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      更新:2023-01-10 19:57      字数:4793
  它已度过八十多个夏天。其木头饱含四倍的欢乐三倍的痛苦。当住这儿的人死了,房子就被重漆一次。死者自己漆,不用刷子,从里边。
  房子后面,开阔地。曾是花园,如今已荒芜。静止的荒草的波浪,荒草的塔林,涌动的文本,荒草的奥义书,荒草的海盗船队,龙头,长矛,一个荒草帝国。
  一个不断抛出的飞去来器的阴影穿过荒芜的花园。这一定和很久前住这儿的人有关。差不多还是个孩子。他的一种冲动,一种思想,一种行动意志般的思想:画。。。。。。画。。。。。。逃脱他的命运。
  那房子像一张儿童画。它所代表的稚气长大,因为某人——过早地——放弃了做孩子的使命。开门,进来!天花板不安,墙内平静。床上挂着有十七张帆的舰船的画,镀金框子容不下嘶嘶作响的浪头和风。
  这里总是很早,在歧途以前,在不可更改的选择以前。感谢今生!我依然怀念别的选择。所有那些速写,都想变成现实。
  一艘汽艇很远,在伸向夏夜地平线的水面。苦与乐在露水放大镜中膨胀。无从真的知道,我们是神圣的;我们的生活有条姐妹船,完全沿着另一条航线。当太阳在群岛后面闪耀。
  (北岛译)
  十一
  驱 魔
  十五岁那年冬天,我被一种严重的焦虑折磨。我被关在一个不发光的黑探照灯里。我从黄昏降临直到第二天黎明陷入那可怕的控制中。我睡得很少,坐在床上,通常抱着本厚书。那个时期我读了好几本厚书,但我不敢肯定真的读过,因为连一点印象都没留下。书是让灯开着的借口。
  那是从深秋开始的。一天晚上我去看电影《虚度光阴》,一部关于酒鬼的影片。他以精神疯癫的状态告终——这悲惨结局今天看来或许有些幼稚。但不是当时。
  我躺在床上,电影在我脑海又过了一遍,像在电影院放的那样。
  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恐怖紧张。什么东西完全占据了我。我身体突然开始发抖,特别是双腿。我是个上发条的玩具,无助地乱蹦乱跳。我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这我从未经历过。我尖叫救命,妈妈赶来。抽搐渐渐消退了。没再回来。可恐惧加重了,从黄昏到清晨一直缠着我。
  我存在的最重要的因素是病。世界变成个大医院。我眼前人类从灵魂到肉体都变了形。光线燃烧,试图拒斥那些可怕的脸,但有时会打瞌睡,眼帘闭上,可怕的脸会突然包围我。
  这一切都无声地进行,而声音在寂静内部穷忙。墙纸的图案变成脸。偶尔墙内嘀哒声会打破寂静。是什么声音?是谁?是我吗?墙的响动是我的病态意愿所致。多么糟糕。。。。。。我疯了吗?差不多。
  我担心滑进疯狂,但一般说来我并未觉得有任何疾病威胁——这是忧郁症中罕见的案例——而正是由病的绝对权力引发的恐惧。像在一部电影中,乏味的公寓内部被不祥的音乐彻底改变,我经历的外部世界变得不同,因为它包括了我对疾病控制的意识。几年前我想做个探险者,如今我挤进一个我根本不想去的未知国度。我发现了一种魔鬼的力量。或者不如说,是魔鬼的力量发现了我。
  最近我读到有关报道,某些青少年由于被艾滋病统治世界的念头所困扰而失去生活的乐趣。他们会理解我的。
  那时候我怀疑所有的宗教形式,我肯定拒绝祈祷。如果危机晚出现几年,我会把它当成唤醒我的启示,如同悉达多(释迦牟尼的本名)的四次遭遇(老者、病人、尸体和丐僧)。我会设法对侵入我的夜的意识的变形和疾病,多一点同情少一点恐惧。可那时,我陷入恐惧,宗教丰富多,彩的解释对我来说还没有准备好。没有祈祷,只有用音乐驱魔的尝试。在那个时期,我开始认真地捶击钢琴。
  母亲目击了那个深秋之夜危机开始时的痉挛。而此后她被完全关在外面。每个人都被排除在外,要谈论那发生的一切太可怕了。我被鬼包围。我自己也是个鬼。一个每天早上去学校在课上呆坐的鬼。学校变成呼吸的空间,我的恐惧在那儿不同。我的私生活在闹鬼。一切颠倒过来。
