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49      字数:4964
  三 纯贞嬷嬷
  大致过了一刻钟。院长走回来,去坐在椅子上。
  那两个对话的人仿佛各有所思。我们把他们的谈话尽量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
  “割爷?”
  “崇高的嬷嬷?”
  “您见过圣坛吧?”
  “做弥撒和日课时我在那里有间小隔扇。”
  “您到唱诗台里去工作过吧?”
  “去过两三次。”
  “现在我们要起一块石头。”
  “重吗?”
  “祭台旁边那块铺地的石板。”
  “盖地窖的那块石板吗?”
  “对。”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有两个男人。”
  “登天嬷嬷会来帮助您,她和男人一样结实。”
  “一个女人从来也顶不了一个男人。”
  “我们只有一个女人来帮您忙。各尽所能。马比容神甫根据圣伯尔纳的遗教写了四百十七篇论文,梅尔洛纽斯·奥尔斯修斯只写了三百六十七篇,我绝不至于因此就轻视梅尔洛纽斯·奥尔斯修斯。”
  “我也不至于。”
  “可贵的是各尽自己的力量来工作。一座修院并不是一个工场。”
  “一个女人也并不是一个男人。我那兄弟的气力才大呢!”
  “您还得准备好一根撬棍。”
  “象那样的门也只能用那样的钥匙。”
  “石板上有个铁环。”
  “我把撬棍套进去。”
  “而且那石板是会转动的。”
  “那就好了,崇高的嬷嬷。我一定能开那地窖。”
  “还会有四个唱诗嬷嬷来参加你们的工作。”
  “地窖开了以后呢?”
  “再盖上。”
  “就这样吗?”
  “不。”
  “请您指示我得怎么办,崇高的嬷嬷。”
  “割爷,我们认为您是信得过的。”
  “我在这儿原该是有活就干的。”
  “而且您什么都不要说出去。”
  “是,崇高的嬷嬷。”
  “开了地窖以后……”
  “我再盖上。”
  “可是在这以前……”
  “得怎样呢,崇高的嬷嬷?”
  “得把件东西抬下去。”
  说到此,大家都沉寂下来了。院长好象在踌躇不决,她伸出下唇,噘了一下嘴之后就打破了沉默:
  “割爷?”
  “崇高的嬷嬷?”
  “您知道今天早晨有位嬷嬷死了。
  “我不知道。”
  “难道您没有听见敲钟?”
  “在园子底里什么也听不见。”
  “真的吗?”
  “叫我的钟,我也听不大清楚。”
  “她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死的。”
  “而且,今天早上的风不是向我那边吹的。”
  “是那位受难嬷嬷。一个有福的人。”
  院长停住不说了,只见她的嘴唇频频启闭,仿佛是在默念什么经文,接着她又说:
  “三年前,有个冉森派①的教徒,叫贝都纳夫人的,她只因见到受难嬷嬷做祷告,便皈依了正教。”
  ①冉森派是十七世纪荷兰天主教反正统派的一支,被罗马教皇英诺森十世斥为异端,下谕禁绝,但各国仍有不少人信从。
  “可不是,我现在听见报丧钟了,崇高的嬷嬷。”
  “嬷嬷们已把她抬到礼拜堂里的太平间里了。”
  “我知道。”
  “除了您,任何男人都不许也不该进那间屋子的。您得好好留意照顾。那才会出笑话呢,假如在女人的太平间里发现一个男人!”
  “出出进进!”
  “嗯?”
  “出出进进!”
  “您说什么?”
  “我说出出进进。”
  “出出进进干什么?”
  “崇高的嬷嬷,我没说出出进进干什么,我说的是出出进进。”
  “我听不懂您的话。您为什么要说出出进进呢?”
