服举起伞下楼向他冲去,来到江南的身边,他正双手一直抓向天空,象是要找到什么绳子爬上去似的。水临烟丢掉伞,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他喊:“锅里的包子都被人拿光了,你还在这干什么!”
  江南一下就安静下来了,愣了一会儿说:“你有病,现在是晚上,哪会有包子吃?”
  水临烟知道好了他清醒过来了,这时候她觉得很冷,抱住身体说:“快走吧,他们来了会把你当小偷抓起来的。”
  “我刚才出什么事了?”
  “你刚才犯了长期压抑对现实不满无力摆脱绝望狂想症,这样的人我家每天医二百个,你快走吧。”水临烟把地上的伞塞给他,转身就要回到楼中去。
  江南狠狠丢掉伞对着她背影大喊:“可我他妈的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一定会回到那个地方去的,我会夺回所有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是江南,你他妈的听清楚了没有,我是江南!”
  水临烟冷冷的回过头来,看着一群护院把江南按倒在地,同情的说:“以后少看点武侠。”
  第二天江南望着天空,张着嘴痴痴的坐了很久。
  水临烟走了过来,因为昨天淋雨她有些咳嗽,所以一直拿着一方小绢帕。她抬头看了看江南说:“你能不能不要坐在我们家的假山顶上扮猴子望月?”
  江南伸出了他的右手,握紧,又松开,看着天喃喃的说:“这儿少了些什么……这儿少了什么……”
  一个时辰后江南右手中柱着一把锄头,挥汗如雨开挖水临烟家的下水道二期。
  “从事适当的劳动对他们的恢复有好处。”管家陪着来视察的水临烟说,“大小姐你把病人都集中到后院参加康复的疗法真是太有独创性了。
  水临烟世代是开医馆的,而且专治奇伤怪病。在武林中很有些名头,传到她这一代,治疗手法更是不拘一格,名气也就越发的响了。
  “好了,我们去地牢看看其他病人。”
  水家的地牢就在那江南曾落去过的水池底下,那里面有许多的重病患者。
  “武寒天,你的失忆症还没好吗?苦寒剑谱的下部还没记起来吗?”
  “呸,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看来还得多加些药,你记一下,明天取三斤蟾蜍汁,六两大黄,用陈年阴沟的青苔之水送服。”
  水临烟来到二层一间地牢前,看了看里面坐着的老人。
  “你手术后感觉如何?右手功力恢复几成了?”
  “托水姑娘的福,虽然你封了我的经脉,逼我的内力走云池,但你也找不出我内力运行的秘法。”
  “不急不急,我有些事想问问你,我手上有个叫江南的病人,老是觉得自己是个大侠,说自己手中少了一样本来该有的东西,还觉得别人都欠他二百块钱,他有一天全要收回来,你说我要是把这人治好喽,江湖上是不是都能服我?”
  那人一下苍老了许多,低下头去,手仿佛有些抖了。
  “江南……唉,江湖欠他的实在太多,当年那一战……他要有一天要全收回来,自然是没有人能有怨言的。”
  “可是也有许多人欠了债不想还的吧。”
  老人抬起头来,象鹰盯猎物一样盯住了水临烟:“你想代他收债,还是想他拿到手中应有的东西后,将它刺进你的眉心?”
  “眉心,为什么是眉心呢?”水临烟把细眉轻皱,“可是现在他手上没有剑。”
  “自然会有人忍不住把剑送到他手里的……”老人笑起来,他看过了太多的沧桑,明白人心是怎样把一些不可能的结局变成必然,正如坏人即使用剑指住了主角的咽候,最后还是得死掉。
  “我的确很好奇啊,这个人当一旦握到剑时会变成一种另外的样子么?”水临烟的小手指在唇边轻点着。
  “最好不要试……除非你确定狮子长出牙后不会吃了你。”
  “他舍不得吃我的。”水临烟的眉毛俏皮的扬起来,“我有这么漂亮的眉心。”
  这个时刻,客栈里面闹哄哄的。
  罗儿一会儿坐在这张桌前,认真的看着说话的人,一会儿又坐着另一张桌前去。
  看大门的少年只是懒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