  而我一直在成长。在秋季学期开始时我在全班最矮的行列,可到了期末我成为最高的之一。好像我在其中的恐惧是一种催植物发芽的肥料。
  冬天快结束了,白日越来越长。如今,奇迹一般,我自己生活中的黑暗在撤退。这一过程是渐进的,我慢慢复原。一个春天的晚上,我发现所有的恐惧已处于边缘。我和朋友坐在一起抽着雪茄讨论哲学。是穿过苍白的春夜步行回家的时候了,我完全没有觉得恐惧在家等待我。
  我依然被裹挟其中。也许是我最重要的经历。而它要结束了。我觉得它是地狱中的炼狱。
  ——摘自《记忆看见我》
  十二
  写于1996年解冻
  淙淙流水;喧腾;古老的催眠。
  河淹没了汽车公墓,闪烁
  在那些面具后面。
  我抓紧桥栏杆。
  桥:一只飞越死亡的巨大铁鸟。
  (北岛译)
  这首短诗只有五行,却写得惊心动魄。开篇时相当宁静:淙淙流水;喧腾;古老的催眠,用流水声勾勒出冰雪消融的景象,声音成为动力推动着诗继续向前:河淹没了汽车公墓,闪烁/那些面具后面,如果说第一行是声音的话,那么第二三行是画面,在这画画中出现了不祥之兆:汽车公墓和面具,汽车公墓即废车场,面具即报废的汽车。自然意象和工:业文明的意象在这里交汇,且在一种相当负面的阴影中。接下去,我抓紧桥栏杆,叙述者终于现身——在桥上。动作的突然性构成了紧张,暴露了叙述者的内心恐惧一一桥:一只飞越死亡的巨大铁鸟。这是个多么强烈的意象,首先在于其准确生动,再者充满动感而更紧迫更具威胁性。桥,这工业文明的象征竟意味着死亡。全诗从淙淙流水到桥,从缓到急,从和平到死亡,从古老到现代,戛然而止。
  我忽然想到传统。托马斯拥有多么丰富的传统资源,自古罗马的贺拉斯到日本的俳句,从瑞典前辈诗人埃克罗夫到现代主义的宗师艾略特,从法国超现实主义的艾吕雅到俄国象征主义的帕斯捷尔纳克。他承上启下,融汇贯通,在一个广阔的背景中开创出自己的道路。
  反观中国现代诗歌,不能不让人感到传统的一再中断。五四运动就是第——次中断,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否定,造成早期白话涛的苍白幼稚。左翼运动的革命文学致使诗歌沦为宣传的工具,是第二次中断。而第三次中断,是〃九叶派〃后中国诗歌的巨大空白。〃今天派〃出现后,代沟纵横,流派林立,恶语相向,互相掣肘,使本来非常有限的传统资源更加枯竭。没有传统作后盾,就等于我们的写作不断从零开始。
  自八十年代初起,大量的西方作品泽介到中国。在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相遇过程中,有一个相当流行的看法,认为现代主义必然是反传统的。我本人就深受这一看法的影响。其实这完全是误解。
  我最近在一次访谈中说:〃这些年在海外对传统的确有了新的领悟。传统就像血缘的召唤一样,是你在人生某一刻才会突然领悟到的。传统博大精深与个人的势单力薄,就像大风与孤帆一样,只有懂得风向的帆才能远行。而问题在于传统就像风的形成那样复杂,往往是可望不可及,可感不可知的。中国古典诗歌对意象与境界的重视,最终成为我们的财富(有时是通过曲折的方式,比如通过美国意象主义运动)。我在海外朗诵时,有时会觉得李白杜甫李煜就站在我后面。当我在听杰尔那蒂?艾基(C;ennady Aygi)朗诵时,我似乎看到他背后站着帕斯捷尔纳克和曼杰施塔姆,还有普希金和莱蒙托夫,尽管在风格上差异很大。这就是传统。我们要是有能耐,就应加入并丰富这一传统,否则我们就是败家子。〃
  十三
  1990年初,我漂流到瑞典,在斯德哥尔摩一住就是八个月。1985年那个令人眩晕的夏天一去不返。我整天拉着窗帘,跟自己过不去。若没有瑞典朋友,我八成早疯了。
  那年我常和托马斯见面。
  一张托马斯在花丛里的照片标明:1990年8月4日。那天早上,我和李笠乘轮船直奔蓝房子,结果坐过了站,被抛在另一个岛上,下一班船要等好几个钟头。李笠说服了一个住在岛上的老头,用汽艇把我们送过去,老头说什么也不肯收钱。
