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49      字数:4825
  “那又怎样呢?”
  “来个杉木背箩和一块黑布就可以了。”
  “首先,只有白布。葬修女,全用白的。”
  “白布也成。”
  “您这个人,不和旁人一样,马德兰爷爷。”
  这种幻想也只不过是苦役牢里的一种横蛮大胆的发明,割风是一向被圈在平静的事物中的,他平日见到的,按照他的说法,“只是修院里的一些磨磨蹭蹭的事儿”,现在忽然有这种奇想出现在他那宁静的环境里,而且要和修院牵涉在一起,他当时的惊骇竟可和一个看见一只海鸥在圣德尼街边溪流里捕鱼的行人的神情相比。
  冉阿让接着说:
  “问题是要从这里偷跑出去。现在这就是个办法。但是您得先把一切情形告诉我。事情怎样进行?棺材在哪里?”
  “空的那口吗?”
  “对。”
  “在下面,所谓的太平间里。放在两个木架上,上面盖了一块盖棺布。”
  “那棺材有多长?”
  “六尺。”
  “太平间是怎样的?”
  “那是底层的一间屋子,有一扇窗对着园子,窗口有铁条,窗板从外面开关,还有两扇门:一扇通修院,一扇通礼拜堂。”
  “什么礼拜堂?”
  “街上的礼拜堂,大众的礼拜堂。”
  “您有那两扇门的钥匙吗?”
  “没有。我只有通修院那扇门的钥匙,通礼拜堂那扇门的钥匙在门房手里。”
  “什么时候门房才开那扇门呢?”
  “只是在殡仪执事要进去抬棺材的时候,他才开那扇门。
  棺材出去了,门又得关上。”
  “谁钉棺材?”
  “我钉。”
  “谁盖那块布?”
  “我盖。”
  “就您一个人吗?”
  “除了警署的医生以外,任何男人都不许进太平间。那是写好在墙上的。”
  “今天晚上,等到修院里大家全睡了,您能不能把我蒙在那屋子里?”
  “不成。但是我可以把您藏在一间通太平间的小黑屋子里,那是我放埋葬工具的地方,归我管,钥匙也在我这里。”
  “灵车在明天几点钟来取棺材?”
  “下午三点左右。在伏吉拉尔公墓下葬,在天快黑的时候,那地方不很近。”
  “我就在您放工具的小屋子里躲一整夜和整个半天。可是吃的东西呢?我会饿的。”
  “吃的,我送来给您。”
  “到两点钟时,您来把我钉在棺材里。”
  割风朝后退了一步,把两只手上的骨节捏得嘎嘎响。
  “这,我做不到。”
  “这算得了什么!拿一个铁锈,把几个钉子钉到木板里面去!”
  在割风看来好象是荒唐的事,我们再说一遍,在冉阿让的眼里,却是平凡的。冉阿让已走过比这更险的险路。凡是当过囚犯的人都有一套艺术,知道怎样按照逃生的路的口径来缩小自己的身体。囚犯要逃命,正如病人去求医,是生是死,在所不顾。逃命也就是医病。为了医好病,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让别人把自己钉在一个匣子里,当作一个包裹运出去,在盒子里慢慢地争取生命,在没有空气的地方找空气,在连续几个钟头里节约自己的呼吸,知道闭气而不死,这是冉阿让多种惨痛的才能之一。
  其实,棺材里藏活人,苦役犯所采用的这种救急办法,也是帝王所采用的。假使奥斯丹·加斯迪莱约的记载可靠的话,查理五世①在逊位以后,想和卜隆白作最后一次会晤时,便用这种方法把她抬进圣茹斯特修院,继又把她抬出去的。
  ①查理五世是十六世纪德意志皇帝,逊位后出家修道。
  割风,稍稍镇静以后,大声问道:
  “可是您怎么能呼吸呢?”
  “我会呼吸的。”
  “在那盒子里!我,只要想想,已经吐不出气来了。”
  “您一定有一个螺丝锥,您在靠近嘴的地方,随便锥几个小孔,上面的木板,也不要钉得太紧。”
  “好!万一您要咳嗽或打喷嚏呢?”
