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3-02-27 21:47      字数:5224
  对方的头慢慢抬起。王志松吃了一惊。
  一张鲜血横流的脸!
  王志松喘息着,面对自己双拳“创造”的“杰作”,像一个孩子面对自己糊
  涂乱抹成的一幅可怕图画,目瞪口呆,对自己的恐惧超过了对鲜血的恐惧。
  我怎么这样狠?!……
  他的双拳依然紧握着,却开始不能控制地发抖了。
  在那张鲜血横流的脸上,一双不甘屈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他心间一阵悸颤。
  “我不能被你杀死! ……”他望着那张脸喊叫道,“我不能被你杀死! 我死
  了,我母亲和我妹妹,还有那孩子,他们怎么办?!他们如何生活下去?!你这个混
  蛋! ……”
  那双眼睛仍旧那样地瞪着他。
  “你不是要复仇吗? 你他妈的捅我一刀吧! 我可以站着不动,挨你一刀! 但
  你不能杀死我! ……”他继续喊叫,并转过了身去,“你这个混蛋! 你他妈的捅
  啊! 你复仇吧! 你流了多少血,我用多少血还你! ……”
  他身后一点声息也没有。他想象着对方正悄悄爬起来,紧握那把匕首,向自
  己一步步走近。
  他一动也未动。
  “慢! ……”他愤恨地高叫道,“你得让我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 那个和你
  哥哥结婚的姑娘,曾和我在北大荒相爱了整整四年! 我的父亲是铁路上的一名扳
  道工,三年前被火车轧死了。我父亲的单位,为了照顾我们的家庭生活,替我办
  理了返城手续。可是我没返城,我让她顶替我的名义返城了。因为她当时得了严
  重的肝病,我怕她会病死在北大荒。离别的时候,我要求她等我三年。三年后,
  我仍无返城的希望,她可以与别人结婚。她答应了。我们彼此立下了誓言:三年
  内,谁背叛了我们的爱情,另一方,将在对方的婚礼上送去一架花圈,表明我们
  爱情的死亡,也是对背叛爱情的一方的惩罚! 我为她留在北大荒! 我心中只有她
  一个姑娘,我拒绝过三个姑娘真诚的求爱,我几乎天天做梦都在想她! 别人嘲笑
  我,说我想她快得了精神病。我日日夜夜盼望着有一天能够返城,和她结婚,作
  一个无比爱自己妻子的丈夫。可是如今我返城了,她竞和你的哥哥结婚了! 我们
  分别才两年多她就变了心! 我恨她! ……”
  他胸膛里一股风暴在呼啸,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他期待着背后挨一刀。
  却经久没感觉到什么。
  “你他妈的捅吧! ……”他忍耐不住,猛地转过了身。
  对方已不知何时走掉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还有那把匕首。
  一列载着圆木的火车驰过。
  他从地上抓起匕首,发泄地朝火车抛去。匕首扎在圆木上,被火车带走了。
  车头喷出的雾气,将他笼罩住……
  第五章
  1
  七号病房四张床。她的床靠窗。
  她对面,是一位老年妇女。斜对面,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姑娘对面,
  是市民政局的一位中年女干部。
  那姑娘是七号病房的“三朝元老”。没有什么非住院医治不可的病,不过是
  将医院作为“避难所”——姑娘自己的说法。
  “吵过架后,我就不去上班,住到医院里来了。我爸爸亲自坐小汽车陪我来
  的。医生在我的诊断书上写的是:情绪受刺激引起精神状态不佳,待观察。我爸
  爸认识那个医生。我们科长看到诊断书,吓坏了,怕我得精神病。我才不会得精
  神病呢! 他拎着水果和罐头几次到医院来看我,当面向我赔礼道歉,向我爸爸作
  检讨。
  我一想,总得给他个台阶下呀,又住了几天,就出院了。出院不几天,工作
  就调动了。我对他说:‘你早给我调工作,我也少住一次院啊! ’……“
  她一边剥橘子皮,一边洋洋得意地对三个同病房的人讲她的住院史。
  她第二次住院,是因为烫了一次发,自觉发型不美,羞于见人,住到医院里
  来,等头发长些,发卷散些,可以另做发型再出院。医生在她的诊断书上写的是
