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浮游云中      更新:2023-02-27 21:56      字数:4730
  得到她的身体的那个时刻,那个有米黄色裤子和通红的血迹的深夜里,我确实说过了那些令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汗颜的话。
  “我和她一起快速地堕入了深渊。
  “……同事们都看出名堂来了。太多的细节和眼风暴露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无法做到自然,做到若无其事。在同一间大办公室,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关系的改变,是很快就会让别人察觉的。人们开始说一些充满了潜台词的话。人们开始面露一切都明白的坏坏的笑意。人们开始对我喊:‘小彭,去帮小朱老师提水啊。她一个人提水上楼,多辛苦啊。’人们也对小朱老师喊:‘你看小彭老师的衣服多脏啊,不帮他洗洗吗?’人们用这种说话的方式表明他们什么都明白了,你们两位不要装了。
  “不要装了,装不下去了。我们干脆合在一起吃饭了。晚上,我就在九点钟以后上楼去睡。那年月,我身体真有本钱。我每个晚上都来那么两三下。她高兴,她要,她快乐得浑身发抖。
  我们越是疯狂,越是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我们对对方产生了巨大的幻觉。
  “我们在一起,在床上,不断地做爱,忘乎所以。这件事让我们沉醉不已。我们好像要把这一生都挥霍掉。趁早,趁现在,统统都花光。是不是我已预感到这种日子不会长久呢?
  “未婚同居,你晓得,在那个年头是绝对不允许的,是悖德的,尤其在我们那样的封闭落后的山区。那是要命的。所以每天天不亮我就要悄悄地下楼来。我只是和小朱老师一起吃饭。我们吃学校的食堂,有时候也自己烧一点肉吃。小朱老师很会烧肉。我们买了一个煤油炉,就在她的房间里烧肉吃。很快,她的天花板就被熏黑了,还有墙角和蚊帐。
  “就这样,我的停课期满了。我又开始上课了。在我受处分的期间,那些捣蛋的孩子又放肆起来。没有人能弹压他们。他们又开始拿毛竹棍棍捅茅坑里的屁股。经常捅得茅坑里鬼哭狼嚎。那时候,我在接受处分。我懒得管他们。现在我又复课了,我肩膀上重新有了教师的责任了。于是在我们学校的后山坡上,就又不断上演着精彩的喜剧:我拿着竹竿,满山追打着那些小恶棍们。我追上去,把他们掀翻在地,挥动竹竿抽打他们。竹竿在空气里刷刷地响。我的同事们说,他们在办公室里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我完全像一个暴徒。但是他们肯定地说,这个秩序混乱的学校一定需要个把像我这样的暴徒。
  “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我是如何样来追赶他们的。我奔跑,树丛和竹丛像绿色的风一样从我耳旁猛烈地吹过。我跑得真快。我的腿很长。我把手中的竹竿舞得呼呼的响。我叫着,他们也叫着。学校的后山坡上都是这叫声子弹样地射来射去。我记得那些小恶棍们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动着惧怕的光芒。他们绊倒在地上,手护住脑袋,尖叫着‘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我用力地抽打。把他们打得翻来滚去。他们的衣裳上沾满了落叶和泥土。他们尖叫着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但是我晓得,只要我不管事,他们第二天就会照样地敢,照样地胡作非为。他们都是些小衙内。他们什么都不怕,除了我的竹竿和愤怒。”
  他停顿下来,喝了一口啤酒。咂咂嘴,又开始讲起来:
  “一方面,我突然拥有了一个女人,我在她身上获得了绝对的肉体的快乐;另一方面,我仍然过着暴怒的生活。什么事都让我压抑、生气、愤慨。我既快活、又充满忍耐地过着每一天。这段时期,我写了我一生中最多的诗篇。我写得最好的诗歌都是这一时期完成的。这是我的黄金时期。灵感和语言朝我涌来,常常是诗被催成墨未浓。我好像只要完成匆匆忙忙的记录就可以了。我的写作如有神助。我根本无须绞尽脑汁,一切都向我的笔端奔涌而来。那时候,我感觉我是写诗的天才。我傲视群雄,我自认为五百年才能出一个我这样的诗人。我进入到诗歌写作,就忘记了一切。一个人一生中总有个短暂的时期是忘我的。这段时期他只被上帝支配,他的手和他的心。
