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浮游云中      更新:2023-02-27 21:56      字数:4737
  意愿才行。郭运不是不想说话,他遇到合适的对象又说又笑的,为什么回村里了他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呢?以前在村里,他可是快快乐乐的,没有这样格格不入啊!怎么回来了也这样孤单!自己好像也把自己当外人了,总是以一个局外者的眼光观察一切。他很讨厌这样,城里人看乡下人总是很优越很居高临下的,自己怎么也这样看自己的乡亲呢!在外他很喜欢那些唱乡愁的流行歌曲,他唱一唱,唱过后好像乡愁就没那么浓烈了,但回来了仍然感觉有“乡愁”,这种“乡愁”又不是那种乡愁,是一种他无法说出来的乡愁。
  杨萍在电话里跟郭运说,她也做好了辞工的准备,房子一上梁她就赶回来。但自从砌匠来过之后,他们的热线就慢慢冷了下来。有时他去地里帮父亲收洋芋,就把手机扔在家里,不想带着它在身边。这样好像烦恼也离自己远一些了。
  中午,母亲做了洋芋炖猪肉,香气从房里飘得老远,连狗都知道今天中午有肉吃了。他闻着这气味,感到温暖。小时候,每当闻到这气味就知道又是一个什么节来了。不过节哪来的肉吃。这样说来,他回来已过了好几个节了。差不多隔天吃一次肉。父母靠家里几亩薄田过日子,刚够填饱肚子。每月的油盐钱都要发愁。肉一个月才吃上一次。这是父母破例为他做的。他为自己没能让父母过上好一些的生活而内疚,他怨自己无能。回来的时候,他一进家门就塞给了母亲三千元钱,在外六年也没怎么孝敬过父母,每次回家,父母只收他一两百元钱,总是嘱咐他攒点钱,将来娶媳妇用。他这个岁数在农村早已到了娶亲的年龄了。这次不出去打工了,就一次性给父母一笔钱,让他们慢慢花,再不用为油盐柴米操心。他要让他们为自己赚的钱而惊喜一次。他想尽一份孝心。
  他还给母亲买了一件红色罩衣,两双塑料凉鞋,到了贵阳又加了一大包洗衣粉,给两个侄儿买了糖果饼干和学习用品。到了纳雍县城,想着没给父亲买什么,又折回日杂市场,挑了一顶黄军帽,一双黄色解放胶鞋。
  郭运回来得少,两三年才回来一次,他舍不得路费钱,一般住上几天就走,也是为了早点上班多挣几个钱。父母心疼他,这次回家,母亲头天就把自家的鸡杀了。这会儿龙上英叫得欢:“娃啊,娃啊,吃饭啦。”“去把你哥也叫过来。”他哥郭仪就住在隔壁,郭运懒得动,扯着嗓子喊:“大哥,妈叫你来吃饭咧!”那边却没有人应。他还在地里没回呢。
  郭运以为自己奋斗了六年,积蓄了一点钱,回到黄包包村也许不会过从前的穷日子了,他曾因交不起学费,初中辍学了两年,后来父亲给他凑齐了学费,他才跟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妹妹初中毕了业。没有钱,高中不能上了,他回家帮父亲干点农活。现在,他打了六年工还是不能翻身。心爱的女人可能会因此而离开自己吗?她是那样希望有一栋自己的房,但现在他做不到了,能告诉她真相吗?不能!他还要作最后的努力。他不能失去她。
  二
  郭瑞仁见到郭运,郭运躺在一个玻璃盒里,脸上早已失去了血色,又冷又硬。第一次陈列床上没有人,工作人员摁下起降机开关,身上盖着白布的郭运才缓缓升了上来。
  一号大厅好像永远都是安静的,好像这安静有一种期待,就是期待哭声。巨大的寂静是一头嗜血的巨兽,这血无疑就是这空荡空间里突然喷发的哭泣。大厅里虽然灯光通亮,郭瑞仁仍然感到有些幽暗。
  龙上英看到儿子,腿一软身子就瘫跪到了冰冷坚硬的瓷砖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在大厅里回旋,空荡、孤单、突兀,没有接纳它的地方,它就在里面横冲直撞,像一头进入城市的水牛。这安静之地从没遇到过这么放肆的哭。龙上英又是号又是喊,声音像一股突发的山洪,完全不管不顾。她伸出手想摸一摸自己儿子的身体,手掌碰到的却是坚硬冰冷的玻璃。“运娃,娘来看你了,你醒醒啊!你看看娘啊!”冰冷坚硬的玻璃把她的哭声挡在了外面。
  郭瑞仁眉头拧成了一座山,目光在瞬息间变得异常苍老,他先盯着郭运的脸看,随后缓缓扫过郭运的身体,口里喃喃自语:“这是运娃,运娃的牙齿就是这样的,嘴唇盖不到左上边的牙。”随即身子—瘫,再也无力支撑……