  :胃出血。当然还是她爸爸认识的那位医生的高明诊断。
  这一次住院,是为了爱情。一个使她厌烦了的小伙子,仍苦苦地追求她。她
  便又躲避到医院里来了。
  “哼,我对他已经腻味透了! 他再不识时务,我就让我爸爸找公安局的人把
  他逮起来! 不过我有点不忍心这么做就是了。我和他总算好过,他为我浪费过不
  少感情,我还是挺讲感情的……”她塞入口中一瓣橘子,作出一种媚态,自信那
  种样子很可爱很迷人。
  护士每天按时给她送来小半杯橙黄色的药汤。不知是医治胃病的,还是滋补
  感情亏损的。
  其实,她住在医院里,也不能够清心寡欲。每天都收到信,每天都寄出信。
  收到的信,连拆也不拆,就撕碎扔在纸篓里了。而寄出的信,都是每晚趴在床上,
  用被角掩挡着写的,怕同病房的人看到一个字。
  “姑娘,你积点德,早几天出院吧! ”那老年妇女,待她将橘子一瓣瓣吃完
  后,看着她慢声慢语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姑娘挑起了眉。
  “走廊里还躺着一个小学教员呢,就等你出院她才能住进病房啊! ”
  姑娘生气了,将手中的橘皮朝地上一摔,随后往病床上一躺,拖着腔调说:
  “要积德你自己积德,你自己立刻出院啊! ”
  那位一向不多说话的民政局的女干部插言道:“医院不是旅馆,这点儿常识
  你都不知道? ”
  姑娘腾地坐起,刚要反唇相讥,护士走进来,递给她一封信,揶揄道:“娟
  娟,福音书来了,快祷告一番吧! ”
  姑娘一接信在手,便迫不及待地拆,看了片刻,笑逐颜开,瞥那老年妇女一
  眼,哼了一声,“啦啦啦,啦啦啦”地唱着飘出了病房。
  一会儿,走廊里传来她打电话的声音:“妈妈,我是娟娟呀,他到底给我回
  信啦! 不是小李……我为彻底把他蹬了,才避到医院里来的嘛! 是小孙……他到
  底放下架子,给我的回信可真……妈妈我太幸福太快乐了! ……”接着一阵咯咯
  的笑声。
  “竞有将女儿宠惯到这种地步的父母! ”中年女干部自言自语,摇了摇头。
  那老年妇女下了病床,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徐淑芳两眼呆呆地望着屋顶,嫉妒地想:我要是也能有个地方可以随时躲避
  命运该多好啊!
  那姑娘回到病房,甩掉拖鞋,钻进被子,从床头柜里又拿出个橘子,一边剥
  一边重看那封给她带来幸福和快乐的厚厚的信。
  “我们邻居一个当爸的,儿子返城了,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盅酒,结果呢,
  脑溢血死了,这才叫乐极生悲呢! ”老年妇女似乎没话找话地对女干部说。
  女干部无言一笑。
  “你说谁乐极生悲?!”姑娘将被子猛一掀,坐起在床上,怒视老年妇女。
  “姑娘,我也没说你呀! 我这不是没话说,觉着怪闷的,想找个什么话题说
  嘛! 再说那是真事儿,也不是我胡乱编排的,拐弯抹角挖苦人,我没那本事! …
  …”老年妇女慢言慢语地解释,显然的确不是在挖苦那姑娘。
  “你就是说的我! 你当我听不出来啊! ”姑娘看样子非要大吵一架不可了。
  “你呀姑娘,让你到农村去插几年队,到北大荒去呆上八年十年的,你就不
  会没病装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蛮不讲理了! ”老年妇女仍旧慢言慢语地说。
  “哼,再搞十次上山下乡运动也轮不到我头上。我命好! 你白咒我! ”姑娘
  冷笑。
  “不是你命好,是你有个好爸爸! ”女干部尖刻地讽刺。
  徐淑芳闭上了眼睛。
  这病房,有了这姑娘,没了平静。
  她真是一天也不愿在这种环境里呆下去了。
  那姑娘的每一句话,每一动作,每一姿态,每一表情乃至每一眼神,都使她
  无法忍受。就像一个人无法忍受一只扑扑棱棱的蛾子。
  她太需要安宁了。不是为了思考或回忆,她什么都不愿思考,什么都不愿回
  忆。她需要安宁,需要绝对的安宁,乃是企图在安宁之中忘记自己的存在,将麻
  痹的心灵销蚀在时间里。
  那姑娘听了女干部的话,矛头一转,语势压人地说:“别自找没趣啊! 我看