  “逃命的人从来不咳嗽,也不打喷嚏。”
  冉阿让又加了一句:
  “割风爷,得拿定主意了:或是在这里等人家来捉,或是接受由灵车带出去的办法。”
  大家都见过,猫儿有一种癖性,它爱在半掩着的门边徘徊不前。谁也对猫儿说:“进来!”有些人在半开着的机会面前也一样会有停滞在两种决策中左思右想的表现,冒着让自己被压在陡然截断生路的命运下面。那些过于谨慎的人,浑身是猫性,并且正因为他们是猫,他们遇到的危险有时反而比大胆的人更多更大。割风正是那种具有顾前思后性格的人。可是冉阿让的冷静态度,使他不由自主地被争取过来了。他嘟嘟囔囔地说:
  “总之,除此以外,没有旁的办法。”
  冉阿让接着说:
  “唯一使我担心的事,便是不知道到了公墓怎么办。”
  “这倒正是我放心的地方,”割风大声说,“要是您有把握,让自己能出棺材,那我也有把握让您能出坟坑。那个埋葬工人是个酒鬼,是我的朋友。梅斯千爷爷。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埋葬工人把死人放在坟坑里,而我,我可以把埋葬工人放在我的口袋里。到了公墓怎么办,让我先来告诉您。我们到了那里,天还没有黑,离坟场关铁栅栏的时候还有三刻钟。灵车要一直滚到坟坑边。我在后面跟着,那是我的任务。我衣袋里带着一个铁锤、一把凿子、一个取钉钳。灵车停下来,殡仪执事们兜着您的棺材结上一根绳子,把您吊下去。神甫走来念些经,画一个十字,洒上圣水,溜了。我一个人和梅斯千爷爷留下来。那是我的朋友,我告诉您。总是两件事,要不是他喝醉了,要不是他没有喝醉。要是他没有喝醉,我就对他说:‘我们来喝一盅,趁这时好木瓜酒馆还开着。’我带他去,我把他灌醉,梅斯千爷爷用不着几下子便会醉倒,他是老带着几分醉意的,我为你让他直躺在桌子下面,拿了他那张进公墓的工作证,把他甩下,我自个儿回来。您就只有我一个人要对付了。要是他已经醉了,我就对他说:‘去你的,让我来干你的活。’他走了,我把您从洞里拖上来。”
  冉阿让向他伸出一只手,割风跳上前,一把握住,乡下人的那股热情的确很动人。
  “我同意,割风爷。一切顺利。”
  “只要不发生意外,”割风心里想,“这是多么大的一场风险!”
  五 靠醉酒来保证不死是不够的
  第二天,太阳偏西时,梅恩大路上的寥寥几个来往行人对一辆过路的灵车脱帽①,那灵车是老式的,上面画了骷髅、大腿骨和眼泪。灵车里有一口棺材,棺材上遮着一块白布,布上摊着一个极大的十字架,好象一个高大的死人,向两边垂着两条胳膊,仰卧在那上面。后面跟着一辆有布帷的四轮轿车,行人可以望见那轿车里坐着一个穿白袈裟的神甫和一个戴红瓜皮帽的唱诗童子。两个灰色制服上有黑丝带盘花装饰的殡仪执事走在灵车的左右两旁。后面还有一个穿着工人服的瘸腿老人。送葬行列正向伏吉拉尔公墓走去。
  ①欧俗,看见灵车走过的人都肃然脱帽。
  从那老人的衣袋里,露出一段铁锈的柄、一把钝口凿和一把取钉钳的两个把手。
  伏吉拉尔公墓,在巴黎的几个公墓中是独特的。它有它的特殊习惯,正如它的大车门和侧门在附近一带那些死记着古老字眼的老人们的嘴里还叫做骑士门和行人门一样。我们已谈过,小比克布斯的伯尔纳-本笃会的修女们获得许可,可以葬在一小块划开的坟地上,并且可以在傍晚时下葬,因为那块地在过去原是属于她们修院的。埋葬工人,为了这个缘故,在夏季的傍晚和冬季的黑夜如果还得在坟场里工作,就必须遵守一条特殊的纪律。当年巴黎的各个公墓都得在太阳落山时关上大门,那是市政机关的规定,伏吉拉尔公墓,和其他公墓一样,也得遵守。骑士门和行人门是两道紧靠着的铁栏门,旁边有个亭子,是建筑家贝隆内修建的,里面住着公墓的看门人。因此那两道铁栏门,毫不留情,必须在太阳落到残废军人院圆顶后面去时双双闭上。假如有个埋葬工人,到时候还不能离开公墓,他就只有一个出门的办法,那就是凭他那张卡片,殡仪馆行政部门填发的埋葬工人工作证。在门房的窗板上,挂着一个类似信箱的匣子。埋葬工人把他的卡片丢在那匣子里,门房听到了卡片落下的声音,拉动绳子,行人门便开了。假如那埋葬工人没有带他的卡片,他就得说出自己的姓名,那门房,有时已经躺在床上,而且已经睡着,也得爬起来,走去认清了那个埋葬工人,这才拿出钥匙来开门;那埋葬工人可以出去,但是得付十五法郎的罚金。