  “但是我的好日子也和停课一样,很快就要过去。我在冥冥之中也有这个直觉。所以我们加紧时间做爱。我相信她并没有这样的预感。她陶醉不已。她以为她找到了一生的归宿。她的生活朝着一个方向一泻而去。我们做爱。性的快乐大于生活本身,性的快乐屏蔽了其他一切。我们翻江倒海,体味着青春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狂欢。她的眼瞳里闪出了电光。她喜悦得流出了热泪。她跟我说我们要一辈子都是这样。一辈子。我听了心里一惊。这是我没有心理准备的。除了诗歌,没有什么事情我是拿一辈子去丈量、去思考的。
  “我怕她再一次地咬我。她的头朝我肩上靠拢时我就心惊胆战。那一次她咬得太深了,留下了永远的牙痕。我现在都可以拿给你看,老兄,但是你最好莫看。这不是值得我炫耀的徽章。但它留在我肩上,只是证明我的不计后果的孟浪。
  “我上过大学,她念过师专,但我们都是无知的。我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每一次完事之后她都问我,不会有事吧?我说:不会的。我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发虚。我们都在暗暗地祈求菩萨保佑。但愿我们不会遇到倒霉的事。在那样的年头,那样的地方,如果出了事,我们真是要倒大霉了。我们隐隐约约地知道有个什么安全期。但我们管他娘的。我们沉浸在肉体的交欢中。有时候,我脑子里会有一道黑色的闪电。不祥之感会在一瞬之间将我的快乐淹没。我内心里知道,有那么一天,那件事情会要到来。于是我的快乐里掺杂了深深的不安。你知道,诗人的直感都是准确的。”
  他倒吸了一口气。小酒吧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我没有留意这些人。他们与我无关,与今夜无关。他让我想起我曾经也有过的类似经历。我们都年轻过。没有什么快乐是单纯的快乐。这就是生活,让我们始终尴尬的生活。当然,人们并不因此而停止寻欢作乐。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是秋天的一个下午。
  “秋天是收获果实的时节,它同样使我们收获了恐慌和忧烦。
  “那天上午,小朱老师请了假到县城的医院去做检查。因为她的月经推迟了大半个月都没有来。她对我说,她担心是有了。她说得极简洁,而且毫不犹疑,让我一瞬之间感到无比沉重。我们又等待了好几天,仍然没来。我们商量,还是到县城里去做检查。我要同她一起去,她拒绝了。她说你上课,我一个人去。她好像突然一下变得很坚定,无所畏惧。那天清晨,她没吃早饭就去了县城。她是下午回来的。我远远地看见她回来了,我走出办公室,她表情很木,也不跟我搭话,径直上了楼。我追上去,把房门带上,紧张地问她结果怎么样。她看着我,神情异样地看着我,目光闪了一下,然后说:真的有了。
  “我记得我当时一下子蒙了。要说没有思想准备是不确切的。没有预感也不确切。但它终于在我的担心中到来,我还是接受不了。我害怕至极。老兄,我真的害怕至极。我记得我当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畏惧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来,我好不容易恢复过来,颤颤地说了一句话:怎么办呢?
  “那年头,你晓得的,一个未婚姑娘如果去堕胎,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严重,而且丑恶,而且为社会所不容,尤其在我们那个落后封闭的山区。那些麻木、顽固、坚决而又苍老的脸,决不会容许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年头,你晓得的,我对现实又反抗又惧怕。我听到她说,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我们,结婚吧。
  “她不像我感到畏惧和惊悚。我从她的声音里甚至听出了暗怀的喜悦。她将坏事视为了好事。她觉得这样一来我们的关系木已成舟,今后的日子我们就走在一起了。
  “我可不是这么想。我所想的一切后果都是灭顶之灾。我想我已经痛失未来了,今生今世我要困在这个穷山沟里面了,我要过一种和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一样的天一断黑就睡觉的千篇一律的日子了,我再也不能当一个自由的诗人了。我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我能吗?