  这并不是梦,在郭运离开黄包包村一周后,郭瑞仁、龙上英也上了广州,在广州殡仪馆见到了死去的儿子。
  这一天,雾蒙蒙,雨淅沥,天地灰暗一片。他们一早起床,龙上英多穿了一件灰色外套。郭运的大姐夫张同、龙上英、郭瑞仁都知道,这一天是去殡仪馆认尸。 他们起床后就没有说话,早餐也没人吃。一家人先到了天河刑警大队。张同很快拿到了认尸证明,只有凭借这张薄纸,他们才能见到郭运。张同把它放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
  一路都是沉默。车窗外风声呼呼,闹市的车马喧哗橡皮糖一样黏着就再也扯不掉了。龙上英把车窗摇了起来,头无力地靠在窗上。郭瑞仁坐在她身边,双眼紧闭。声音仍然在所有的空间里嗡嗡嗡响着。
  殡仪馆建在一处开阔的地方,前面有草坪,走过大片绿地,灰色的圆形建筑摊开很大一片。到了殡仪馆办事大厅,旁边的葬礼用品店,摆满了花圈、寿衣、骨灰盒。张同办过手续,他们到达一号大厅,龙上英、郭瑞仁被人扶上十级台阶。
  工作人员都吃午饭去了。他们在门口长椅上坐了二十分钟,大厅门“吱吱”打开了,里面传来一声:“郭运的家人——”郭瑞仁、龙上英慌忙起身,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儿子会到这里来与他们见面。这个从没看见过的巨大的灰房子,只有他们孤单单三个人影,大厅的空荡和安静一下就把他们吞噬了。他们像走进人生最深邃的梦境。
  三
  郭运第一次见到杨萍是在她的宿舍。同学王福田在汽车站接上他后,就把他带到南山的一家电子厂。杨萍在这里做工。他们都是贵州纳雍人。两年前郭运回家过春节,碰到了也是回家过春节的王福田。郭运在广东开平打了四年工,每月工钱几百块,而深圳打工的王福田一个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他就决定春节后不去开平,转去深圳了。
  那天,他下了汽车,站在大楼的阴影里,一个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他认出了同学王福田。他一高兴正欲抓一把他的肩,王福田轻轻往一侧闪了一下,他举着的手空空荡荡,在半空中待了一下,拐了一道弯抓着了自己的头发。他对着王福田笑:“辛苦啦。”王福田伸出右手抓着编织袋一侧的提绳,他赶紧抓紧另一侧的绳索,就随着王福田向着大楼阴影的深处走。
  他有很多事情想问王福田,但一看他不太情愿说话的样子,就跟着他一路闷走着。王福田带着他走到人行道上他就走到人行道上,带着他横穿过画着白色线条的马路他就横穿过马路,带着他上人行天桥他就上人行天桥。
  那栋黑色的大楼就在身边转啊转,模样一会儿变一个样,一面是凸出来的,另一面凹了进去。从他们身边不断有人走过,他们脸上的表情也灰着,看不出喜怒哀乐,很少有人说话。只有嗡嗡的汽车声,还有红绿灯交替时汽车发出“吱——吱——”的轻微刹车声。汽车的喇叭也是哑着的,大家一起走一起停,没有谁出声。
  郭运觉得到底是深圳,与他见过的世界就是不一样,连街道也是干干净净的,楼房一栋高过一栋。黑色大楼突然之间就找不到了,另一栋更高的白色楼房出现了,他有点惊喜,但看到王福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也就把脸木了下去。
  在衣着光鲜的人群里,郭运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衣服实在太脏了,挤车时又给弄得皱皱巴巴的,编织袋用了两三年,被人踩踏过,比他看到的一个垃圾桶里的东西还显脏。
  高楼大厦已经把天空遮得几乎看不见了,里面的灯光辉煌一片。迎面走来的人闪到一边,郭运这才意识到他们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嫌他脏,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一刹那,郭运觉悟到了自己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不熟悉的但却富有的世界,他是那样渺小,他感觉到身子里面隐隐的恐惧像呼吸一样在散发。
