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      更新:2023-01-10 19:57      字数:4846
  清醒后,我发现我在盯着一个俯下身来的人。一个拖长的哀怨而歌唱般的声音绝望地重复:〃怎么了?怎么了?〃我看见一张粉脸和修剪利索的粉白胡子。脸上表情充满担忧。
  那声貌属于拉丁文和希腊文的老师,外号布克恩。幸好他没有盘问我为什么会横在地上,为我不用搀扶自己走开而似乎感到满意。他的担忧和助人为乐,给我留下了好心人的印象。这一基本印象维持不变,即便在我们发生冲突的时候。
  布克恩外表时髦,甚至有点戏剧化。通常是深色宽边帽和短斗篷陪伴他的白胡子。冬天在户外衣着极少。远观他仪表堂堂,近看却总是一脸茫然。
  布克恩被慢性关节炎所折磨,明显跛足,而他尽量行动敏捷。他进入教室总是挺戏剧化的,把公文包扔到他的书桌上;紧接着,几秒钟后我们就确切知道其情绪好坏。天气明显地在影响他的情绪。在凉爽的日子,他的课令人愉悦。当低气压盘旋在我们头上而乌云密布,他的课在枯燥焦虑的气氛中爬行,时不时被不可避免的暴怒打断。
  在人的分类中,很难想象除了当老师他还适合干别的。甚至可以说,很难想象拉丁文老师以外的行当。
  在学校的倒数第二年,我自己用心写起现代诗来。同时,我迷上了古老的诗歌。拉丁课从关于战争、元老院和执政官的历史课本进入卡塔拉斯(Catullus)与贺拉斯(Horace)的诗歌。我学到了很多。通过形式,某些东西可上升到另一个层次。毛毛虫的腿消失了,展开翅膀。人永远不要失去希望!
  唉,布克恩永远不会想到我怎么被那些古典的诗章所俘虏。对他来说,我只是个蔫淘的学生,在校刊上发表费解的四十年代式的诗歌——在1948年秋天。他看到我的努力,连同对大写和标点符号的一概回避。他对此义愤填膺。我被看成是野蛮浪潮中的一部分。这样的人对贺拉斯肯定是彻底免疫的。
  在一堂课上,当我们穿过和十三世纪生活有关的一段中世纪拉丁文后,他对我的印象更糟了。那是个阴天;布克恩在受罪,某种愤怒蓄积待发。他突然抛出问题,我回答了。那是我想缓解那压抑气氛的一种条件反射。布克恩大怒,并不止于此,他甚至在期末给予我〃警告〃。那是写给家里的简短评语,以示该学生在拉丁课上的疏忽。由于我的作业分数都很高,这一〃警告〃只能假定针对的是一般性行为,而非拉丁课的表现。
  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我们的关系有所好转。那时我在通过令人兴奋的考试。
  就在那时,贺拉斯的两种诗歌形式,开始找到进入我写作的途径。而我不知道布克恩对此是否在行。古典格律——我是怎么用上它们的?一念之差。我认为贺拉斯是当代的。如此纯真才变得老练。
  ——摘自《记忆看见我》
  十五
  对一封信的回答
  在底层抽屉我发现一封二十六年前收到的信。一封惊慌中写成的信,它再次出现仍在喘息。
  一所房子有五扇窗户:日光在其中四扇闪耀,清澈而宁静。第五扇面对黑暗天空、雷电和暴风雨。我站在第五扇窗户前。这封信。
  有时一道深渊隔开星期二和星期三,而二十六年会转瞬即逝。时间不是直线,它甚于迷宫,如果紧贴墙上的某个地方,你会听到匆忙的脚步和语音,你会听到自己从墙的另一边走过。
  那封信有过回答吗?我不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大海无边的门槛在漂荡。心脏一秒一秒地跳跃,好像八月之夜潮湿草地上的蟾蜍。
  那些未曾回答的信聚拢,如同卷层云预示着坏天气。它们遮暗了阳光。有一天我将回答。在死去的一天我最终会集中思想。或至少远离这儿我将重新发现自己。我,刚刚抵达,漫步在那座大城市,在125街,垃圾在风中飞舞。我喜欢闲逛,消失在人群中,一个大写T在浩瀚的文本中。 (北岛译)
  狄兰·托马斯: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北岛
  一
