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3-02-16 19:56      字数:4830
  “它们只属于你,仅仅属于你。”“但你可以公开它们。”简的心灵和她的肉体都曾交付与我。虽然被我贪婪的目光和双手以及我的激情无休止地把玩过的简的肉体,它们并非是完好无损地与我初次遭遇,但它们带给我的快乐和颤栗却是我30年已逝的春秋里从未有过的。当然,这无关紧要,对我来说,重要的是简的心灵,它们曾毫无遮拦地向我洞开。是的,我是唯一的,唯一的简的心灵的见证人。
  既然我要讲述的是简的故事,那我还是回到我跟简偶然遭遇的那天吧。
  就是那样一个偶然的一天,我由于不知道要去哪里玩,我说过,我已一个人在那间小屋里熬过了几十个夜晚,我走在街上不知道究竟想干什幺,也没有一个心灵导师引导我如何去玩。就这样,我在风和日丽的撒满阳光的大街上闲逛了一整天。
  我穿过无数的人群(我无法确定这些行人是否也像我一样极欲寻找虚构的东西),我把无数个超级豪华的饭店、商厦扔到了身后,我就这样漫无目标但心怀目的地闲逛,直到夜幕降临。后来我乘上了一辆叫“特2 线”的双层巴土。
  我和简就是在这个偶然的一大偶然的夜晚邂逅,在特2 线双层巴士的上层。
  “那位精神病医生进入我的生活,是我满十八岁的三个月后。”
  邂逅简三天以后的一个夜晚,在简的寓所里,简对我说。我们刚刚息止了疯狂的激情,简就那样躺在宽阔的臂弯里。月光泻进来,照在简赤裸的身体上。仅仅注视简的身体,我就会再一次燃起欲望之火。我渴望着再一次被激情、被纯粹的肉体激情淹没。但是我没有动作,我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简的身体。简开始向我讲述她的故事。
  他进入我的生活时,系着真丝领带,头发稀琉,但仍然很有风度。他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傲馒和自我炫耀的口气,以及一种毫无意义的幽默感。他喜欢自称名字,而不是我们通常那样习惯于“我如何如何”。他光顾我的住所第二次起,他就开始不停地带着书来教育我。《洛丽塔》、《热裸》、《阿拉伯宫廷》。他的嘴唇薄而且小,但是,他把它放进我的嘴唇之后,就突然鼓胀起来,弄得我满嘴都是红葡萄酒的味道。他总是一杯一杯地喝着干红,并且设法引诱我喝掉几杯。
  落入肚里的干红让我的肉体也呈现出红色。
  简的声音令我感动,她就那样精炼而又异常乎静地讲述着。一开始我并没有进入她的故事中,我仅仅被她的声音迷住了。此外,简光滑细致的裸体紧贴着我赤裸的皮肤,在月光和微弱的室内灯光交替的光线里,简隆起的臀部距我的鼻子顶端仅仅50厘米左右,它成了虚实两部分。实的部分我刚刚品尝过,虚的部分就像暗夜中想象王国里的沙漠之泉,诱发情欲永恒的干渴。而它近在咫尺,我垂手可得。我禁不住把手放在简裸露的臀部上,它的虚的那部分刚好被我的手盖住。
  我的这个动作让简颤栗起来,我很清楚,那是快乐的颤栗。接下来,我已完全进入简的故事中了。
  随着简所讲的故事的诱人情节,我已入迷。
  他一开始就崇拜我,原因是他不能碰我。后来他崇拜我,是因为他只能碰我。
  他的确给了我纯粹肉体的欢愉,他使我明白怎样品尝这种肉体的快乐。我知道,如果没有秋天的落叶,没有凋零的季节,如果没有心灵的烦燥,我会无限地坠落其中,我身体底下的大理石板是会开始腐蚀的。我的肉体会融为化石。
  头两个星期是很温柔的。他说,他崇拜我那孩子般的身体,崇拜我的不加修饰的脸庞,崇拜我的简洁的头发。他说他会无条件地爱我,他会照顾我,他会打理好一切。他要成为我的父亲、朋友和倩人。事实上,他通常只需充当一种角色,因为就这一种角色已足够填满我们的空间了。
  他带给我某种刺激色倩动力的东西,因为他说他爱我。他把雨天那种湿淋淋的味道带到了我的房间,他还带来了模拟的阳具,那种某些商店里明码标价四五百元的男性生殖器模型,我的身体任他用手擦弄。