  “跟着您说的,崇高的嬷嬷。”
  “可是我并没有说出出进进。”
  “您没有说,可是我是跟着您说的。”
  正在这时,钟报九点。
  “在早晨九点钟和每点钟,愿祭合上最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院长说。
  “阿们。”割风说。
  那口钟敲得正凑巧。它一下打断了关于出出进进的争执。
  如果没有它,院长和割风就很可能一辈子也纠缠不清。
  割风擦了擦额头。
  院长重新默念了一小段,也许是神圣的祈祷,继又提高嗓子说:
  “受难嬷嬷生前劝化了许多人,她死后还要显圣。”
  “她一定会显圣的!”割风一面说,一面挪动他的腿,免得后来站不稳。
  “割爷,修院通过受难嬷嬷,受到了神的恩宠。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象贝律尔红衣主教那样,一面念弥撒经,一面断气,在魂归天主时口中还念着‘因此我作此贡献。’不过,受难嬷嬷尽管没有得到那样大的幸福,她的死却也是非常可贵的。直到最后一刻,她的神智还是清楚的。她和我们谈话,随后又和天使们谈话。她把她最后的遗言留给了我们。要是您平日更心诚一些,要是您能待在她的静室里,她只消摸摸您的腿,您的病就好了。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大家感到她在天主的心里复活了。在她的死里我们到了天国。”
  割风以为那是一段经文的结尾。
  “阿们。”他说。
  “割爷,我们应当满足死者的愿望。”
  院长已经拨动了几粒念珠,割风却不开口。她接着说:
  “为了这个问题,我请教过好几位忠于我们救世主的教士,他们全在宗教人事部门担任职务,而且还都是有辉煌成绩的。”
  “崇高的嬷嬷,从这儿听那报丧钟比在园子里清楚多了。”
  “而且,死者不是一个女人,这是位圣女。”
  “就和您一样,崇高的嬷嬷。”
  “她在她的棺材里睡了二十年,那是我们的圣父庇护七世特别恩准的。”
  “就是替皇……替波拿巴加冕的那位。”
  对象割风那样一个精明的人来说,他这次的回忆是不合时宜的。幸而那位院长,一心想她的事,没有听见。她继续说:
  “割爷?”
  “崇高的嬷嬷?”
  “圣迪奥多尔,卡巴多斯的大主教,曾经嘱咐人家在他的墓上只刻这么一个字:Acarus,意思是疥虫,后来就是那么办的。这是真事吗?”
  “是真的,崇高的嬷嬷。”
  “那位幸福的梅佐加纳,亚基拉修院院长,要人把他埋在绞刑架下面,后来也照办了。”
  “确是那样办的。”
  “圣泰朗斯,台伯河入海处港口的主教,要人家把插在弑君犯坟上的那种标志,刻在他的墓石上,希望过路的人都对他的坟吐唾沫。那也是照办了的,死者的遗命,必须遵守。”
  “但愿如此。”
  “伯尔纳·吉端尼出生在法国蜜蜂岩附近,在西班牙图依当主教,可是他的遗体,尽管卡斯蒂利亚国王不许,但仍按他本人的遗命运回到里摩日①的多明我教堂。我们能说这不对吗?”
  ①里摩日(Limoges),法国中部的一个城市。
  “千万不能,崇高的嬷嬷。”
  “这件事是由普朗达维·德·拉弗斯证实了的。”
  几粒念珠又悄悄地滑了过去,院长接着又说:
  “割爷,我们要把受难嬷嬷装殓在她已经睡了二十年的那口棺材里。”
  “那是应当的。”
  “那是睡眠的继续。”
  “那么,我得把她钉在那棺材里吗?”
  “对。”
  “还有殡仪馆的那口棺材,我们就把它放在一边吗?”
  “一点不错。”
  “我总依照极崇高的修院的命令行事。”
  “那四个唱诗嬷嬷会来帮您忙的。”
  “为了钉棺材吗?用不着她们帮忙。”
  “不是。帮您把棺材抬下去。”
  “抬到哪儿?”
  “地窖里。”
  “什么地窖?”
  “祭台下面。”
  割风跳了起来。
  “祭台下面的地窖!”
  “祭台下面的地窖。”
  “可是……”
  “您带一根铁杠来。”
  “行,可是……”
  “您用铁杠套在那铁环里,把石板旋开来。”
  “可是……”
  “必须服从死者的意旨。葬在圣坛祭台下的地窖里,不沾俗人的泥土,死了还留在她生前祈祷的地方,这便是受难嬷嬷临终时的宏愿。她对我们提出了那样的要求,就是说,发出了那样的命令。”
  “这是被禁止的。”
  “人禁止,天主命令。”
  “万一被人家知道了呢?”