  1953年11月4日凌晨两点,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独自走进白马酒家(White Home Tavern)。这栋建于1880年的木结构的房子,位于纽约曼哈顿格林威治村附近,是由码头仓库改装的酒吧,过去主要顾客是码头工人。一个多钟头后,他回到附近的旅馆,跟女友丽兹(Liz)说:“我干了十八杯纯威士忌,我想这是纪录了。”然后昏睡过去。早上他醒来感到胸闷,要呼吸新鲜空气。丽兹陪他到白马酒家,他又喝了两杯啤酒,回到旅馆,由于呼吸困难、呕吐、腹痛等症状,请来医生,给他服用大量的吗啡。是夜,不见好转,他被送到纽约一家罗马天主教私立医院,陷入昏迷状态。
  像大多数爱尔兰男人一样,狄兰喜欢酗酒。这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在家,他就会感到安全。他给赞助人卡尔泰妮(Caetani)公主写信时,提到自己酗酒的问题:“我在故乡,在任何我喜欢的地方,我很忙,喝酒一点儿也不可怕,我很好,好极了,快乐且不害怕,尽是那些挺不赖的废话,总之一个傻乐的伙伴只图说个痛快,从来不会变成无益、偶然、丑陋和不幸的行动,有条理的骚乱,清洗中的忧伤,过度的荣耀,我所知道不知道的世界。”而一旦离开家乡,他对酗酒和自我毁灭感到惧怕。正是四次美国之行最终导致他的死亡。
  第一次美国之行是1949年。邀请他去的是美国诗人兼评论家布朗宁(JohnMalcolm Brinnin)。他一直想请狄兰到美国来,当他担任希伯来人青年男女协会的诗歌中心的主任时,终于如愿以偿。狄兰显然被曼哈顿征服了,他写道:“这泰坦尼克之梦的世界,高人云霄的巴比伦,一切难以置信的富裕和陌生。”他很快就找到几家爱尔兰酒吧,最喜欢的是白马酒家,也许因为又昏暗又故旧,让他想起伦敦的酒吧。
  狄兰一系列朗诵获得空前的成功。布朗宁记述了他来美国的头一次朗诵,当时他病得很重,甚至吐了血。但他一上台,“肩膀笔直,坚定地挺胸昂首向前”。他带给美国的是一种全新的朗诵方式。朗诵结束时,全场起立欢呼。另一个目击者认为,普通听众根本不在乎他那些难懂的诗句,狄兰用声音——那痛苦与欢乐的紧箍咒征服了他们。
  由于自己没上过大学,在写给妻子凯特琳(Caitlin)的信中,他承认自己对那些高等学府的畏惧心理:“那类我正要进入的不可知的鬼地方”。但他应付自如,在二十九天中朗诵了十七场,场场爆满,美国听众被顺口独特的魅力震住了。
  在一个女演员的回忆录中,记述了狄兰的,劣迹。她问狄兰为什么来好莱坞。狄兰说,一来他想摸摸金发碧眼的小明星的乳头,再者想见见卓别林。那个女演员满足了他的愿望,先让他用手指蘸香槟消毒摸她的乳房,然后带上他与卓别林和玛丽莲·梦露共进晚餐。而狄兰在饭前就喝醉了,卓别林很生气,把狄兰赶走,他说伟大诗歌不能成为发酒疯的借口。狄兰的答复是在卓别林家门廊的一棵植物前撒了泡尿。
  在美国获得的成功,使他难以拒绝各种诱惑,特别是酗酒。他意识到这一点,但无能为力。第二次美国之行带有更明显的自我毁灭倾向。在亚利桑那州凭吊美国祖先的纪念石前,狄兰在给朋友的明信片上写下墓志铭:
  1952年春在曼哈顿岛我们战死,在对抗美国慷慨大方的英勇之战中。一个叫双麦的美国佬枪杀凯特琳。我被波旁王朝分子剥去头皮。留给你这死后的爱……
  回到威尔士,狄兰的身体逐渐康复,并开始写作。但他们欠了一屁股债,还要养家糊口。在美国朗诵虽收入有限,但白吃白喝,还能多少寄点儿钱贴补家用。狄兰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狄兰第四次来美国。自1949年他开始创作诗剧《牛奶树下》,他花了两三年的工夫才完成。1953年5月他第三次来到美国,在纽约等地上演了《牛奶树下》,引起轰动。成功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欲罢不能。回到威尔士,狄兰度过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夏天,他妻子凯特琳竭力劝阻他再去美国。按一个演员朋友的说法,狄兰曾要跟他借几百镑,他一时拿不出来,否则狄兰就不必再去美国了。狄兰画漫画讽刺自己像“为美元发疯的夜莺”,在寻找“穿湿橡皮雨衣的裸体女人”,为写作为挣钱养家而飞翔。
  在最后的美国之行中,他结识了丽兹并成为情人。丽兹是个结过两次婚的女人,很自信,但和凯特琳的不同之处是,她根本管不住狄兰。狄兰死后,凯特琳给丽兹写信,指责她偷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而纽约人根本无权拥有他的任何部分。
