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点绛唇      更新:2023-02-04 17:32      字数:4706
  呢。那时候古海被千里之外归化城上空飘动着的祥云召唤着,心里被未来的新奇生活怂恿着,根本不理解张婶的心情,张婶的婆婆妈妈让他觉得腻烦,甚至连应有的同情和怜惜都没有。现在他明白了张婶的嘱托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女人对走归化二十年不得音讯的丈夫用血和泪浸透了的企盼和热忱!而那热忱是用她的全部生命培养起来的,从十四岁嫁到小南顺,二十年过去,她的生命之花正在凋谢!
  本来按祁掌柜的指令,靳掌柜在古海到达驼场后再待三天,向接班人交代工作,就可以乘着古海骑来的那峰骆驼返回乌里雅苏台,在那里等待顺路的驼队相随着再去归化,最后从归化城或坐马车或步行就随他的便了——一直回到他晋中家乡。他一生的旅途算是到了终点站,剩下的事情便只有与家人一起享度晚年了。但是老头子在与古海共同喝了那坛子老酒之后就改变了主意,自作主张决定在驼场上又多待了三天,帮助古海熟悉驼场上的情形。
  六天之后靳掌柜走了。
  驼场的院子是由鹿岩围成,有五六亩大。周围是起伏不断的缓缓丘岗,一丛丛浅绿色的芨芨草在丘岗上散布着。芨芨草开放着白色的浅蓝色的小花,风吹动着花朵闪烁出眩目的光彩。在北方目力所及的地方突出着一座红岩土的小山,孤零零地耸立着,小山上面几乎什么也没长;这是一片干旱的草原,即使在初秋季节,绿色生命的色彩也没把这里的一切覆盖在自己生命的下面。只有在西边的两个丘岗之间,漶漫开来的鸟儿在那片黄绿相间的草地上鸣啭着,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下。总的来说,从北边的红土崖向南伸展,地势呈南低北高的情状,南边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片土地被白色的盐碱地覆盖着,一些颜色非常鲜艳的红色的猪尾巴草像火焰似的燃烧着。猪尾巴草长得最茂盛的中心地带有一个浅水泊子,方圆约有五里。这就是大盛魁的生命线之一的沙尔沁驼场——古海新的生活天地了。
  靳掌柜走后一连好几天,他都骑着一匹小个子的枣骝马在这驼场院子的周围转来转去,熟悉着这里的一切。每天他都想着祁掌柜对他的嘱咐,心里被一种荣誉和责任压迫着觉得又骄傲又沉重。
  古海许多次想起祁掌柜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从归化到乌里雅苏台,别家的驼队要走整整三个月才能到达,可咱大盛魁的驼队只要两个半月就到了?原因在于咱们驼队的骆驼驼种好!驼商驼商,只有骆驼才是咱们的最大本钱。因此沙尔沁驼场子有多么重要你就该知晓了,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把驼场交给你,你要好好地把驼场管理起来,这也是我给你的特别机会。照规矩这驼场坐场的人必须是出了徒做了掌柜并且是在万金账上注了‘己’字的人才能担当的。我这么用你是破了格的。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他预感到自己肯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所以他做什么都信心十足。
  古海很快就顺利地把自己纳入到驼场上的生活中去了。
  每天古海骑着枣骝马与牧工们一起出发,在草原上放马奔跑,去巡视散落在丘岗之间的驼群。两千三百峰珍贵的母驼分三十六群放养着,每一群都由一峰体魄雄健的公驼来率领;所有公驼的额上都绑有一块小镜子,隔着几道山梁一看到有刺目的白光反射出来就知道那里有一群骆驼。这办法也是靳掌柜想出来的。所以尽管牧场很大,驼群很多,但是寻找它们并不困难。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工作便变得越来越轻松起来。许多时间里古海和那些熟练的驼工一样,牵着马在草丛间拣拾驼毛。
  骆驼每年夏秋都要换一次毛,像人脱去沉重的冬装。一峰骆驼一年要掉八斤毛。所有这些驼毛都随风滚落草丛。牧工们把散落的驼毛集中起来,一年一个人能积好几百斤。依驼场规矩,按拣拾驼毛的多寡给牧工奖励。这种奖励历来都以砖茶形式兑现。砖茶在草原上是流通最为普遍的商品,只要你有砖茶,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和别人交换布匹、粮食和牲畜。所以实际上砖茶已经具备了货币的某些性质。在驼场上每个牧工的年工资是十二块砖茶。
  非常有趣的是,驼场上的十二名牧工个个彪悍,可是他们都会用粗糙的大手来编织毛活。用羊腿棒子纺驼绒毛线,随手摘两根结实粗壮的芨芨草茎就织起来。于是那些绒帽啊、袜子啊、手套啊、毛衣毛裤啊……就从他们的手掌下流出来了。离冬天还老远呢,古海就被驼毛的编织物从头到脚装备起来了。他的被子芯也换成了驼肚皮上最细柔的绒毛,贴在身上又绵又软又暖和。
  入冬不久,乌里雅苏台草原下了一场雪,正是狩猎的好时候。古海做着狩猎的准备,决定丢掉老实矮小的枣红马,换一匹硬嚼口,更善跑的马。他已看中了马群中一匹云青马,个头高,胸肌发达。就在古海决定换马的前一天,驼场上发生了一件意外,古海差一点儿在那场事故中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早晨还好好的,古海和驼工们一起巡视了驼群;中午他和胡德尔在雪岗子上围着篝火吃饭,一边谈打猎的事。猛然间从近处的雪岗后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很像打雷,古海抬头看看——天上正飘着稀稀拉拉的大片雪花。正犹豫,坐在对面的胡德尔猛地蹦起来,喊道:“不好……公驼打架啦!”