  他还经常带来一些植物花卉一类的东西。这些东西从进入我的房间起,就开始腐烂。二十四小时后,叶子缩萎成黑色的硬团,并坠落泥土。尽管我给它们浇水,晒太阳,修剪,但它们从没有生根过。好象它们一碰到他,或一进入我的房间,就中了邪一样。看着这些植物死亡,我就想起了他对我说过的话。他刚到北京的时候,在一所最糟糕的精神病医院里做了两年护士。他说他在之日夏夜里守看病室大门燃烧蒿草驱蚊子,并且不时地要把那些光着身子跑来跑去的精神病人赶回房间睡觉。
  最难忍受的是那些女病人,她们裸露着失去了光泽和弹性的身体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他对我说,他跟第一个妻子结婚以后,有一天她去逛街,他不得不带着孩子去医院值班。“我到医院以后,不能总守着孩子”,他说。“所以,我让他呆在值班室里别动。”他巡房回来的时候,孩子已不在值班室里,他寻着哭声找到病人房间,孩子正躺在一个病人的床上,男男女女儿个精神病人立在一边正拍手笑着。孩子哭着,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瞪着他的爸爸。“我能怎样,”他说。从口袋里拿出一瓶药片给我。“我爱你”,他说,“所以我才这幺做。”
  我一直认为他算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只有怀有爱心的人,才会把他的孩子放置一边不顾,自己去照顾病人。我无法想象,他那双眼睛后面到底藏有多少爱。
  他那双眼睛在做爱达到高潮的时候,会像钻石一样闪光。
  有一天晚上,我跟踪他到了他居住的那所房子,放大胆子爬上一堵高墙,那是一栋很不错的公寓建筑,至少外表上看去是这样。不过,在我脑海里,我看到是另一种情景。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系列黑白电影照片,画面静止;是一张从铁窗里向外呆看的脸。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她头发蓬乱,穿着睡袍。我捂起耳朵,挡住她的尖叫声。他向我说起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想象他是在电影里,走郎里光线很暗,回响着金属的叮当声,那个女人想要用指甲抓他。
  在我童年时代,我父亲夜里查铺的时候,我常常清醒地躺着,脑子里老是想着那些我受到惊吓、感到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情景。现在也是一样。我仿佛闻得到地板上刮去的血迹的味道。我仿佛闻得到人的排泄物的味道,看得见他从每间病房、每间屋子走过的时候,几双手朝他伸去的情景。这些手就像离开了躯体那样在空中舞动,那是些苍白的手,乞求的手,又是精神错乱不祥的手。
  两个星期以后,他的柔情跟他带来的植物花卉发生了同样的变化——变得脆硬,枯萎,完结了。
  他在床上不再抚模我,而是变得像土一样贪婪。我们接吻的时候我开始睁大眼睛;而在别的时候,在他多次把我的手或头拉到他两腿中间的时候,我都拼命闭紧眼睛。
  他继续给我带来杂志和书籍,但是,他总是指望我去抚摸他身体的那个部分,这就使那些书刊黯然失色了。在有些日子里,我觉得我不能。我认为,听他讲故事已经足够。我想象自己成了他的精神分析专家,我不让他看我的脸,掌握了控制他的那种本领。我让他躺在我的长沙发上,把灯光照在他的眼睛里,而我自己待在暗处,待在他碰不到我的地方。有一天晚上,我认为我不能摸他,只好叫他打我,以为他想到这点时他细长白晰的身体就会往后退缩。可是他却非常激动,用身体来摩擦我的大腿。我对他说,疼痛并不能激起我的情欲,但已经为时太晚。
  我拉过被子来裹住赤棵的身体,想把自己包在里面,就像花朵为了保护花辩,在夜幕降临以后要裹成一团那样。
  一开始,他把我横放在他的膝盖上,开始打我的屁股。我顺从地扭着,并把屁股抬得很高,就像过去我父亲喜欢见我的那个样子。接着,他往上移动。拳头像雨点般落在我的背上。有几下痛得厉害,我连睁着眼睛都能看到直冒金花。它像烟火似地撒落在我的全身。就像观看日落,看到它那离别哀伤令人痛心的美丽景色,胸中会感到一阵疼痛,那种痛苦使你喘不过气来。