  诗人之死,恐怕和美国酒中放毒品的习惯有关。那是格林威治村吸毒文化的开始,动辄用可卡因和海洛因来控制情绪的好坏。这种毒品与酒精的混合是非常危险的。此外,为了获得最好的表演效果,狄兰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与镇静剂。
  狄兰最后一次朗诵是在纽约市立学院。他的好朋友、威尔士诗人杜德(Ruthven Todd)见证了狄兰的死亡。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11月3日他和另外两个人在旅馆的房间见到狄兰。当时他“极为有趣,忙于发明一个精神分裂症的酒吧,其中他自己是唯一的顾客”。第二天中午,在十八杯纯威士忌后又加上两杯啤酒,他彻底垮了。杜德记得狄兰说的最后一句话:“一个人一不留神就到了三十九岁。”
  白马酒家依在,我几年前在格林威治村的朋友家小住,曾专程拜访过。墙上挂着狄兰在那儿饮酒的照片,出售和他有关的旅游纪念品。这里曾一度成为艺术家聚会的地方,包括小说家诺曼,梅勒,杰克·克鲁亚克,歌手鲍普·狄兰等。据说每年狄兰的忌,这里供应狄兰最后一餐所用的饭菜。诗人之死居然为一个酒吧带来好生意,“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狄兰死于1953年11月9日,年仅三十九岁。由于他是外国人,死因特别,故需要办理认尸手续,由美国的新方向出版社的老板劳夫林(James Laughlin)出面。据劳夫林回忆,在医院停尸房,甲醛味道和甜腻腻的背景音乐混在一起。一个小老头推出一具具尸体,劳夫林在其中认出又青又肿的狄兰。在小老头的指点下,他来到一个窗口,办手续的是一个又矮又小的姑娘。在劳夫林的帮助下,她勉强拼写出名字。问到职业一栏,劳夫林说:“诗人。”这一回答让她困惑:“什么是诗人?”劳夫林说:“他写过诗。”于是小姑娘在表格上写下:“狄兰·托马斯。他写过诗。”
  二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
  催动我绿色的岁月;炸裂树根的力
  是我的毁灭者。
  而我喑哑,无法告知佝偻的玫瑰。
  同一种冬天的热病压弯了我的青春。
  催动水凿穿岩石的力
  催动我鲜红的血液;使波动的溪流枯干的力
  使我的血液凝固。
  而我喑哑,无法告知我的血管
  同一张嘴这样在山泉旁呼吸。
  搅动池水的那只手
  扬起流沙;牵动风的那只手 扯动我的尸布船帆。
  而我的喑哑,无法告知被绞的人
  我的泥土怎样被做成刽子手的石灰。
  时间的嘴唇紧吮泉眼;
  爱滴落又汇聚,但落下的血
  将抚慰她的创痛。
  而我喑哑,无法告知气候的风
  时间怎样在繁星周围滴答出一个天堂。
  而我喑哑,无法告知情人的墓穴
  同一种蛆虫怎样在我的被单上蠕动。
  (王烨 水琴译)
  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催动我绿色的年华;摧毁树根的力
  摧毁我的一切。
  我无言相告佝偻的玫瑰,
  同样的寒冬热病压弯了我的青春。
  催动流水穿透岩石的力
  催动我鲜红的血液;驱使溪流干涸的力
  驱使我的血液凝结。
  我无言相告我的血管,
  同样这张嘴怎样吸干山间的清泉。
  搅动一泓池水旋转的手
  搅动沙的流动:牵动风向的手
  扯动我尸布般的风帆。
  我无言相告那绞死的人,
  我的泥土这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
  时间的嘴唇水蛭般贴紧泉眼;
  爱滴落又相聚,但是流淌的血
  一定会抚慰她的伤痛。
  我无言相告一个气候的风,
  时光怎样围绕星星滴答出一个天堂,
  我无言相告情人的墓穴,
  我的被褥上蠕动着同样的蛆虫。
  (海岸 傅浩 鲁萌译)
  通过绿色的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通过绿色的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也催动我绿色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