  胡德尔也没等古海吩咐,就扑向自己的坐骑,眨眼的工夫解开马绊,翻身跃上马背朝雪岗的那一头跑去了。
  等到古海骑着枣红马来到雪岗子上,往下一看,顿时就惊呆了:就见雪岗下至少聚了有五六百峰骆驼,此起彼伏的嚣叫声响成了一片,震荡着,雪尘飞扬,骆驼们都像是发疯了似的互相冲撞着、嘶咬着……
  那两峰领头的公驼在离开驼群一点的地方单独鏖战。公驼平日里拖到膝盖以下的长长的鬣毛此刻全都像狮子似的乍撒起来了,怒睁着的双眼都变得血一样红;白色的沫子随着一阵阵吼叫声从它们的嘴里喷出来;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向对方发动攻击,用自己庞大的身体撞击,拿锐利的牙齿嘶咬,用盆一样大的脚掌踩踏,用口中的白沫喷射……
  古海知道这是发情的公驼子闹事呢。靳掌柜曾经特别向他嘱咐过,平日里驼场上没事的时候是悠闲的,但有两件事千万疏忽不得:其一是母驼生育,要防止驼仔在出生过程中或降生不久死掉。其二就是杜绝骆驼打架,一旦公驼打起来引起混战,会把许多怀胎的母驼弄流产。
  古海在归化待了三年,到乌里雅苏台也有两年了,这些年他看到过无数峰骆驼。而在他的眼里,所有骆驼全都是那么驯顺,它们全都是被人骟掉了生殖器的公驼。眼前的这些驼才是真正自然的骆驼。领群的公驼更具有强烈的自主意识,只要它们觉得自己的群体受到了某种威胁,便会发起威来。
  不管什么原因,这场可怕的混战必须制止。闻讯赶来的牧工们骑着马从四面八方冲向闹事的驼群。他们厉声吼叫着。他们手中的哨棍带着“嗖——嗖”的嘶鸣在骆驼们的头顶上飞舞:许多哨棍同时落在一些骆驼的身上。勇敢的驼工们骑着马冲到搅成一团的驼群中去了。他们试图从中间地带把驼群隔开。但是母驼、仔驼和那些未成年的公驼全都被战乱弄昏了脑袋,在混战中也分不清自己本来是属于哪一个驼群,互相之间都乱踢乱咬乱撞起来。
  不明就里的古海晚到了一步,他骑着枣红马直接冲向那两峰正在殊死搏斗的公驼。危险的情形立刻就出现了:两峰公驼中的一峰看见古海后就停止了攻击,另一峰也撤出战斗。古海以为自己的冲击奏效了,正待松口气时,那峰主动撤出战斗的公驼突然掉转身子把攻击的目标对准了他和他的枣红马。
  以骆驼的简单头脑出发,大概它以为造成战争的根源就是这个骑马的陌生人。怒不可遏的种公驼从体格上要比另一峰更庞大,整个身体像小山似的朝古海压过来。古海感到喷到脸上的沫子热乎乎臊气难耐。还没来及作出反应,公驼已撞着了枣红马,马背上的古海像一粒被射出膛的弹丸飞了出去。
  当古海爬起时,看见枣红马正嘶鸣着打着滚儿,可是还没等摇摇晃晃的枣红马站稳,公驼那庞大的身体就又一次撞了过去。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三次,枣红马就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了。古海亲眼目睹了令人惨不忍睹的一幕:那公驼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一掌踏去踩住枣红马的脑袋,然后将小山似的躯体忽地压下去……随着枣红马的肋骨断裂声响起,黄色的尿液、红色的血液都冒着热气从枣红马的肛门、生殖器以及嘴巴、鼻孔、眼睛和耳朵里流出来。
  在喀尔喀中俄边境上像洪水般泛滥开的走私,严重影响了清朝政府对这一地区边贸的管理,正常的边贸秩序被破坏了,中俄最重要的关贸商埠恰克图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许多来自中国内地的茶叶、丝绸、瓷器和其他日用百货都沿着喀尔喀草原上的荒僻小径越过萨彦岭直接流向俄罗斯国境去了。