  “我们信得过您。”
  “呵,我,我是您墙上的一块石头。”
  “院务会议已经召开过了。我刚才还和参议嬷嬷们商议过,她们还在开会,她们已经作了决议,依照受难嬷嬷的遗言,把她装殓在她的棺材里,埋在我们的祭台下面。您想想,割爷,这里会不会出现奇迹!对这修院来说,那是多么大的神恩!奇迹总是出现在坟墓里的。”
  “可是,崇高的嬷嬷,万一卫生委贝会的人员……”
  “圣伯努瓦二世在丧葬问题上曾违抗君士坦丁·波戈纳①。”
  “可是那警署署长……”
  “肖诺德美尔,是在君士坦丁②帝国时代进入高卢的七个日耳曼国王之一,他确认教士有按照宗教仪式举行丧葬的权利,那就是说,可以葬在祭台下面。”
  “可是那警署的侦察员……”
  “世界在十字架前算不得什么。查尔特勒修院第七任院长玛尔丹曾替他的修会订下这样的箴言:‘天翻地覆时十字架屹立。’”
  “阿们。”割风说。他每次听见人家说拉丁语③,总是一本正经地用这个方法来替自己解围。
  ①君士坦丁·波戈纳(Constantin Pogonat),七世纪东罗马帝国的皇帝。
  ②君士坦丁(Constance),三○六年至三三七年为罗马帝国皇帝。
  ③“天翻地覆时十字架屹立”原文是拉丁文。
  嘴闭得太久了的人能从任何一种谈话对象那里得到满足。雄辩大师吉姆纳斯托拉斯出狱的那天,由于身上积压了许多两刀论法和三段论法,便在他最先遇到的一棵大树跟前停下来,对着它高谈阔论,并且作了极大的努力,要说服它。这位院长,平日也是沉默得太久了,正如水库里的水受着堤坝的阻挡,不得畅泄,积蓄过满;她立起身来,象座开放了的水闸,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我,我右边有伯努瓦,左边有伯尔纳。伯尔纳是什么?是明谷隐修院的第一任院长。勃艮第的枫丹能见他的出生,那是个有福的地方。他的父亲叫德塞兰,母亲叫亚莱特。他创业于西多,定居在明谷,他是由纪尧姆·德·香浦,索恩河畔夏龙的主教任命为修院院长的,他有过七百名初学生,创立了一百六十座修院。一一四○年他在桑城的主教会议上压倒了阿伯拉尔①、皮埃尔·德·勃吕依和他的弟子亨利,还有一些所谓使徒派的旁门左道。他曾把阿尔诺德·德·布雷西亚②驳到哑口无言,痛击过屠杀犹太人民的拉乌尔和尚,主持过一一四八年在兰斯城举行的主教会议,曾要求判处普瓦蒂埃的主教吉尔贝·德·波雷,曾要求判处艾翁·德·爱特瓦勒,调解过亲王间的纠纷,开导过青年路易王③,辅助过教皇尤琴尼乌三世,整顿过圣殿骑士团,倡导过十字军,他在一生中显过二百五十次奇迹,甚至在一天中显过三十九次。伯努瓦又是什么呢?是蒙特卡西诺的教父,是隐修院的二祖师,是西方的大巴西勒④。从他创立的修会里产生过四十位教皇、二百位红衣主教、五十位教父、一千六百位大主教、四千六百位主教、四个皇帝、十二个皇后、四十六个国王、四十一个王后、三千六百个受了敕封的圣者,这修会并且延绵了一千四百年。一边是圣伯尔纳,一边是什么卫生委员会的人员!一边是圣伯努瓦,一边又说有什么清洁委员会的侦察员!国家、清洁委员会、殡仪馆、规章、行政机关,我们用得着管那些东西吗?任何人见过人家怎样对待我们都会愤慨的。我们连想把自己的尘土献给耶稣基督的权利也没有了!你那卫生委员会是革命党发明出来的,天主得受警署署长的管辖,这时代真不成话。不用谈了,割爷!”
  ①阿伯拉尔(PierreAbélard,1079—1142),中世纪法国经院哲学家、神学家。
  ②阿尔诺德·德·布雷西亚(Arbayd de Bresce,约1100—1155),罗马人民起义领袖,阿伯拉尔的弟子。一一四三年回意大利起义,建立罗马共和政权,一一五五年失败后被绞死。
  ③青年路易王(LouisⅦ,le Jeune,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