  他们终于到了公共汽车站,坐上了往南山的公交车。天就在那一瞬间黑了下来。郭运看到路灯在他一转身时齐刷刷地亮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就认识杨萍了。她帮王福田和他各打了一份快餐。郭运到工厂的时候,工厂已经关了门,食堂也关了门。杨萍在宿舍门口等着他们。
  四
  郭瑞仁听记者说郭运有女朋友,他说他从来没听郭运说过。他木在那里,想了半天,儿子天天在身边转悠,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有一次,他看到儿子在菜园子里打电话,他只看到他的背影。但儿子走到地坪时,他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再后来是玉米地里,他去看牛,看到儿子在玉米地埂上打电话,他叫了一声“运娃”,他没听见,他再叫他时,他已挂了电话,问他要到哪里去看牛。郭瑞仁说,就在前面岩背。郭运就说他要上一趟县城,去找一个同学。郭瑞仁认为刚才的电话就是同学打来的。他呵斥了一声水牛,说晚上早点回来,就往前走了。
  为什么有了女朋友不告诉家里呢?郭瑞仁是认真问过几次的。他的侄女郭晶来家里玩,说起郭运谈女朋友了。龙上英忙问她消息哪里来的,侄女说,外面打工的人说的。‘晚饭后,她把郭运叫到一边,问:“运娃,郭晶说你有女朋友了,干吗不告诉娘?”郭运说:“娘,别听郭晶瞎说,娶亲的钱还没有,哪敢谈朋友。”龙上英叹一口气:“娘是知道你的难处的,谈了朋友也不要瞒着娘,记得告诉家里。”这些话郭瑞仁在一边都是听见了的。
  住在广州的宾馆,郭瑞仁闭着眼睛想,想想起一些什么来。又有一个细节出现在他脑子里,那天晚上,他出门小解回房,听到郭运在说梦话,起先他没在意,躺到了床上,郭运越说越冲动,“萍,萍,萍萍……别走。”“萍,我不能没有你呀,不能没有……真的……一辈子。”“萍,萍,别走。”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郭瑞仁叫了两声运娃。郭运没声息了,大概被叫醒了。郭瑞仁认为他在做噩梦。他白天干活太劳累了,上床不久就睡着了。想着第二天问问他晚上做的什么梦。但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就忘了这件事。
  郭瑞仁心里哀叹着自己怎么这样大意!于是又想起了另一个晚上的情景,他被一阵响动惊醒,睁眼看到一个人影拉开房门出去。黄包包村还没出现过小偷。他认定是运娃出去方便。那晚月色如水,远处的山影清晰可见。郭瑞仁朦朦胧胧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郭运回来睡了没有。等到门再响的时候,他弄不清儿子出去了多久。
  第二天依然如此。郭运出门时郭瑞仁看到了从门缝泻进来的一地月光。但这一次他很清醒,好久见儿子还没回来,他就起了床。地坪并不见人影。四周静得可怖。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他叫了一声运娃,没人应。他沿着房屋一侧的水沟往前走了一段路,像听到人的哭声,但很快又没有了。他是一个道士,是信鬼神的。他随即念了几句咒语。他再抬头,发现前面小桥上坐着一个人,他叫一声“运娃——”.那人影应了一声。正是运娃。他吃了一惊,问他为何不睡觉,一个人跑到外面来了。郭运答,屋里太热,外面凉爽,他来乘乘凉的。这天也的确是有些炎热,郭瑞仁也就信了。与郭运说过几句话后,他催促运娃回屋睡觉。郭运不肯,还想一个人凉快凉快,郭瑞仁就说不要一个人待太久,就先回了。 难道说那若有若无极其伤痛的声音是运娃在哭?
  五
  郭运与杨萍的爱情说来十分平常。初来乍到,郭运是只落单的鸟儿,孤独、落寞,还有些恐慌。老乡里面,杨萍对他最热情,晚上愿意陪他多聊一会儿天,有时也去逛逛街。郭运懂电脑,他带着杨萍去网吧玩。教杨萍怎样上网、怎样用五笔打字。后来,工厂为丰富员工业余生活,也开了一间电脑房,可以上网玩了,他们就从网吧转到了工厂的俱乐部。
  在南山的一个大广场,每晚都挤满了人,有跳露天舞的,有参加卡拉OK擂台赛的,有摆放各样书报刊的摊子,只要交三块钱就可以进去看和玩。广场边有人摆一台电视、一套音响,交三元钱可以点唱一首歌。郭运带着杨萍去唱了几次,还去西餐厅喝过一次咖啡。两个人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