  那天布罗斯基也在。他1972年离开俄国,再也没回去过。几乎每年夏天,他都到斯德哥尔摩住一阵,据说是因为这儿的环境气候最像他的老家彼得堡。我头一眼就不喜欢他,受不了他那自以为是的劲头。此后又见过面,都改变不了这第一印象。布罗斯基对托马斯倒是很恭敬。他曾老老实实承认,他的某些意象是从托马斯那儿〃偷〃来的。
  我们坐在阳光下喝啤酒,懒洋洋的。大家倚在蓝房子的扶手台阶上,用拍立得(Polaroid)照相机轮流拍照。他们的小女儿玛利亚(Maria)帮忙收拾杯盘,她长得很像莫妮卡。他们有两个女儿,都住在斯德哥尔摩。
  李笠、布罗斯基和玛利亚赶傍晚的一班船回斯德哥尔摩,我留下来,住在蓝房子旁边的一栋小木屋里。那夜,我失眠了。树林里的猫头鹰整夜哀号。
  算起来,从那时到托马斯中风只剩下四个月。只有托马斯自己,在1974年发表的唯一一首长诗《波罗的海》预言了这场灾难。8月初,我从瑞典搬到丹麦,临走前跟托马斯夫妇来往最频繁。他们一到斯德哥尔摩,马上打电话过来。和中国人在一起,饭局是少不了的,几杯酒下肚,托马斯总是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高的中国人。〃
  11月初,我在丹麦奥胡斯(Aarhus)刚落脚,托马斯就跟过来朗诵。我像傻子一样,坐在听众中间。现在想起来,那是天赐良机,在托马斯即将丧失语言能力以前。他嗓子有点儿沙哑,平缓的声调中有一种嘲讽,但十分隐蔽,不易察觉。他注重词与词的距离,好像行走在溪流中的一块块石头上。朗诵完了,听众开始提问。有个秃顶男人和托马斯争了起来。我还是像傻子一样,头在瑞典语和丹麦语之间扭来扭去。我从来没见过托马斯这么激动过,他脸红了,嗓门也高了。
  朗诵会后,主持人请我们一起吃晚饭。问起刚才的争论,托马斯只说了一句:〃那家伙自以为有学问。〃我想为一起来听朗诵的同事安娜讨本诗集,他把手伸进书包,孩子似的做了个鬼脸——没了。没了?我有点儿怀疑。没了!他肯定地说。
  一个月后,他拒绝再和任何人争论。听到他中风的消息,我很难过,写了首诗给他,听莫妮卡说他看完掉了眼泪:〃你把一首诗的最后一句/锁在心里——那是你的重心/随钟声摆动的教堂的重心/和无头的天使跳舞时/你保持住了平衡。。。。。。〃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托马斯真的保持住了平衡。
  我第二天一早飞回美国,得早点儿动身回斯德哥尔摩。晚饭吃得早,有鱼子酱、沙拉和烤鱼,餐桌上点着蜡烛,刀叉闪闪。烛光中,托马斯眼睛明亮。莫妮卡时不时握握他的手,询问般地望着他。饭后,我们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正好是晚间新闻。政客们一个个迎向镜头,喋喋不休。莫妮卡和安妮卡笑起来,而托马斯表情严肃,紧盯着电视。一会儿,莫妮卡关上电视,端出她烤的苹果馅饼。我们正有说有笑,托马斯又用遥控器把电视打开。莫妮卡告诉我,托马斯觉得有责任监督那些愚蠢的政客。
  1990年夏天,我的确在蓝房子过夜时失眠,莫妮卡证实了这一点。那么第二天早上干什么来着?对了,我跟托马斯去采蘑菇。我们穿上长筒胶靴,笨拙得像登月的宇航员。走着走着下起雨来,林中小路更加泥泞。托马斯走在前头,用小刀剜起蘑菇,搁嘴里尝尝,好的塞进口袋,坏的连忙吐掉,说:〃有毒。〃
  十四
  拉丁文
  1946年秋天我进了高中的拉丁部。那意味着新的老师,其中最重要的是布克恩(Bicken)。他是我们班的老师,对我的影响远远大于我愿意承认的,当我们个性发生冲突时。
  他成为我的老师以前的几年中,我们有过一两次戏剧性接触。有一天,我迟到了,沿着学校的走廊奔跑。另一个男孩从相反方向猛冲过来。是G,我们邻班的,以专横霸道闻名。我们尖叫着突然停下来,面对面,并无意避免冲突。这突然刹车导致极大的敌意,我们在走廊相持。C抓住时机——他右拳击中我的腹部。我眼前一黑,倒在地板上呻吟。G消失了。
  清醒后,我发现我在盯着一个俯下身来的人。一个拖长的哀怨而歌唱般?