  在我小小的房间里,敲打的声音是多幺响啊——像是打雷的声音。在那会儿,我不知道我的脸看上去是否就像他的那些“玩具”。
  疼痛净化了我的心灵,到了最后,我的心灵就能像下了一场欢快的大雨以后的城市街道那样呼吸。它冲走了我内心污泥浊水。我看到废弃的食品袋子、报纸、烟头随着滚滚的洪流,淌进了敞开着的排水沟。我前所未有地看清了我床边墙上的每一个凹凸不平的地方。
  接着,他还想打我,我挣扎着,我隐约感到吃惊,发现他并不比我力气大。
  我仿佛从照相机的小孔里看到了这乱成一团的东西:白色的大腿和胳膊。一个抬起的肩膀,一个弓起的背。我用指甲抓他的皮肤。我并不感到害怕,因为我是照相机后面的那个女孩,正在调整焦距,柏一个特写镜头,一张很难到手的快照,选一个有意思的角度。大理石般的肢体扭滚在乱七八糟的床上。他的脸紧张得变了形。他已经气喘吁吁,而我呢,我根本没在喘气。我知道,要是我摸他的头发,他把手伸起来的时候会是湿漉漉的,并不是沾上了因为做爱用劲而流出的令人愉快的汗水,而是别的东西。这种东西闻起来像是医院里的味道,一家没有用消毒剂来掩盖真实气味的医院里的味道。
  他把我的脸按到他大腿上,说来也怪,这倒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虽然那条大腿就属于俯过身来打我的那个人。他用手戳我的背,我吸着他皮肤上那股柔和的香皂味。就是这只手,他用来安慰哭泣的病人,用来为病人写治疗记录:就是这只手,第一次碰我时不好意思得发抖。击打的声音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特别响亮。从来没有哪个声音听上去是那幺响亮,那幺富有特色。我也从来没有感觉到离开自己是那幺遥远,即使吃了他的药片也没有这种感觉。
  我仿佛在遥远的地方,他的大腿摩擦在我的脸颊上像沙滩一般粗糙。声响像是黄金那样熔化,像漫长的周未那样消逝了。我想起了在往往快要发生什幺的深夜,雨水沿着我父亲浴室外面的排水管哗哗而下。我想起了小提琴发出的优美乐声。充足的阳光从窗户外射进来,我就是那个小女孩,头发上系着一条粉红色的缎带,穿着一件带花边的衣杉……
  他打完以后,我已经吓得两手冷汗,他开始安抚我的恐惧。他说,我们打架的时候,我的脸上充满了仇恨,显得特别冷感。他说,他在打我的过程中,使自己摆脱了对我的迷恋,剥掉了我的神秘外衣。他把我打得较有人情味。他说,他看到我感到害怕,就更加怒气冲冲。他渴得想喝我潮湿的两手汗水,并愿意干任何事情,以便流出更多的那种湿漉漉的东西,这样他就可以把它舔掉,以解他的舌头之渴。
  我明白了,由于打第一下的时候我没有流血,他的爱心就变成仇恨。我清楚了,要是我真的娇嫩脆弱,我会粉身碎骨,我会象薄薄的海贝那样迸裂,流淌出玫瑰花里那种浓浓的甜甜的浆汁。
  临走之前,他把他的嘴唇贴在我的嘴居上。他睁大眼睛对我说,要是我告诉别人,那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我杀了。
  他既然已经走了,我就朝我两个乳房中间看了一眼,只见另一种花正在成长:那是一种大堆星星点点的野草莓般紫红色的皮疹,模样很像种子。我不知道,当我们痛得置自己的身体于不顾的时候,害怕是否就是以这种方式自行消除的。
  在特2 线上遭遇简后的第三天夜晚,我们就开始了我们之间漫长而又短暂的情欲生涯。我和简几乎每个夜晚都在一起。我们疯狂地做爱,最大限度地消耗我们的激情。当然,我们不仅仅是做爱。除了做爱(它所能消磨掉的时间终归是有限的),我们彼此相互倾诉聆听,就像我们坦白的裸体一样,我们彼此敞开心扉。
  我们发现,我们都是对方最好的聆听者。生命在废弃和空寂中流逝,我们一点都不在意。直到两年后,简离开大陆,离开北京,也远离了我。
  简远行之前的一个晚上,我和简乘上了特2 线双层巴士。空旷的巴士上层只有我和简。这是一个夏日夜晚,夜风拂面,清爽宜人。风吹拂起简的头发,我们彼此沉默,心照不宣。这是最后一个夜晚,简将远离我,我们任由生命在废弃空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