  不久,关于喀尔喀草原上的这种严重情况的消息,就通过乌里雅苏台——归化——张家口官家驿道传到了北京。理藩院召集紧急会议,就喀尔喀草原上出现的严重问题进行了讨论,很快形成了一个奏章,上报执掌朝廷实权的西宫太后慈禧。慈禧太后很快就下达了一项命令:决定对出现在喀尔喀草原上的严重走私现象进行严厉的打击!于是北京首先行动起来,最高军事指挥部门——兵部协同刑部和理藩院共同行动,从上至下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镇压。来自官方多方协同的针对边境走私贸易的打击,从东部喀尔喀的中心城市库伦向西推进,其势之迅猛如排天大潮,一直波及到喀尔喀最西部的边境城市科布多。很短时间内,从广阔的喀尔喀草原的各个角落,从中俄界山的萨彦岭的沟汊里捕获到了数以千计的国际走私犯。依照朝廷的指令,对走私犯不加任何审判,就地处决!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数千颗人头滚落就地。腥风血雨在草原上弥漫,恐怖的气氛不但使草原上经商的中国商人战栗,也使草原上的牧民、僧侣以至俄国人都感到无比的震惊。一向平静的草原动荡起来了。
  在乌里雅苏台一个月之内先后处决了三批走私犯,共计一百八十二名,全部是在乌里雅苏台城西北郊外的荒野中执行的。那里本来是一片埋葬失去亲友的死亡商人的野坟岗子,也是一个暂厝棺木的地方。是由商号出钱雇请的一个身有残疾的瘸腿老人看管着的,这位看墓人的责任就是保护那些露天存放的棺木内的尸体不致被野狗和野狼吞噬——这些暂厝的死者全都是内地来的商人,他们的亲友将他们放在这儿是希望有一天能够使他们魂归故里。野坟岗子没有围墙,数百座坟茔稀稀拉拉地散布在方圆将近一华里的丘岗子上,一般的年月里这里总的来说还是平静的,只有遇上干旱的春季,饥饿的狼群和没有主人的野狗才会光顾这里。看墓老人手里有一支破旧的单筒伯勒根猎枪,他就用这支猎枪对付那些袭击棺木的狼群和野狗。
  自从这里连续处决了三批犯人之后,乱坟岗子的平静就被彻底打破了。血腥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狼群,一到夜晚坟岗子周围暗灰色的夜幕上就会闪亮起许多游动的幽绿灯光——狼的眼睛;狼群说暮拷猩影硪恢蹦艹中降诙斓睦杳鳌1环笱芰耸碌氖勘陈衿鹄吹氖逵直焕侨褐匦屡倭顺隼矗侨撼员チ巳巳庵笤诶杳骱蟪纷吡恕?br />
  天亮了,当看墓老人端着猎枪走出小屋时,立刻就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被狼群啃噬过的尸体都被肢解了,胳膊、大腿和拖着辫子的脑袋到处散布着,暴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染着黑色血迹的衣服碎片七零八落地挂在草茎上,像无数肮脏的小旗在风中抖动。到后来狼群就连白天也不肯离开,就守候在坟岗附近的深草中,只等到行刑的部队一撤走,它们就立刻从四面八方冲上来。
  正是暑热的伏天,尸体在一夜之间腐败发臭了,腥风弥散臭气熏天!成百具腐尸所散发出来的臭味充斥在空气中,没有风,低垂的阴云把臭气压迫在了被群山环抱着的乌里雅苏台上空。城里的居民几乎都不能出门了,街道上从早到晚都很少看到有人走动,店铺只是在每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才把护着门窗的挡板摘下来,勉勉强强地接待几个顾客;杂货铺里的香被人们一抢而空,乌里雅苏台这座优美的草原商城几近瘫痪了。
  严酷的杀人运动继续着。一批又一批的商人在军人的刀下身首异处,成了乌城郊外野坟滩里的孤魂野鬼。腥风血雨弥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