  这个公墓,由于它那些不合常规的规定,影响了行政上的管理。它在一八三○年过后不久便被取消了。巴纳斯山公墓,也叫东坟场,接替了它,并且接管了伏吉拉尔公墓那家官商合营的著名饮料店,那饮料店的房顶顶着一个画在木板上的木瓜,店面在转角处,一面对着客座,一面对着坟墓,招牌上写着:“好木瓜”。
  伏吉拉尔公墓可以说是一个枯萎了的公墓。它没落下来了,它被苔藓侵袭又被花卉遗弃。大户人家都不大乐意葬在伏吉拉尔,免得寒酸相。拉雪兹神甫公墓①,恭喜恭喜!葬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就象有了红木家具一样。那地方给人一种华贵的印象。伏吉拉尔公墓是个古色古香的园子,树木是按照法国古老园林格局栽植的。一条条笔直的小路,两旁有冬青、侧柏、枸骨叶冬青、古老的坟冢在古老的水松下面,草很高。入夜一片悲凉气象。有些景色极其阴森。
  ①拉雪兹神甫(PèreALachaise),法王路易十四的忏悔神甫,他在巴黎东郊有块地,一八○四年改为公墓,并以他的名字命名。
  那辆盖了一块白布和一个黑十字架的灵车走进伏吉拉尔公墓大路时,太阳还没有下去。走在车子后面的那个瘸腿老人便是割风。
  受难嬷嬷被安葬在祭台下面的地窖里,珂赛特被送出大门,冉阿让溜进太平间,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发生任何阻碍。
  我们附带说一句,把受难嬷嬷埋葬在修院祭台下这件事,在我们看来完全是无足轻重的。那种错误似乎也无悖于为人之道。修女们办妥这件事,她们不但没有感到慌乱,反而觉得心安理得。在修院里,一般所说的“政府”,只意味着当局的干预,这种干预总是成问题的。首要的是教规,至于法律,慢慢再看。人呀,你们高兴订多少法律,尽量去订你们的,但是请你们都留给自己使用吧。对人主的贡献从来就只能是对天主的贡献的剩余。王子在理性面前也一文不值。
  割风得意洋洋地跟着那灵车一步一拐。他那双重秘密,他那对孪生的诡计,一个是和修女们串通的,另一个是和马德兰先生串通的,一个是向着修院的,另一个是背着修院的,都一齐如了愿。冉阿让的镇静是种具有强大感染力的镇静。割风不再怀疑是否成功这件事了。剩下来要做的事都算不了什么。两年以来,他把那埋葬工人,忠厚老实的梅斯千爷爷,一个脸胖胖的老好人,灌醉过十次。对梅斯千爷爷,他一向把他当作掌中物,随意摆布。他常把自己的意志和奇想当作帽子似的强加在他的头上。梅斯千的脑袋总迁就割风的帽子。割风自信有绝对的把握。
  当行列转入那条通向公墓的大路时,割风,心里痒痒的,望着那灵车,搓着一双大手,细声说:
  “这玩笑开得可不小!”
  忽然,那灵车停住了,大家已经走到铁栏门。得交验掩埋许可证。殡仪馆的一个人和那公墓的门房会了面。交涉总得使大家等上两三分钟,正在交涉的时候,有个人,谁也不认识的,走来站在灵车后面割风的旁边。这是一个工人模样的人,穿一件有大口袋的罩衣,胳肢窝里夹着一把十字镐。
  割风望着那个阳生人。
  “您是谁?”他问。
  那个人回答:
  “埋葬工人。”
  假如有个人当胸受了一颗炮弹而不死,他的面孔一定会和割风当时的面孔一个样。
  “埋葬工人?”
  “对。”
  “您?”
  “我。”
  “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爷爷。”
  “从前是的。”
  “怎么!从前是的?”
  “他死了。”
  割风什么都料到了,却没有料到这一着,没有料到埋葬工人也能死。那却是事实,埋葬工人一样会死。人在不断替别人挖掘坟坑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