  “后来,我说:结婚?太早了。我们都还这么年轻。我说: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经济条件也不允许。这是以后考虑的事。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把肚子里的那点不应该的肉做掉。我们想想办法吧。
  “小朱老师,她笑了一声。她笑得很难看,也很难听。她说:这不像你说的话。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是一个靠得住的男子汉。你却说出了这样的话。你让我失望、伤心!你跟我的那个晚上,头一天晚上,你是怎么说的?未必那都是骗人的?你这个流氓!
  “我记得,我们后来吵起来。这是我们在一起之后第一次争吵。到晚上,我们还在吵,越吵越凶。她说很快大家都会晓得这件事。如果我们现在打结婚报告,从学校到县教育局再到县民政局,我们把婚姻登记了。一切就会合理合法。不会受处分,不会被开除,不会被别人指背脊骨,不会受别人的白眼。一切都会顺顺当当地过去。她在县城里已问过了她的同学,了解了婚姻登记的全过程。‘我们不要吵了。’她喊着我的名字,说:‘我们结婚吧。’
  “她还说:反正,我死也是你的人了!她说她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了,你也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了。‘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我冲到门口,又折回来。我反反复复是这样。后来,我蹲在墙角哭了起来。我不晓得我为什么要哭。反正我就是那么样地哭起来,哭得像个大孩子。
  “她走过来,抱住我的头,把我揽在她的怀里。我一把推开她,哭得更凶。我觉得这是一桩冤案。是我们的青春制造的冤案,是激情、力比多还有天真和幻想制造的冤案。我被它毁了,彻底毁了。我被我自己毁了,还有我自己身上的那条东西。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在她那里。我下楼来了,差点儿摔在楼梯上。外边没有星光,昏天黑地,我自己也没有星光,昏天黑地。
  “一连好几天,我铁着脸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我也不去追打那些顽皮的小家伙了。我只要一天不修理他们,他们就会故态复萌。茅坑那边又有人发出惨烈的尖叫了。
  “我的同事们发现了我的不正常。他们猜到我和小朱老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们不了解它的严重程度。他们可能觉得年轻的恋人之间总是有些沟沟坎坎要过的。他们沉默,并且表示理解。他们只是诧异我的情绪反差太大了。这个人,怎么这么难看呢?
  “在那好几天里,我不晓得是跟自己赌气还是跟小朱老师赌气,或者是跟所有的人赌气。我不说话,铁着脸,发着呆,望着窗子外头秋天的群山。天很蓝,很远,有白云飘来飘去。那些山峦一层一层,像铁桶似的把我的生活围了起来,紧紧地围在一小块洼地上。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我敏感,而且痛苦。我觉得我快要完蛋了。小朱老师,我真的爱她吗?我真的能够跟她一起在这样的大山里过完每一个早晨和黄昏吗?我从此再也走不出这种压抑的几乎望不到尽头的生活了吗?……
  “我相信许多人都会指责我这样想是出于自私。我只考虑我自己,而不去考虑小朱。是的,我承认,我没有去考虑她。我考虑的是如何从这件倒霉透顶的事情中走出来。我考虑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可能有点卑鄙,我想摆脱她。我不能受她和她肚子里的那团不应该的肉的控制。我要自由无拘地生活。我根本就没有想过结婚的事情。结婚,在这样的地方结婚,和这里的人结婚,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哑马又停顿了一下,冲我一笑。那笑颜里有一点羞赧。他是为他所说的自私和卑鄙羞赧吗?他起身又上了趟洗手间。我望了望窗玻璃,它映出了我的模糊的面影。我的额头有一块亮光。我的黑暗的眼窝里也跳出一点亮光。我的面影浮在都市的一片灯海里,好像是另一个人,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寄生在这个并不属于他的城市里。他在倾听一个同样不属于这个城市的人的声音,遥远的声音。
  他走出来了,甩着湿淋淋的手,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几把。“我今天谈兴真好。啤酒没有了,”他提醒我,“再来两瓶吧。”
  “……现在很明白的事,当时就是看不懂。小朱老师为何那么渴望和我结婚?是因为委身于我了吗?是因为怀了我们的种子吗?如果是这两条,能不能构成婚姻的合理而牢固的基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