  你大小是个干部,才敬你三分;你要是再跟我过不去,可别怪我骂你! ”
  女干部淡淡地说:“老百姓的街谈巷议,你应该汇报给你那位好爸爸听听。”
  “你?!……”一块橘子皮飞来,没打着女干部,打在窗子上,落到徐淑芳脸
  旁。
  她没睁开眼睛。
  她闻到了一股清馥的橘香。
  几年没吃过橘子了? 八年了? 还是九年了? 她几乎已经忘了世上还有橘子这
  种好吃的东西……
  她深深吸一口气。
  护士推开门,站在病房门口,大声说:“主任医生来查房了! ”
  主任医生,一位戴眼镜的、半秃顶的、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迈着很稳健的
  步子走入病房,首先在老年妇女的病床前站住,问:“感觉病情好转些了吗? ”
  “好多了,好多了呀,大夫,让我出院吧! ”她请求地说。
  “出院? 那可不行。您老至少还得再住半个月。”主任医生将病历夹朝身后
  一背,不容商量地回答。
  “哎呀呀我的好大夫,半个月我可再住不起了啊! 小儿子待业整整三年了,
  连个临时工作也找不到,大儿子又返城了,也待业。
  俩儿子都整天满市奔走拉小套呢! 再说,我又不享受公费医疗,俩儿子还挺
  有孝心的,隔三天五日的总要买点东西来看我,他们靠拉小套才能挣几个钱呀?
  我都六十多岁了,治好了病又能再活几年? 大夫你就让我出院吧! ……“
  主任医生有耐性地听着,直至她闭上了嘴,忧愁地望着他不再说什么,才回
  答:“有病就得治啊! 您老别操那么多心了。我的两个女儿,也刚返城,也在待
  业……‘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还面包牛奶呢,那不到了共产主义了? 我还能活到那时候哇……”老人撇
  了一下嘴,嘟哝着朝墙壁转过身去。
  主任医生对护士说:“病房里空气不好,打开风窗。”望着女干部,又说,
  “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她点了一下头。
  “刚才这位大娘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你们民政局不能救济一下吗? ”
  徐淑芳立刻睁开了眼睛。
  “这……”她沉吟片刻,没把握地说,“像这种情况,全市多极了。比她更
  困难的情况,我们也了解到不少,可是国家每年批给我们民政局的钱很有限……
  这是一个社会问题。”
  “民政局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一方面的社会问题而存在的吗? ”
  “当然……不过……我替这位大娘向局里负责这方面工作的同志说说话吧…
  …”
  2
  “我替这位大娘谢谢你。”主任医生严肃地说。
  老年妇女缓缓翻过身,望着主任医生说:“大夫,您可真是好人啊! ”又望
  着女干部说,“您也是好人,您们俩都是好人! ”
  徐淑芳真想也对女干部提出希望民政局“救济”自己一下的请求,但是她的
  自尊心将这一念头按倒了。她又闭上了眼睛。
  主任医生和民政局的女干部相视微微一笑。
  主任医生转身瞧着那姑娘,问:“你叫郝娟娟? ”
  她故作出非常天真非常可爱的模样,眨了一下眼睛,“嗯”了一声,用手心
  托着一个剥去了皮的橘子递给主任医生:“医生您吃个橘子吧! ”
  “我从来不吃病人的东西。”主任医生冷淡地说。
  “怕传染上病? 我可没病,一点病也没有。”她妩媚地笑着,想博得好感。
  “你没病住到医院里干什么? ”秃顶的主任医生看来对姑娘的妩媚微笑并不
  欣赏,板着脸说,“你立刻收拾东西,立刻出院,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随即
  对站在身旁的护士吩咐道,“十分钟后,你将走廊里那个小学教员安排在这张床
  位。”说罢,不再理那姑娘,走到了徐淑芳的病床前。一
  “伸出手。”他说。
  她从被子底下伸出了一只手。不睁眼。
  “我要你伸出的是另一只手。”
  她将另一只手伸出来,同时将脸转向墙壁。
  “转过脸来,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